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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黑头把他叫王哥,他问:“黑头吗?你在哪?”
“我就在市里。”
“在市里你打什么电话?”
“嘻嘻,”黑头笑笑,“你真神,我在海兴呢。我有个大哥,几十年的交情了,想介绍给你认识一下,先打个电话看看你接见不。”
博士王知道黑头准是有事,不然绝对不会这样登门之前郑重其事地先打个电话预约,这不是他的风格。对黑头他是不会拒绝的,尽管黑头同他是截然不同的两路人,可是他喜欢黑头。
“那你们就来吧,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在家。”
“那就明天上午。”
电话挂了,博士王离开书桌,趴在地上开始作俯卧撑,他每天保持作俯卧撑两百下,这是他从大学时代开始坚持了十几年的必修课。
作完俯卧撑,看看表,已经夜里十点多钟,他穿好衣服,拿上头盔,锁好门,骑上摩托车朝郊外驶去。
他的坐骑是一台美国野狼二五零,比一台轿车的价格便宜不了多少。夜深人静,他加大油门,车速保持在九十公里,享受着发动机匀称的颤动和扑面而来的疾风造成的动感。他感到自己和车子融为一体,车灯象一柄巨剑,刺开前方的黑暗,为他辟出一条银白色的通道,他顺着这条光亮的通道飞奔着。
一个小时后,他来到新安镇,在镇东的居民楼下,他停下车却不熄火,不断转动着油门,发动机空转的轰鸣震撼着夜空。三楼的一扇窗户打开了,探出一个女人的头:“你闹死呀?深更半夜的找骂。”
他笑了,熄了火,静静地等。
片刻,女人梳理着蓬乱的头发从楼道里匆匆向外走,走到跟前一边摘下挂在车后面的头盔,一边在他腰眼狠狠捅了一杵:“快走,别在这儿吵得五邻六舍不得安宁,招人骂。”
待女人坐好,博士王发动摩托车,挂档加油然后猛然松开手刹和排档,车子如同离弦的箭簇朝前窜出,女人身子朝后一闪,赶紧用双手楼紧了他的腰,他却又点了点刹车,车子顿了一顿,女人的身体紧紧贴到他的背上,他感到软软的两团肉在他的背部揉挤,便偷偷一笑,女人感到了他的恶作剧,嘴贴到他的耳朵边骂道:“坏东西,都老夫老妻了还胡闹啥?没个正经。”
“小别胜新婚,你懂不懂?”
“……”妻子的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话还没有出口就被风噎了回去。
博士王的女儿住校,一周回家一次,妻子在娘家照顾半瘫的岳父,基本上在娘家常住,博士王隔三叉五到岳父家看看,过一段时间把妻子接回家住上一夜半天,妻子便利用这个时间料理家务,清扫卫生,为他准备食品。他觉得这样更好,比两个人整天守在一起还好,既保持了夫妻的情分,又给各自留下了足够的自由空间。
回到家,博士王脱掉衣服去冲澡,妻子匆匆到厨房给他准备夜霄。冲完澡,博士王四仰扒叉地躺坐在沙发上,看着端来几片面包两个煎蛋的妻子,不由有些奇怪,她为什么就不显老?难道女人真的比男人经折腾?
“这几天你在干什么?”
“刚弄完一篇稿子。”
“还是那篇谈论审判事实认定中非法律条件的稿子?”
博士王边吞咽着鸡蛋、面包,边点头。
“这篇稿子作为论据的事实材料不够充足,论证方式也不漂亮。”
“莫谈公事。”博士王知道,妻子只要插手他的事务,便会成为细致的外科医生兼严厉的法官。对此他多次明确表示不满和反感,可她的毛病就是改不了。论证方式的基本要素是逻辑推理得出的自圆其说的结论,只有对与错,没有漂亮不漂亮,又不是女人买衣服要讲究个漂亮。他在心里反驳着妻子,却没有说出来,他知道只要说出来,妻子就会跟他辩论一个晚上。
妻子是他下乡插队时的恋人,他考上了人民大学,她也考上了东北工学院。毕业结婚后,他忙着干事业求发展,春风得意步步高升时,她却开始怀孕、生孩子、带孩子这样一个做女人的完整课程。博士王了解妻子的智商、学识并不比自己差,她吃亏就在她是女人,是一个肯老老实实尽女人本分的女人,她完成了女人的业务才开始干事,步子比他整整慢了一拍,起点比他也低了许多。
“你这人的毛病就是不虚心,自以为是。”妻子又开始批评他。
“你这人的毛病就是爱挑别人的毛病。”
“挑你的毛病是为了你好,别人请我挑毛病还得付费呢。”
“得,得,得,咱们别谈我的论文行不?我是搞法律的,你是搞下水道的,风马牛不相及,你别评论我的论文,我也不评论你的图纸,这样总公平了吧?”博士王急着上床睡觉,想主动休战,谁成想却让妻子更火了。
“谁是搞下水道的?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搞法律怎么着,比别人高尚是不是?什么法律,你是搞法律的怎么扔着律师事务所不干了?就靠你写两篇破文章就能把中国的法律搞好?你听听老百姓怎么说,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就这么个执法条件,还搞什么法律,纯粹是欺骗良心,我倒佩服你那份耐心。从法院到律师事务所,从公安局到检察院,谈论法律的都是自欺欺人,你也一样。”
妻子的宏篇大论总算给博士王留了一个可以插话的空隙,他赶紧投降:“我错了,我错了,您是堂堂市政府规划局给排水高级工程师,跟下水道根本不沾边。我的论文是胡说八道,明天就放到厕所里当手纸,可惜当手纸硬了点,稿费咱也不骗了,我呢,老老实实当男家属。”说着就把妻子往床上按,妻子张嘴还想说什么,博士王用沾着蛋黄和面包屑的嘴封住了她的口,他知道,不能再给她留说话的的时间,再说下去她没个完。
“嘿嘿……”博士王边动作边笑出了声。
妻子蠕动着身躯,奇怪地问:“笑什么?有病。”
博士王坏坏地说:“我才发现,我自己原来才是搞下水道的。”
妻子狠狠地拧了他一把,喘吁吁地说:“过去是个小流氓,现在成了大流氓了。”
黑暗中,妻子轻柔地抚摸着博士王的脊梁,幽幽地说:“大老远把我接回来就为了这?除了这事就再没有话了?”
博士王象一头阳光下的懒猫,伸展着身子说:“睡吧,明天一大早还得送你。”
“不用送,我自己打车走,你多睡会儿。”
“不送我也不能多睡,明天一大早黑头要来,约好了的,也不知道他有啥事。”
妻子叹了一口气:“你现在比上班时还要忙,也不知道你忙些啥。”
博士王却已经传出了沉睡的鼾声。
三
自从受理了程铁石与中国xx银行海兴市分行的案子后,牛刚强的运气便越来越糟,一桩桩不如意的事接踵而来,搞得他心神不宁,郁郁寡欢。受理案件数量、结案率均名列第一,审结案件改判率为零,年终评比时却连个先进个人都没有评上。评不上先进个人牛刚强并不十分在意,让他真正在意的是评比结果背后的因素。年终评比的事情过去了,牛刚强委屈了一阵,别扭了一阵,情绪便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恢复了正常。可是,他随即发现,分到他手里的案件尽是一些琐碎、繁难、工作量大、结案率低的案子。按规矩,庭审、取证结束后,在写结案报告前,要由主管庭长听取合议庭的意见。然而,凡是他主办的案件,在主管庭长那儿就很难过关。何庭长,那个秃头小眼睛的大胖子,特别善于东挑西剔找毛病。一般情况下,他的案子不上两三次会别想动手写结案报告。结案报告写出来了,还要主管庭长签字批准,牛刚强的结案报告送到何庭长那里,不是三番五次地打回来修改,就是一压两三个月没有结果。如此一来,牛刚强的办案周期大大拖长,结案率大大降低。他知道何庭长在用钝刀子修理他,可是他又没办法,只能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有苦难言。有时他也想,这么耗下去没什么意思,影响工作,人的精神也受压抑,不如换换工作,哪怕是调到基层法院当个普通办事员也比窝在何庭长的手里闷死强。于是他找到院领导谈了两次,领导问他要求调走的理由,他又不好直接挑明他跟何庭长的关系,只能随口编几条连自己听了也觉得难以让人信服的理由,其结果是不但工作没有调成,何庭长反而对他更加反感,甚至在走廊里、楼梯上两人迎面相遇,牛刚强主动跟他打招呼,他也待搭不理的,鼻腔里“哼”一声算是给了牛刚强天大的面子。
每逢庭里开会,何庭长便不点名不道姓地敲打他,什么“无组织无纪律”、“不安心本职工作”、“办案效率低、工作缺乏责任心”……牛刚强已被他半疼半痒敲打得遍体鳞伤却又无可奈何。牛刚强心里明白,他没有按庭长的多次暗示,在银行跟程铁石的经济纠纷案的审理中实现何庭长的意图,偏袒银行,何庭长已经把他打入了另册。
平心而论,他并不是有意跟庭长作对。过去他跟何庭长的关系也不错,他也不是有意要跟银行为难,可是,这个案子他确实不能按庭长的意思办。不管银行找出多少条理由,可是这样一个基本事是谁也推翻不了:二百万元资金是程铁石的公司从厦门特区带过来的,而且预留了法人代表程铁石的名章。钱被骗子伪造印章冒领,作为银行,错付责任绝对逃不掉。这个案子如果他昧着良心,越轨诉讼硬判银行胜诉,在全世界都是笑话,他牛刚强将成为这场滑稽剧里的主角。他自己如果真的无视法律和事实,判银行胜诉,一旦出了问题,庭长绝对不会承担任何责任,一切都将归罪到他的头上。最终拍板的不负责任,负责任的又不能拍板,这就是我们审判制度里最不合理的部分。
正因为如此,那天银行的诉讼代理人马丽芃将一万元现金塞到他的手里时,他确实吓了一跳。他本能地断然拒绝了。马丽芃并不认为他是真心拒绝,以为他只不过是做作,或者他是贼心大贼胆小的那种人物,便劝导他:“你放心,这笔钱一点问题没有,只有你知我知,又是现金,绝对出不了问题。”
就在他胆战心惊地跟马丽芃推来推去的时候,马丽芃挎在肩上的小包掉到了地上,包里滑落出一台微型录音机,马丽芃慌亂地將錄音機塞進包裡,朝他解释:“这是我学英语用的。”而牛刚强却明明看到录音机的磁带在转动,指示灯也亮着。
他庆幸自己拒绝接受这位女律师的贿赂,更憎恨这位女律师以及她背后当事人用心的诡诈和险恶。如果他当时稍动贪念,便可能永远成为对方手中的工具,迟早也会成为检察院的猎物。
“你给我滚出去,不然我就拿着钱去告你,依法追究你的行贿罪。”他震怒了,如果马丽芃再纠缠下去,他真的会去告她,如果那样,马丽芃最轻也得被吊销律师资格,甚至会以行贿罪受到法律制裁。他并不愿意斩尽杀绝,他明白马丽芃作为律师这样做虽然已经到了十分恶劣的地步,却也是受了当事人之托,况且她又是个女人,他不愿意跟女人太过不去。
马丽芃狼狈不堪地走了。他心里却涌上了一股寒意,他想,银行的代理人能拿着一万块
钱收买他牛刚强,难道不会同样用钱去收买其他有权干预此案的人物吗?他拒绝了贿赂,别人也会拒绝吗?他躲过了被人掌握受贿证据的陷阱,别人也会象他这么幸运吗?根据何庭长对这件案子的态度,他估计八成马丽芃在他那里得手了。
案子不明不白地打入冷宫已经一年多,牛刚强却还未能从审理这个案子的阴影中挣脱出来。
“牛哥,晚上有饭局,饭后还有节目,去不去?”同办公室的小许问他。
“谁请?”
“保险公司。”
一个银行,一个保险公司,官司最多,对法院也格外巴结,欠别人的要靠法院抵挡,别人欠他们的要靠法院追讨。
“去,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
小许急急忙忙把摊在桌上的案卷、材料归拢起来,往铁皮柜里一塞,说:“牛哥,你这样就对了,你没听人说,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这身制服往身上一穿,你再清白无辜,人家也觉得你是贪官污吏。随大流,人家咋样咱也咋样,活的才不会太累。”
牛刚强说:“你让不让我去了?说那么多没用的话干啥。”
小许说:“你给面子我高兴,别嫌我话多。”
牛刚强锁好抽屉,等小许换衣服。小许换好便装,见牛刚强仍然穿着一身制服,笑了起来:“牛哥,这不是开庭,还是穿上便装吧,别让人看见又说我们吃了原告吃被告。”
牛刚强自己也笑了,边换衣服边说:“吃饭还有这么多道道,我还真不清楚。小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