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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屏想到吴令桥和施闻道相熟,便沉吟道:似乎听说过在海宁哪个镇子上,我只要写封信给姐丈便能问清楚了。
柳莺忽然变脸道:不要提你的姐丈!
西屏这才明白为什么她会好端端地从杭州跑到扬州来并只求一死,定是姐丈吴令桥冒犯了她。
六十一
北京的秋天是四季中最宜人的季节,大大小小的胡同边此时都摆满了各色应时的水果。施襄夏每天得经过好几个胡同口,到翰林院点卯。南方人最不惯北方的干燥,吃点应时的水果成了一种很自然的调剂。但不管吃多少水果,这内心的焦躁还是日甚一日。
由老家海宁硖石镇来京已有数月之久,虽有徐星友等人的力荐,到翰林院还是得经过由吏部主持的考选一关。好在现有的几位擅棋的待诏实力上似乎并不很强,故在考选实战一关时施襄夏能够在被授二子的三番对局中轻松胜出资格最老的待诏袁苾,顺利过关。
翰林院虽不过是一个正三品衙门,看上去也是普普通通,但这里可是真正的藏龙卧虎之地。进得大门,有登瀛门内堂五楹,堂西为读讲厅,东为编检厅。左廊围门内为状元厅;右廊围之内有昌黎祠,土谷祠。过了堂后的穿堂,左为待诏厅,右为典簿厅。虽然雍正自登基后并不常来这里,后堂内也照样设有皇帝专用的宝座。后堂东西厢屋均为藏书库,内中也不乏较为罕见的典籍。
待诏厅是各种具有专门特长人才集中之所。唐代以来原有专门的棋待诏,王积薪、顾师言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也是当之无愧的头牌国手。但到清代已无专门的棋待诏一职,不过仍有若干待诏负有陪同帝王游乐解颐之责。可惜雍正自登极以来一向极少拨冗来这里散心,故袁苾等多陪喜好围棋的阿哥和上书房里那班忙里偷闲的大臣们对弈。
施襄夏新来乍到,除了父亲介绍的几个乡党,在京城也无更多可以交往的人,每日里只是把全部精神投入在研究棋艺上。与人对弈则只管争胜,不光对待诏中的老棋手绝不容情,连几个性情乖张的阿哥也让他杀了大龙中盘认输,把观战的袁苾等人看得心惊肉跳。
袁苾秉性忠厚,觉得有必要点醒这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遂捉个空单独约施襄夏下棋。
施襄夏经袁苾考选入门,按道理应依名份执师生之礼,但施襄夏对这些套套完全不懂,以为自己是凭实力过关,故平日里与比他年长了许多的袁苾相见也不过是点头而已。见袁苾依旧要让他二子,心中不以为然,碍着面子不好说,只得暗暗打主意要让他输得难堪,以后他再和自己对弈就会自觉要求分先了。
不料三局下来,求胜心切的施襄夏竟三战皆北。施襄夏不认识似地看着袁苾好一会,方才恍然大悟:先生那三番棋原来尚未尽全力!
袁苾呵呵笑道:徐星友是我的师兄,他的眼光总是不错的。
施襄夏闻听此言顿时面红过耳,作声不得。
袁苾故意转了话题道:听说过这个故事吧。宋明帝下围棋的水平很差,而当时有个国手叫王抗的在皇上下出一手飞的时候,明知能冲断,不是好棋,可还要给宋明帝戴高帽,说这手飞如何的妙,臣是不敢断的。明帝听多了这类恭维话,以为自己真是高手,对棋就越发着迷。他后来在宫中设围棋州邑,棋下得好,可以当官。这就是王抗的机心所在了。
这王抗的行径令人不敢恭维。施襄夏似已觉察到袁苾话中有话。
袁苾正色道:其实这不是王抗的错,说到底是明帝不明,怪别人是没用的。说这个事是想告诉你在这里下棋不是单在比谁会赢,也在比谁会输。该赢的要能赢得漂亮,不露破绽;该输的又要能输得巧妙,不着痕迹。咱们皇上最恨人下假棋哄他,有时候甚至会吓唬你说下输了就要你的脑袋。跟他下棋就得十分小心。他心情好的时候你不妨就输给他,他也不会要你的脑袋;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千万别输给他,惹火了他真让你掉脑袋,但也不能赢他,最好是下个和棋。
施襄夏听得一头雾水,疑道:赢他又会怎样?
袁苾不动声色道:当时他会夸你的。
施襄夏道:以后呢?
袁苾一脸的莫测高深:以后么,就难说了。他顿了顿又说:不光是皇上,那些阿哥也不是好惹的,没准他们中哪一个日后就能变成皇上,若是心眼小些的,你眼下在棋盘上让他受的难堪焉知他不会加倍找补回来?
施襄夏从来不知道下棋还有这么些讲究,虽是秋天,听罢还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六十二
每隔两个月左右施襄夏总会收到父亲施闻道的家书,从这些家书中永远也读不出有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只有父亲沉甸甸的希望,层层叠叠地飘落在他的身上,让他感到不堪其重负。尤其是一句莫与权重者斗智斗气斗狠,是积大半生师爷生涯总结出来的肺腑之言,使施襄夏对向无奢望的仕进之路更加视为畏途。
他的全副心思都集中在棋盘之中,以逃避现实生活中的困扰,不料想纹枰上竟然也会枝节横生,难保方寸清静之地。
自从袁苾道破了棋中奥秘,施襄夏对围棋官子的研究几近痴迷。因为要在棋盘上达到收放自如,最重要的是在官子阶段精细地掌握双方的目空之差和盘面所剩官子的大小,以便根据对局者的身份和情绪决定是否赢对手以及赢输多少。这种计算非常耗费精神,因为一旦出现误算则会弄出令人哭笑不得的结果。
现在每与人真正对局,施襄夏总是不断提醒自己袁苾所告诫过的话,在棋近终局时一目半目地细算得失,以便按预设的结果终局。可有时陷进了棋局,双目炯炯有神,只知道拚命抓住对手的破绽,能杀棋则全力扑杀,待到觉悟过来这盘棋原是不能赢的,却已大错铸成无法弥补,事后就要受到袁苾的严辞责备。
将近入冬时,一天施襄夏看到有个面容似曾相识的年轻人走进了待诏厅,一身满人装束,气度不凡。正想着在哪儿见过他,袁苾等人早已忙不迭迎上去:四爷今儿怎么有空啦?
原来此人正是当今皇上的四子弘历,三年前在海宁的盐官镇举行祭海弄潮仪式时施襄夏见过他。
四阿哥弘历笑着对袁苾说:不跟你们这帮老滑头下棋,没意思,有新来的没有?
袁苾指着施襄夏道:这位就是新来的,四爷您老考较考较他?
弘历端详了一下眼前这个年龄与他相仿佛的年轻汉人,点点头问道:哪儿人?
施襄夏从容道:在下施襄夏,海宁人。
弘历不由哦了一声,想起了那个跟他下过棋的弄潮儿:三年前,我在海宁的盐官镇和一个当地人下过棋,可惜那个人被八月十八的钱塘大潮给卷走淹死了。
您说的这个人我认识,他叫范西屏,他没死,在杭州给人救了。
弘历大为惊讶:救了?怎么可能?
施襄夏道:是被救了,后来还和我成了师兄弟在山阴一起学棋呢!
弘历叹道:这真不可思议。现在这个范西屏在哪儿?
眼下他在扬州教馆,专门教人下棋。
浙江不是恢复乡试了吗,他没参加乡试?敢是家贫从小没读书?
他从小读书很好,可是他说他不准备做官,只想好好研究围棋棋理。
弘历心里暗自纳罕,神色却是安然如常,和施襄夏摆开棋盘边下棋边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他自己一个人能研究什么棋理?还不如到这里来呢!京城才是高手云集之处么。
不,扬州还有国手程兰如,他去扬州多半是奔着程兰如才去的。京城之外高手可不少,杭州的徐星友,湖州的山阴人梁魏今都是当今数得着的顶尖高手。
他们都比袁苾这些人强?
袁苾不动声色地瞧着施襄夏。
施襄夏迟疑了一下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旋即聚精会神地俯身在棋盘上。
弘历行了一阵棋后突发奇想道:什么时候把这些高手全都请到京城来作一场赛事,岂不热闹?
袁苾接了话碴道:四爷的主意很好,棋手之间切磋会都拿出真功夫。
弘历笑道:早就知道你们跟我下棋不用心赢只用心输,这种棋越下水平当然只会越低。真不知道朝廷为什么要养活你们这种人!你看人家施襄夏就不像你们,该杀大龙就杀大龙,这才叫下棋呢!
袁苾扫了一眼棋盘,发现施襄夏果真就快将弘历的一条大龙破眼净杀,忙拿眼睛瞪他,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施襄夏这才醒过神来。
六十三
不知从何时起,施襄夏没事的时候总爱把玩那一只晶莹的玉镯,一看到那只玉镯,施襄夏就会想起那个船上遇到的女孩。虽然她只和他说过一句话,但她的孤苦无助和满脸的决绝神态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他那位火热灼人的新娘适成对照。
由于婚后不久就出了远门,施襄夏连自己的新娘是何模样也记不真切了,但新婚之际的一幕幕场景让他回想起来还是耳热心跳,难以忘怀。
魏氏的大胆主动把新郎面前的道道关隘轻而易举地变成了坦途,但很快新娘的咄咄逼人又让新郎左支右绌,无法应对。有时不得已施襄夏就借故躲开,寻个清静处看看古代弈谱。饶是如此,心思总也不宁,何况给大嫂郑氏撞上了还要夹枪带棒打趣几句,闹得他更觉得不自在,终于决定北去京城时把魏氏暂时留在家里。魏氏得知这一决定时以为自己对新郎体贴得不够,完全抛开作为新娘子的那点矜持,更加把全部心思都用在施襄夏身上,全不在意别人对她的观感,对丈夫曲意逢迎,几乎片刻不离身畔,让施襄夏躲无处可躲逃无处可逃。新郎官情绪固然不佳,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这样一来,连开始不同意儿子出门时把新媳妇留在家中的朱氏也改变了主意。
来京后,施襄夏从父亲的信中可以觉察到他对魏氏的不满,但因语焉不详而无从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施闻道当然明白,但他这档子事却不知道如何跟儿子说清楚。
施闻道现在每天最大的乐趣是让女儿施颜陪他下下围棋。多年没下棋使他的算路不太清晰,有时让两子的棋也会输。当年他的棋可不是这样,尤其是一手细腻的官子功夫,可称一绝。他跟范子豪对弈时几乎可以精确算好输赢的目数,然后从容实现小胜或小负的结果,永远让范子豪认为棋力和他相当,以激起他的兴趣。现在不同了,他对于胜负已经不太在意,因为现在令他烦恼的事越来越多了。
最让他烦心的便是大夫人许氏和侧室朱氏之间的明争暗斗。再加上一个不省事的新媳妇魏氏,搅得一天到晚简直是鸡飞狗跳。
魏氏年纪虽小,但心眼可不少,过门不久便跟朱氏成了对头,一天几趟到大夫人许氏那里讨主意。又爱拨弄是非,不是挑小姑施颜的毛病就是对妯娌施襄元的媳妇郑氏明嘲暗讽。郑氏也不是省油的灯,见她敢跟大伯子施襄元抛媚眼并支得他为她忙这忙那,对她也是倍加防范,同时跟施襄元也不免也闹出点嫌隙来。
施颜对这个二嫂取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因为魏氏初次看到着男装的小姑不怎么认识,借躲树上的毛虫往她的怀中倚偎。经这次误会,魏氏人前人后对施颜再无好话,这种无事生非的话题不料正对了许氏的胃口,这一对婆媳居然结成了热络的同盟。
但魏氏入冬以来吃饭时常有犯酸呕吐之症,许氏掐指一算时辰早晚却显然不对,与常规的反应相差了两月之久,顿时对魏氏拉下脸来,并就此严辞警告了朱氏。毕竟,这是你朱氏的儿媳妇干的好事,你自己去跟老爷交待吧!
施闻道听到这个消息气得几乎要发昏,连着几天盘算着如何才能让这家丑不外扬。谁知办法没想出来,施襄元和郑氏已经在家里动起了刀兵!郑氏以性命相搏,施襄元似有把柄让她抓住,也不敢和她用强,只是一味退让躲避,下人们看了都偷偷地笑。
事已至此,施闻道只得会同许氏朱氏,三堂会审逼着魏氏交待究竟是与何等样人做下的丑事。魏氏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撒泼打滚,就是不理会众人的逼问。到后来被问得急了,就径奔后园的水井挣扎着往下跳,众人拦下了,正不可开交地闹着,那边施闻道却突然委顿在地,这一来又是另一通忙乱。延医诊治后,性命虽是无碍,但落下一个摇头之症,神情益发颓败。
魏氏借机回了娘家,隔三岔五就让几个横眉立目的叔伯兄弟陪着来取些应用之物,这边施家为此又得鸡犬不宁好几天。
这一切,施闻道真的不知道如何跟远在京城的儿子说明白。
评论
引用一段panyi1977在棋圣道场的评论:文章中关于中日之战的描写,我觉得问题较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