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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甜似酸的味地灌满她,化作一眼泪水,但她强忍着,没让它淌下来,她不能这样的窝囊。云开点点头,然后公事公办地,收拾一切,最后一瞥——
芳子嘴唇嗡动,没发出任何声音,但他分明读到她的唇语,在唤:
“阿福!”
她一掉头,离开会客室。
这一回,她要比他先走。她不愿意再目送男人远去。
他的话是真的吗?
——芳子根本不打算怀疑。
因为她绝望过。原本绝望的人,任何希望都是捡来的便宜。
她这样想:自己四十多了,即使活得F去,也是不可测的半生。她叱咤风云的时代结束后,面对的是沦落潦倒、人人唾弃,或像玩具似地被投以怪异的目光。身为总司令、军人,死在枪下是一项“壮举”吧。
且与她交往的,尽是政治野心家、日本军官、特务…对战争负有罪责,双手染满鲜血,是联合国军“不欢迎的人物”,没多少个战犯能够逃得过去。
一打开庭起,也许便是一出戏,到头来终要伏法,决难幸免。
云开的出现,不过是最后的一局赌。——芳子等待这个时刻:早点揭盅。迟点来,却是折磨。
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清晨,曙光未现,牢房中分不清日夜。
芳子的“时刻”到了。
她毫无惧色,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摊开一件白绸布做的和服——她最后的礼物。
抬头向着面目森然的狱吏:
“我不想穿着囚衣死——”
他水无表情地摇头。
芳子没有多话,既无人情可言,只好作罢。她无限怜惜地,一再用手扫抹这凉薄的料子。白绸布,和月员”
那一年,她七岁。
她一生中第一件和服,有点缅怀。
她还哭喊着,企图扯开这披在身上的白色枷锁呢。扯不掉,逼得爱上它。是一回“改造”。
“我是中国人!”——她根本不愿意当日本人。但中国人处死她。
那一年,她七岁。
一个被命运和战争捉弄的女人,一个傀儡,像无主孤魂,被两个国家弃如敝展。但她看开了;看透了,反而自嘲:
“不准,也无所谓了。枪毙是我的光荣——像赴宴,可惜连穿上自己喜欢的晚装也不可以。”
芳子又向狱吏提出:
“可以写遗嘱吗?”
他又望定她,不语。
芳子把身上所有的金圆券都掏出来了,一大叠,价值却很少。她欲放:
“连个买纸的钱也不够。”
狱吏递她一小片白纸。
芳子在沉思。
他道:
“要快,没时间了!”
她提笔,是远古的回忆,回忆中一首诗。来不及了,要快,没时间了,快。她写:
有家不得归,
有泪无处垂;
有法不公正,
有冤诉向谁?
芳子珍重地把纸条折叠好,对折两下,可握在手心。解嘲地向狱吏道:
“我死了,中国会越来越好!我一直希望中国好,可惜看不见!”
狱吏一看手表。
她知道时辰已到,再无延宕的必要,也没这能力。生命当然可贵,但……
脸上挂个不可思议的神秘笑容——只有自己明白,赌博开始了。
她昂然步出牢房,天还有点冷,犯人都冻得哆哆嗦嗦。芳子不觉打个寒华,但她视死如归,自觉高贵如王公出巡。
几个人监押着她出去了,犯人们都特殊敏感,脊梁骨如浇了冷水,毛骨悚然。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人哼着这样的歌,唤咽而凄厉,带了几分幽怨: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泪洒相同带。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
进一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中间有念白的声音:
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
芳子缓缓地和唱着: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颤抖的中国离愁,甜蜜但绝望的追问,每颗心辛酸地抽搐。
芳子手中紧捏她的“绝命诗”。
那白绸布和服,冷清地被扔在牢房一角。
晨光熹微,北平的人民还沉迷在酣睡中,芳子被押至第一监狱的刑场。
她面壁而立。
执行官宣判:
“川岛芳子,满清肃亲王十四格格,原名显歼,字东珍,又名金壁辉,年四十二岁,国汉奸罪名成立,上诉驳回。被判处死刑,于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凌晨六时四十分执行。”
他们今她下跪。
执行死刑的枪,保险掣拉开。
“咋呼”一声。
芳子背向着枪,身子微动,紧捏纸条。
处于生死关头,也有一刹的信疑惊惧突如其来,叫她睫毛跳动,无法镇定,最豪气的人,最坚强的信念,在枪口之下,一定有股寒意吧。芳子也是血肉之躯。
枪声此时一响!
枪声令第一监狱紧闭的大门外,熙熙攘攘来采访的新闻记者不满——因为他们未能耳闻目睹。
早一天,还盛传在德胜门外的第二监狱执行死刑,但临时又改变了地点和时间。
新闻记者们早就作好行刑现场采访的准备,中央电影第三厂的摄影队,也计划将川岛芳子的一生摄制成胶片,可是最后一刻的行刑场面却落了空,“珍贵”的镜头,终于无法纪录下来?为什么有如此忙通的安排?
大门外,大家都在鼓噪。
士兵严加把守,说是没有监狱长之令,绝对不能开门,不能作任何回答,即使记者们纷纷送上名片,也无人转报。
一番交涉。
——直至一下沉闷的枪声传出。
隔得老远,听不真切。
枪决已经秘密进行了?
没有人能够明白,里头发生什么事。
太阳出来了。
阳光与大地相会,对任何一个老百姓而言,是平凡一天的开始。对死因来说,是生命的结束。——她再也没有明天!
狱吏领来一个人。
他是一个日本和尚。
古川长老随之到监狱的西门外,只见一张白色木板,上面放着一具尸体。
一具女尸。
这女尸面都盖着一块旧席子,上面压了两块破砖头,以防被风吹掉。
死者身穿灰色囚衣,脚穿一双蓝布鞋。
古川长老上前认尸。
他是谁?
他是一个芳子不认识的人,日籍德高望重的名僧,原是临济宗妙心寺的总管,又是华北中国佛教联合会会长,为了传教,东奔西走劳碌半生,现已七十八高龄。
他一直关心芳子的消息,也知道她的兄弟、亲戚、朋友、部属,全都害怕受汉奸罪名牵连,没有一个敢或肯去认领遗体。古川长老以佛教“憎罪不惜人”的大乘精神出发,纵与她毫无渊源,也向法院提出这要求。
老和尚上前掀开盖面的旧席子一瞧——
子弹从后脑打进,从右脸穿出,近距离发射,所以炸得脸部血肉模糊,枪口处还有紫黑色的血污。
他喃喃地念了一些经文,便用脱脂棉把一塌胡涂的血污擦掉。
不过完全不能辨认生前的眉目。
他以白毛毯把尸体裹起来。
就在此时,记者们都赶来了。他们匆匆地忙于拍照、吵嚷,大家挤逼一处,企图看个清楚。——到底这是一个传奇的人物!
他们好奇地七嘴八舌:
“枪决了?”
“只拍尸体的相片,有什么意思Y”
“作好的准备都白费了。”
“是谁临时通知你们的。”
“真是川岛芳子吗?”
“不对呀,这是她吗?满脸的血污,看不清面子。”
“奇怪!不准记者到刑场采访?”
“她不是短发的吗?怎么尸体头发那么长?”
“死的真是芳子吗?”
古川长老没有跟任何人交谈半字,在一片混乱中,他有条不紊地裹好尸体,再盖上新被罩,再在被罩上盖一块五色花样的布。这便是她五彩斑斓的一生结语。
他沉沉吟吟地诵了好一阵的哀悼经文,血污染红和尚的袈裟。
两个小和尚帮忙把“它”搬上卡车去。
扑了个空的记者们不肯走,议论纷纷。
卡车已开往火化场了。
报馆突接到一通意外的电话:
“我要投诉!”
不过,卡车已开往火化场了。
日莲宗总寺院妙法寺和尚,曾同火化场上的工作人员,把尸体移放到室内。
整个过程中,动作并不珍惜。工作人员惯见生死,一切都是例行公事。
不管躺在那儿的是谁,都已经是不能呼吸没有作为的死物,这里没有贫富贵贱忠好美丑之分,因为,不消一刻,都化作尘土。
尸体在被搬抬时,手软垂。手心捏着的一张纸条,遗落在一个无人发觉的角落。
再也没有人记起了。
和尚念着经文送葬。
柴薪准备好了。
众人退出。
两三小时之后,烈焰叫一切化成灰烬。
下午一点半左右,火化完毕,古川长老等人把骨灰移出来,拣成两份——一份准备送回日本川岛浪速那儿供奉;一份埋葬。
火化场的墓地,挖有一个坑,在超渡亡魂之后,一部分的骨灰便装在盒子里头,掩埋了。
和尚给芳子起了法名:“爱新壁苔妙芳大姐”。——她没有大家,养父又在异国,农家无人相认,所以只落得一个“大姐”的名号。
在墓地附近,有许多人围观,不过并无哀悼之意。
只生前毫不相干的出家人,焚着香火,风冷冷地吹来,她去得非常凄寂。
爱新壁苦妙芳大姐。
生于一九①七。卒于一九四八一生。
但那通抗议的电话没有死心。
监察院也接到控告信了:
被枪决的不是川岛芳子!
死者是我姐姐刘凤玲!
此事一经揭露,社会舆论及法院方面,为之哗然。
这位女子刘凤贞道出的“真相”是:——
她姐姐刘凤玲,容貌与川岛芳子相似,也是死因,而且得了重病,在狱中,有人肯出十根金条的代价,买一个替身。她母亲和姐夫受了劝诱,答应了。但事后,她们只领得四根金条,便被赶了回来,还有六根,迄未兑现,连去追讨的母亲,竟也一去不复返
事情闹得很大,报纸大肆渲染,官方也下令初查。
扰攘数月,谣传没有停过。
刘隔芳子还活着吗?
报上都作了大字标题的报道了。
监察院展开调查。可是由于控告人没有写明住址,也未能提出被告人的名字,芳子生死之谜,一直是个疑团。
年老的和尚,出面否认那是一个“替身”,因为是他亲自认尸的。是否基于大而化之的一点善心呢?
世上没有人知悉真相了。
后来古川长老把骨灰送到日本去。
七十八岁的他,抱着骨灰盒子,来至信州野夙湖畔黑娘山庄,过八十五岁的川岛浪速。两个会会老矣的衰翁,合力把芳子的头发和骨灰,掩埋在山庄,还加上一张她生前盖过的羽绒被。用过的暖瓶。没穿过的白绸布和服。
川岛浪速道:
“即便是替身也要供奉——万一是她本人呢?”
这个谜一直没被打破。
川岛浪速在接到骨灰之后九个月,某一天的傍晚,当看护他的女人如常把体温计换在他腋下时,发觉他悄悄地停止了呼吸。
他过不到冬天。
他再也看不到漫天飞雪的美景。高朋满座的热闹澎湃,成为永远的回忆。
法名“澄相院速通风外大居士”。他死去的妻子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