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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流行观念的机呀。那会儿时髦什么他就拍什么。其实和谢晋的做法大同小异,谁也没真坚持过什么。倒是田壮壮比较牛,他拍的电影《猎场扎撒》、《盗马贼》,多难看的电影啊,但他说,我就喜欢,我就拍这个,你不让我拍,别的我还不拍了呢。
老侠:壮壮最后拍了个《蓝风筝》,没通过,以后他真的不再拍片子了。
王朔:对,你可以说他在某种程度上还坚持了自己。其他人,别说坚持自己的立场、坚持自己的趣味。坚持自己美学上的什么观点,就连最低劣最煽情的mtv也能干了。陈凯歌监制和当艺术指导,拍了一个《国旗》的mtv,农村的小孩光着脚手捧国旗,从上海的胡同里跑出来,然后是大家捧着,全国人民都捧着,香港那些人马也来了挥动着,然后是武警们去升旗,刺刀林立。表情庄重、步伐整齐、地动山摇,这些所有的画面叠在一起,大家又都庄严注视着这升旗的场面,就让人感到泪往心里流。你说他不会煽情吗?我说他太会煽情了,在同类mtv中,我见过的最煽情的。
老侠:回头想想,其实他们从一开始就煽情,就诗情画意的。《黄土地》、《红高粱》等东西完全受八十年代最时髦的观念所左右,他们要用一个电影概括历史,表现全民族的生命力,所以他们从那时重视的就是大的空的概念,他们对人采取俯视的视角,居高临下。相比之下看看台湾的候孝贤的《风柜来的人》,拍得极为真实流畅,是中国人拍的青春片中最好看的。人家侯孝贤对人的关心是一种切近的具体的平等的,真正把人放在镜头前拍。而陈凯歌。张艺谋则是用外国的电影技巧包装虚假的浪漫情怀,我称之为〃黄土地的浪漫情怀〃、〃红高粱地的浪漫情怀〃,他们那个时候就在用浓烈的抒情手法撤弥天大谎。外国人来中国,大都要去看那个老古董长城,张艺谋就用电影建一座中国人的精神长城。长城是什么?有什么伟大的智慧可言,不就是帝王们为了睡个好觉,做完春梦,利用权力驱赶着羊群般的人进行最原始的体力劳动吗?毫无智慧可言、倒是透出恐惧、愚蠢和残忍,不惜人力,不在乎生命,修死多少人他不管,只是往高往长了修。又有什么用?满族的那么点儿人不照样踏破山海关长驱直入,征服了偌大的汉民族吗?再说,这个长城与当代中国有什么关系?什么关系也没有。陈凯歌在看了50年国庆大典后接受中央台采访,说一通爱国主义的言辞,与他拍mtv是完全一致的,也与张艺谋一边拍片子一边建所希望小学是一致的,他们本身就是大牌坊了。
王朔:我觉得陈凯歌在某种程度上也还在坚持自己的趣味,当然是在那种吻合条件下,那张艺谋呢?我倒觉得,他好像一直有一些,你可以说是天生的也好,他是一直能赶上潮走的人,这一大浪来了,这种弄潮儿天生具有的能力,手把红旗旗不湿那种。所以,每次潮来,他都有把自己变成意识形态而又是在拍片子的能力。
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对他们来说并不困难。现在是玩真善美的时候,当然玩真善美可能玩得不好看,也可以玩得很好看,他就是这个。所以,有人说他追求真善美,他自己也这么讲,他本质上是追求真善美的,他拍的片子,反映着他的本质,就是个形为意用。那我觉得,他本质上就没什么东西,真善美谁不会追求哇,拎出一个都会说我也追求真善美。所以,他花活玩不下去了,正好,他的本质与你的政策要求合到一起了,他的本质一亮,就是这么一个片子,《一个也不能少》,而且是一个告诉人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的。
老侠:张艺谋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之所以风头压过其他第五代,就是他知道什么可以流行。他的片子实际上一点也不先锋,抛开他片子中建造虚假精神长城的大观念不说,即便在取材上他也极为通俗,这就是他死盯住〃性〃,而且都是些犯忌的有刺激胜的〃性〃。《红高粱》是〃野合〃,《菊豆》是〃乱伦,《大红灯笼》是〃妻妾成群〃,他想用影像夸大张扬中国人的生命力一样地夸大、张扬性的作用。用浓墨重彩的电影技巧包装那点可怜的硬造出来的〃性高潮〃。他的硬件全是流行色情小说的主题。到了〃咱爹咱妈〃又变成爱情的流行曲。而陈凯歌在实验电影上走入绝境,《边走边唱》彻底失败,在国际电影节上弄了个〃金闹钟奖〃,即最乏味的电影。于是他也不得不转向通俗转向大众转向主流,他曾说张艺谋走的是好莱坞主流电影的路子,而他是异端电影,永远不会迎合主流。但他坚持不住了,于是有了《霸王别姬》,他的硬件更打人,同性恋,第一次出现在中国的电影中。
名演员,阵容强大。我听人说了这片子棒,还获了〃戛纳奖〃,就去看了,但没看完,看不下去,一切都那么虚假,巩俐和张丰毅在影片中做爱的镜头就更虚假。
他的这个劲,走到《刺秦》的弘扬一点儿也不奇怪。他不会像壮壮那样,在坚持中宁愿寂寞,他一定要一条路走不通,就去转身迎合市场迎合主流,为自己重新立腕儿。『极度电子书下载jidubook/』『零零电子书下载http://00txt/』『在线看书/』
王朔:那我还觉得陈凯歌有点儿自己的东西。张艺谋最近的片子,我特别受不了的是什么?是《一个都不能少》里面向社会灌输的一种观念,我认为对中国人特别有害:你只要努力,就能收获,一分耕耘就会有一份收获,有志者事定成!他似乎以为别人都在变换立场,只有他一个人坚持,他觉得他自己就是这样,坚持!那我就要问,坚持的是什么?就是你不断赶着潮头在那儿干!你不让我这么干,我就那么干,拣你喜欢的干,反正我就要在这儿。我就要挖,任谁也拉不住我下地,挖!
我倒觉得,如果是我,如果我真的是坚持,那我就这么挖,你不让我挖,我就不挖了。我的坚持是就在这块地用这把锹用这种挖法挖。这才是坚持。而他呢,就是要挖,不让我挖,我可以偷着下地。不让用铁锹,我用镐;不让用锅,我用手创。
换来换去,总有一样叫你满意的,叫你允许我挖下去。
老侠:实际上张艺谋他教给人的坚持是一种什么逻辑呢?
实际与主流的逻辑是贯通的。为崇高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张艺谋是为了坚持(拍电影)可以不择手段。扩而广之就是,为了活出一种体面,要不择手段地坚持下去。挖达不到目的,我就创。浪漫的诗意的浓墨重彩的镜头不行,我就换一种朴实的平淡的纪录片似的镜头。他拍的《秋菊打官司》、《一个都不能少》,全是一个样,弄得土呵呵的,群众演员,用最朴实最写实的电影手法撤一个弥天大谎。秋菊也坚持,坚持到最后是公安局领导出面、市领导出面帮她解决问题,替她鸣不平。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农民在现代土皇帝治下的无奈一点儿也没有了。他也在告诉别人:只要你坚持,就一定能有出头之日。他只管活着,不管怎么活,而这种不问怎么活的活法恰好就是中国人观念中那种〃好死不如赖活着〃。最可笑的是还有一位北大的法学教授,拿着《秋菊打官司》论证中国法治的本土资源,反对与国际通行的法律规则接轨。把严肃的论证建立在一部撒谎的电影上,我就只能说这位教授的论证也是谎言,是知识上的不诚实和道德上的不负责任。
王朔:他后面那两个更是撒弥天大谎,秋菊到最后还有个法盲的说法,《一个都不能少》那个就只有感激的份儿,社会一关怀,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中国教育的问题决不是靠什么希望工程、几个好心人的捐助啦、善心啦所能解决的。
老侠:最根本的问题他不触及,却在希望工程上做文章。
就用土块子修造真善美的长城,貌似是民间关怀,实质是平庸。你救得了三五个苦孩子,能救出全中国的失学儿童吗?能对教育体制的改革有什么帮助吗?
王朔:好心人靠好心人,张艺谋的事业就建立在依靠好心人上。他那种土块子式的煽情一部比一部拙劣。《一个都不能少》还是个电影,而《我的父亲母亲》已经不是电影了,更是弥天大谎了,一首mtv变成了爱情绝唱,硬把mtv的长度抻到一部影片的长度。什么好几十年的等待,好几十年的乡下过日子,多么多么艰难…
…这两件事根本挨不到一块儿。张艺谋拍电影,有一种坚忍不拔,也许就像《活着》,活下去,无论多难,也无论用什么活法,也要活下去,他有这种东西。
老侠:他按照这种坚忍不拔的不择手段的活法坚持活下去,人就从根本上不是个东西了。这种不择手段的活法,我不知道他是在拍电影呢,还是说把电影完全作为一种自己重新获得一个显赫位置的生存策略。他后来的电影,越来越急功近利了,包括他拍那么煽情的片子,把一个mtv放大成一部故事片。他领金鸡奖时那灿烂的笑容,与他参加戛纳没入围的怨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就是他,张艺谋,中国的大导演。
王朔:我觉得再没有比在中国民间强调诗情画意更不诚实的了。他这等于把那种风景的优美置换成所谓人性的优美,把中国农村风光的朴素置换成中国人的真善美,由此建立起对民族的信心、对人类的信心。对美好生活的信。这种置换即便作为一种艺术包装了的宣传也比较拙劣。而且我觉得用那么简单的方法做这种煽情,那我只能认为他的全部目的仅仅是为美好而美好,他也懒得费多大心思,就弄一个简单的东西端给你。当然,有人会佩服诗情的,诗好像就是简单。但是我觉得其实他蒙不了人,他那里没东西就是没东西,他最终达到美好,除了美好的粉饰就一无所有了。有时,过程是很重要的。
他这个过程,等于直接上来就把答案告诉大家了,没过程了,上来就是答案,他再围绕着已成的答案渲染一番。这么简单的东西,何必要拍电影呢?拍成mtv去放,我觉得即使不诚实可技术上还过得去。而现在,把这么简单的东西现在的答案拍成了电影,连电影中的基本要素都没有。
老侠:那你相信他就是这么简单吗?我觉得他在生存策略上也有一种曲折,一种九曲十八弯绕来绕去,只是暗示点拨却从不直截了当地实话实说。
王朔:他自己说它就是这么简单的,那我就不知道它是不是了。他真觉得是好东西,是他最好的片子。他要是真这么认为的话,那过去他拍的片子可就费了大劲了。在这儿装,在那儿装,假装这个,那个的,其实也就是附庸风雅。他合计你的本质是这个,那你的本质就是这个,你觉得这是最好的,那你就这么办。既然你对人类、对整个社会这么有信心,你也相信真善美是我们社会的主旋律,我们现在要极力告诉大家的,变着法让人们相信的,就是咱们大伙都不错,人都不错,那你就这么干吧!我觉得他要是真是这样的话,倒也简单了。
老侠:最近报纸上,好像是《北京晚报》说张艺谋出任了一个模特大赛的评委,保不齐他哪天又玩上服装了,也弄个张艺谋的名牌系列。现今的〃腕儿们〃都属于全才型,全面开花是时代的潮流。你说一不留神没准弄出个《红楼梦》,但这还是在你的本行,是小说。但是其他的腕儿们,像赵忠祥一不留神就成了自传作家,张艺谋一不留神就当了模特大赛的评委,陈凯歌一不留神就上了国庆观礼台……我觉得张艺谋的所有的电影加在一起就是他这个人了。万变不离其宗。
王朔:潮流变了,他会换的,但无论怎么换都是为了活着。
老侠:他现在活着的方式就是必须拍电影,拍着电影就是活着,他对电影真有一种狂热的酷爱吗?
王朔:他的生活可以说就是电影《活着》,他要是拍不成电影,我想,他会痛苦而死。所以,就是活着,可能是他的首要问题。活着,拍电影,不择手段地拍,不择手段地活。
老侠:还有一些导演,自称是民间立场,独立制片人什么的,像张元这样导演的片子,你看过没有?感觉如何?
王朔:我看过张元的片子。我最喜欢他的《儿子》,就是写一个酒鬼,两个儿子,唉呀,那酒鬼,演的吧真是原汁原昧,就是一个神经病,他杂乱无章,但那里真实的东西会对你有冲击。你平常也可能酗酒,但你不会那么神经病。他就是那么杂乱无章。那演员本身就是精神错乱的,他很难控制,就是他到那儿就那么演。不经什么加工,就把好多人性中真实的东西记录下来了,容不得你导演去说戏,容不得你在此调度,用你的想法强加给演员。演员都疯了,是真疯,演员疯了,一家人演一家人,在拍的过程中,家人之间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