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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着镜子,用心地梳了一个高发髻,还别上梅樱藤花营子,穿着心爱的淡红绸子和服,群山艳阳图样,绣上牡丹的宽幅筒带……
这样的盛装,却是独个地到了远离市区的一间小理发店。
郊外小店来了稀客,店员连忙殷勤迎迟。
她递他一个照相机,让他为自己拍一张照片,是店外一丛盛开的波斯菊作为背景。
芳子神情肃穆,隆重而坚定地望着镜头,不苟言笑。
“小姐呀,请微笑!”
她没有理会。
镁光一闪。
面对理发店的大镜子,她把发誓拆下来,长发陡他被散。
长发又一绺一绺地,洒在她身上的白布上,砸在地上。有生命的东西,转瞬成了废物。陌生的理发师,动作特别慢,他还一边兴叹:
“可惜呢!”
芳子木然,很有礼貌但冷漠地道:
“谢谢你,都剪掉。——我要永远的与‘女性’诀别。”
“不过,”他仍一脸惋惜,“以后却得戴假发了。”
她不再搭理,只见镜中人,头发越来越短,越来越短……,最后,剪成一个男式的分头。昨天的少女已死去,她变成另外一个人。
然后便走了。
空余那疑惑不已的陌生人。硬要改易男装?真奇怪。为什么呢?“诀别”?
山家亨兴致勃勃地来跟芳子会面。
乍见,他大吃一惊。
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是芳子吗?
他怔住了。
秋天的一个黄昏,芳子不穿花衣裳,她是碎白蓝纹布筒袖和服,足蹬一双朴木厚齿展,头发离奇的短,是个男式分头。把情人约会改到竹林里,特别的肃杀而决绝。芳子变得很平静,只把剪发前的照片送给他,留念。
山家亨接过照片,仍大惑不解:
“你的头发——”
“一时错手,剪得过分了。”
他怎么会相信?
“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话可说。”
“芳子,”山家亨抓住她双手,“你把真相告诉我!”
“好。我约你来,只想告诉你:我们分手!”
“分手?”
他惊讶如五雷轰顶——前天还是好好的,昨天还是好好的,才一夜,她变成一个男人,然后要他分手?
“不管你变得怎样,我不会变。”山家亨道,“一点预兆也没有,如何分手?即使战争,也得先派出探子。
芳子心灰意冷地:
“对,我是为了战争,为了满洲独立,不惜一切。”
他有点怜惜地:
“你不过是女流之辈。”
“女人也可以做轰轰烈烈的大事!”芳子板着脸,“这是我自己的意愿,没有人可以逼迫我!”
他开始动气了:
“每个女人都希望过平和幸福的家庭生活,你还去冒些什么险呢?”
她实在百感交集,是慨叹,是自欺,是义无反顾……
,总之,她必须坚定立场,语气强硬,不准回头。只负气地:
“我本性如此,命运也如此,没法子改变。你走吧!”
“我一直等着你做我的女人。”
她冷笑:
“我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孑然一身,不打算当人家的女人。——即使是死,也死在自己手上!”
山家亨一听,事情完全没有转国余地?他愤怒而激动,脸红脖子粗的,毫无前因后果,只冲这句无情的话,他把手枪拔出来:
“那么你就死吧!”
她马上把手枪接过来,想也不想,就朝自己的左胸,开了一枪!
望着他——
他震惊地见她左胸的伤口鲜血冒涌,衣服染红了,一晕一晕地化开来,如一朵妖花在绽放……,他急忙双手搂住,紧紧地拥着她。
芳子强调着:
“我再没有欠你了!”
她其实有异常的兴奋,血液沸腾着往外奔放,接触到他的手。她强忍着钻心的疼痛,牙齿把嘴唇咬破了,渗出血丝。身体即使簌簌地抖,她把一切深埋心底,只一个目标:不要昏过去!不要昏过去!
她也不明白这一枪。也许很久很久之后,某一天,才蓦然惊觉:她再没有欠他!她左边乳房上一颗小小的敏感的红痣,连那强奸她的川岛浪速,也没曾知悉这秘密呢!
渴!
她渴得像一辈子都没喝过水似的,一身的水分都流干了,整个人干涸得喷出火。
是迷离恍惚的炙痛。
芳子极度疲倦,因为在梦中,她走着一条奇怪的路,路一下子变长,一下子又变弯,总是没有尽头,想找个人来探问,地老天荒只她一个人,永远走不完。
似乎睡着,似乎醒来,挣扎得特别辛苦。
她没有死。
在病床上,脸色苍白,非常虚弱地,获救了。
如今仍是秋天吧?是秋天。白天所见过的,橙黄抽绿,枫叶快将变红,秋色多缤纷。但在医院中,一片寂寞的白——失血的,失恋的。
天渐凉了。
医生来巡视时,告诉她:
“山家先生来看你多天。不过你一直没醒过来。”
“由明天起,”芳子用微弱但肯定的声音道,“谢绝一切探访。”
医生还没反应,她已接着说:
“因为,我还要做手术。”
“哦,手术已经做好了。”
芳子不作任何表情:
“我是说——结扎输卵管的手术。”
医生吃惊地望着她:
“什么?”
“是。”芳子坚决地,“我自己签字负责。”
“这不成,二十岁才成年,而且我并不——”
“如果你不肯的话,我明天再自杀一次!”
她义无反顾地“命令”着医生。
然后,把脸转过一旁,双眼作卜,不再张开。
把灵魂中的阴影驱逐。
永远!
她个子不高,但一身是动—一章规在决绝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吟诵这样的一首诗:
有家不得也,
有泪无处垂;
有法不公正,
有冤诉向谁?
死不了,就勉强活着,她竟没有责难任何人。——一这反而非常恐怖!如同上来一趟,为了“偿还血债”。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川岛芳子、川珠尔扎布,在旅顺的大化旅馆举行了婚礼。
那是川本及东军参谋聂力的人业。
川岛浪速没有见席。
这件大令人经没有他括十的金池厂,因推展顺利,军部主持了大局。浪速无意地在最关键的时刻推了一把,即再无利用价值了,大家只觉由他隐道最好——这是他一点也想不到的吧?
关东军的策划:武的,河水大作等在自北平开往奉天的铁路中站皇姑屯,安置炸弹,暗杀大元帅张作霖,把这个原来控制了东三省的拗主除掉。
文的,是促成了这对满洲人和续八人的婚姻,结合两族势力。
一个一个的大人物出现了:
关东军参谋长。军官、黑龙会成员、外国大使、肃亲王府的家长、支那浪人,甚至清室遗老……
遗老们,都不穿洋装,把他们的长衫礼服自箱柜中找出来,民国虽成立十多年了,原来其中还有不肯把辫子剪掉的,故意把长辫自礼帽中拎出来示众。诉说自己的精忠。
也有裹过小脚的夫人,由三四个婢仆搀扶着,出席婚礼,贵妇们,有着白瓷般明净的肤色,眉弯目长,优雅而高贵。但她们都是不中用的女人,她们连走路也摇晃不稳,因为她们的脚被恶毒的风俗残害畸型,始成一团,迈不出大门。
芳子冷冷地笑着。
她不是这些女人中的一个。
她是异常的能者,即使她是女人,但要做一个女人中的男人,集_二者的长处。
新娘子容声中式的彩缎礼服,是旗袍,袖口和裙边缀满花边,头上披了道通至地面的婚纱。敷了粉,脸白得没有表情,雪堆的人地,静定地坐着,嘴唇显得格外艳红,耳环玲裆累赘的,耷拉到肩上了。所有新娘子都这样,由一身长袍马褂礼帽的新郎馆在身旁相伴,一起拍摄结婚照片留念。
她坐着,他站着。
觑个空档,甘珠尔扎布在芳子耳畔细语。他很开心,抑制不住:
“你答应我举行婚礼,我很意外。”
芳子冷漠地道:
“我也很意外呢。”
“以后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我什么也不要,”她说,“只要自由。”
“自由?’,
她有点看不起她的新郎信呢。
“你的父王效忠我的父王,而我,只效忠于清室,所以我得拥有自由做很多事情,完成伟大的使命。”
“但,你是我的新娘子呀——”
只因为他爱她,多过她爱他,所以他不愿拂逆,只呵护着:
“我没意见。”
几个颠危危的遗老上前恭贺新人了,活到这把年纪,竟成亡国奴,他们都很遗憾,死不瞑目呀——幸好满洲出了一个能干的女子,名儿响,人漂亮,他们把全盘希望寄托在芳子身上:
“恭喜恭喜,真是一双壁人!”
“我们大清皇朝有十四格格呢!”
芳子傲然地点头还礼。
“自古英雄出少年!”
“我们梦想实现为期不远!”……种种赞美渐渐冉退。
“是塞外风沙把它们卷走。
她嫁给他时,二十岁,他甘四。
作为蒙古王子,婚后,他把她带到家乡去。
离开大城市,到了蒙古草原。
最初,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驰骋,壮阔威风。但草原生活,却是落后的。
住惯了大城市,天天面对黄沙浩瀚,一片死寂,不羁的芳子苦不堪言。
这是一个大家族,除了婆婆,还有大小姑子、叔子、侄子们…油处亦不理想。与丈夫吵闹,每回,都是他退让的。
多么的窝囊,男子汉大丈夫。然而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是男人!——他那么的爱她,招来更多的看不起。凭什么冲锋陷阵去?
芳子无法适应一个已婚妇女的正常生活,无人倾诉,有口难言。在倔强孤立中,她演变成一个家族中的怪物。
什么“满蒙独立”?
什么“重振雄风”?
什么“复兴清室”?
——她看透了自己所托非人!这不是她的“归宿”。
只好寄情于其他男人身上吧。
结婚?对她而言,意义不大呢。
即使甘珠尔扎布为了讨她欢心,迁回大连圣德街居住,她还是住不下去。
她与面目看不清的日籍男友同乘汽车出游。她与穿西服男子跳舞。她在旁人窃窃私语中夜归。她拍起一份小报,上面有花边:“芳子小姐之浪漫生涯”,一笑。
她与丈夫貌合神离地出席宴会。
终于有一个晚上。
甘珠尔扎布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不在中国。
她到了日本。
大连圣德街的公寓,地板上遗留一个被弃的结婚指环。
经过三年的婚姻生活,以及婚姻生活以外的熏陶,川岛芳子已变身为一个成熟而又美艳的少妇。
她又只身东渡,但这一回,却是自主的,因为她要面见川岛浪速。
他很诧异。不过装作若无其事。
赤羽的屋子,志士们会聚畅谈的中心,已经卖掉了。浪速隐遁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他的雄心壮志,因时不我与,早进退维谷,其实已算是“退”了。
“三年未通音讯,我以为你还在蒙古大草原呢。”他边逗弄一只小猫咪,边远弄她。
芳子道:
“我以后也不会到蒙古了。”
“你跟他——离婚?”
川岛浪速很意外,即使他退了,但这个策划,其实一点成绩还未见到,事情竟尔变了。
“不是‘离婚’,是我‘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