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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力气,也没能撬动分毫。时间急如星火,车窗外的雪地上,“女同胞”已经列队集合点名了,身穿素格花棉衣的陶莹莹,有意识地排在靠近我们车厢的地方,解下脖子上的围巾,貌似掸她头上的雪,实则在向我们挥手告别。大概是因为她穿得太单薄,她不得不一边掸雪,一边不停地跺着双脚——象即将远征的士兵在原地踏步。
范汉儒急了,他抱起她的短大衣,向车厢门口冲了过去,他很健忘,进入夜间行车,车门就已经锁上了。他只好又扭头跑回车窗旁边,遗憾的是,这时,崔总指挥已经办理完了“货物”移交手续,陶莹莹尾随着“女同胞”的队列,向那一排被白雪埋了半截的卡车走去。她两步一回头地朝我们这个窗口张望,当她走到卡车旁时还乍着胆子向我们这个窗口摇了摇手。
“看!她的意思是不要这件呢大衣!”我说。
“不行!卡车上会冻死她的。”他急中生智地抄起一个暖壶,“忽”地一下,把热水浇到窗棂上。这下可好,不用撬,车窗就开了口子——那冰冻的窗玻璃突然遇热,炸裂了。风卷着雪,猛地从破裂的大口子钻了进来。
“你闯了祸了!”我告诫他不要再喊叫陶莹莹以免惊动“催命三郎”。可是,这时的范汉儒,已经如同受惊了的野马,丧失了理性。他把呢子大衣卷成一团擎出车窗,挑着嗓子喊着:“喂!这是你的……这是你的……你到哪个地方?告诉我一声!快说,车要开了!”
陶莹莹已经登上了卡车,再次连连摆手。她微弱的答话声,被列车“哐当哐当” 的启动声淹没了——列车离开了这个雪原上的小站。
卡车向北。
列车向南。
相背而行。
天各一方……
范汉儒象拳击场上被一个具有无穷力量的拳击手击败了一样,他,颓然地倒在了椅子上。
喜中生悲,悲中生喜,“六点钟”在洪洞县界,反串了“苏三起解”的角色
硬卧车厢里的烟缸,已经装满了我的烟蒂;我又划着了火柴,续上了一根香烟。
随着象接力棒一样——一根接着一根烟卷的燃烧,列车的轮子已经滚过了太原、榆次、太谷,进入了洪洞县境。我的脑子,也随着车轮的旋转,走马灯似的旋转个不停。啊!那弯弯曲曲的象蚯蚓一样爬行的流水是汾河!对!就是火车在汾河河谷奔驰的时候,我的这位倒霉朋友,又接茬演出了一场更倒霉的戏剧。
说起来,这场苦头纯属范汉儒自找:当他和陶莹莹分别时,由于火车拉笛开车,卡车鸣喇叭开拔,在一片嘈杂的声音中,我们那位崔队长一崔管理员一崔总指挥,并没听见“六点钟”的呼喊。为了不给崔队长留下任何一点可疑的痕迹,我们兜里为粘合手指裂口而随时装着的橡皮膏,都捐献出来,用以粘合上那块破碎了的玻璃窗。
范汉儒沮丧地坐在椅子上。我们象裱糊匠一样,把一块一块的玻璃对上缝口,中间贴了一层层的胶布。经过伙伴们的努力,粘合后的车窗,虽然留下一条子、一道子伤痕,但比刚才大窟窿小眼子的,终归是强得多了。再把里扇的车窗重放下来,在贴近窗户的地方堆放上一些脸盆网兜之类的杂物,如果不仔细观察,是难以发现那块破玻璃的。
沉溺在痛苦之中的范汉儒,最初并没留意我们在干些什么。当我蹬着座位从行李架上取下杂什来挡窗户时,我的脚不小心踩在了他的腿上,他一下从梦境中清醒了过来。一旦他从陶莹莹的幻影中回到这节车厢里,他难以医治的执拗病就复发了。我刚刚坐在座位上,他就暴躁地站立了起来,不由分说地跳上座椅,把我刚刚从行李架上拿下来的东西,“稀里哗啦”地重新塞到了行李架上。同时,轻蔑地对我甩了一句:“八擒孟获——多此一举!”
雪落黄河静无声八
“你又活过来了,是吧?”
“反正我不会去自杀!”
“你想到这扇车窗玻璃的后果了吗?”
“我活这么大,还没搞过一次猫儿盖犀的事儿。”
我被他的突然发作激怒了:“你那么诚实,为什么在稻田里拔下稻苗不认帐?”
“我不能肯定是我拔的,如果我确实知道是我的行为。用不着崔队长发威,我会主动承认是我的过失。”他显然动了肝火,摘下眼镜晃了晃,又架在鼻梁上, “叶涛i我们相处好几年了!你难道还不了解我的脾气秉性?”
“你这脾气,陶莹莹将来受得了吗?”
“咱们打了盆说盆,打了碗说碗,别离题。咱俩现在谈的是车窗玻璃问题。”
“这么说,你是要赔偿这块窗玻璃啦?”
“难道不应该?”
“应该!可是这个东西谁来赔呢?”我指着车窗外一座倒塌了的三层楼房—— 从它遍体鳞伤上去判断,这是大武斗的杰作。
“这个我想管也管不了。”他连连摇晃着脑袋,“我只想管好我自己!在这乱世之秋洁身自重。”
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赤诚,我才格外为我这位朋友担忧。崔队长每天早晨要到车厢来点名。我看看时间已快到了,再和他作纯理性的争论,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便一步迈到座位上,把他搬上行李架的破烂玩艺,又三下五除二地请了回来。我向他发表声明说:“这些破烂东酉,主权属于我叶涛,不属于你范汉儒。我愿意把它放在哪儿就放在哪儿,别人无权千涉。”
“叶涛!我真有点不理解你了。”
“我可理解你!”我严肃地告诫他说,“二十世纪头号的痴、呆、愣、傻。押车来的不是‘黑姚期’!”
范汉儒不吭声了。我也不愿意再给他火上加油,因为陶莹莹中途下车,已经给了“六点钟”很大的精神刺激。哪知崔队长腋下夹着花名册,刚刚走进我们这节车厢,还没容他张嘴训话点名,范汉儒倒喧宾夺主地先开口了:“崔队长!我不小心,打坏了一块车窗玻璃。队长问问列车长,这玻璃值多少钱。我照价赔偿!”
我心里咯噎一声。车厢内顿时为之愕然。
崔队长走到车窗旁边看了看,两条淡淡的眉毛立刻皱了起来:“真是怪事!你们上车之前,我三番五次去向你们交代,只要打开里层车窗,就按企图逃跑论处!现在,外层车窗被打破了,显然你们是打开过里边的车窗,这是啥子行为?”
“车厢空气太问,范汉儒出于好心,想让大家透透风……”我的话还没说完,崔队长脸色就阴沉下来,他双手把蓝大衣往两边一分,叉着腰说:“刚才为范汉儒的啥子毛病,你们就闹了一回事了,现在,范汉儒已经承认窗玻璃是他打碎的,你们干啥子又跳出来帮腔?”
“崔队长,我想打开车窗是因为……”
“因为啥子?”崔队长终于抓住了范汉儒送到他手里的辫子,“因为你反动透顶,你想逃跑。过去在海滨劳改农场,有干部包庇你;现在,你头上那把保护伞没有了。是革命左派押解你们,是革命左派改造你们。以后,我跟定了你们这群右派,非把你们改造得笔杆条直不成。现在,我第一次执行革命左派改造反动右派的任务。用啥子东西?用专政工具!”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铁镯子——手铐。
范汉儒愣住了,他争辩着说,“我要想逃跑,为什么还要告诉你?”
“坦白了从宽处理。”崔队长掂着那副手铐说,“你要不是坦白交代,我给你戴的就是狼牙铐了。这是对你的宽大!”
范汉儒急了:“我没有逃跑的意念,我……”
“打破的玻璃窗就是证据。”崔队长扳起了脸。
“那么大的一个窟窿,就是杂技团的猴子钻火圈,也钻不过去。何况我是个人?!” 范汉儒据理力争,他的脸涨得紫红。
崔队长没有多废话,“咔嗒”一声,熟练地把范汉儒两只手铐在了一起。他用眼角瞟着范汉儒说:“我挨个翻过你们的档案,这些牛鬼蛇神里,以你的出身最为反动。你哥哥解放前是驻守锦州的大战犯范汉杰,真是有啥子哥哥,就有啥子弟弟。”
“那是我在‘反右’时胡诌的,真写进了我的档案?”范汉儒吃惊地张开他厚厚的嘴唇,汗珠从他的大脑门上滴落了下来。
“啥子胡诌?常见人往脸上贴金,还有往脸上抹猪粪的?我奉劝你态度放老实一点,不然,到了河滨农场……”崔队长发现自己失口说出了去向,迅速改口说, “……无论到了哪儿,都不会放过你的!”
崔队长抖了抖蓝棉大衣,狠狠地在范汉儒脸上剜了一眼,夹着花名册到别的车厢去点名了。当拉开车门时,他把脖子扭成麻花,郑重地警告我们说,“我再重复一遍,在押送你们移转的途中,谁敢打开里扇的车窗,就和范汉儒一样论处。”
蓝棉大衣象巨大鸟翅一样“呼扇”一下就不见了。
车厢里沉寂得如同一池不起波纹的死水。
唯有“咔嚓咔嚓——”的车轮奔驰声,占据了车厢的每寸空间。它的声音那么单调呆板,更增加了车厢中的愁闷空气。
范汉儒手上捧着那副“铁镯子”,悲愤地坐在那儿喘气;随着列车的左右摇摆,那悬挂在手铐上的“红卫牌”黑锁,象个秤砣一样来来回回地在他腕子下抖动着。我和他挨肩坐在一起,几次动了狠狠地挖苦他两句的念头,以让这个呆子“识点时务”。但看到他那副倒霉的样子,又把滚到舌尖的话咽了回去。难道他真错了吗?没有!
“给我口水喝。”他开口了。
我倒上一杯水,递到了他的手里。他用双手捧着杯子,一饮而尽。
“我心里火烧火燎,再来一杯。”
我看他戴着手铐喝水,很不方便,便把水杯举到他的唇边。
他摇摇头:“我不习惯叫别人喂!”
我只好把水杯交给他——他的执拗是无法抗拒的。
“这倒也不错,尝尝带‘镯子’的滋味。”范汉儒苦笑了一声,“过去,我在电影上看见戴手铐的犯人,总会想到他们的手腕子一定非常疼痛;其实,它除了叫你行动不方便以外,也没有特殊的感觉。”
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那你就努力争取换一副狼牙铐戴戴,尝尝它的滋味吧!”
他象回忆起什么事情来了似的,眨眨眼睛说:“陶莹莹好象戴过那玩艺儿。”
“何以见得?”
“那天,我去帮她们‘女号’检查鸡瘟,她给病鸡打针时,我好象看见她手腕上有一圈小圆坑。叶涛!她能受得住,我堂堂的男子汉,更没有什么害怕的了。” 他的神情似乎更坦然了。
“你怎么不想想,争取不戴手铐呢?”我责备地望着他。
“叶涛!这由得了我吗?”
“刚才完全是你自找。”我愤然地说。
“我承认。”
“那你就改改你的脾气吧!”
“我不想改。”
“受罪活该!”我背过了脸去。
他看我生了气,用胳膊肘捅捅我,带有歉意地对我耳语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我这个人……就这副德性,再改造我二十年,三十年,直到在我身上堆起坟头,我范汉儒也不会有多大的起色了。老弟!如果我惹你生气了,请你多原谅点;别忘了,咱们可是度荒年月的患难之交啊!”
我头也不回,但心却跳快了。
“老弟!你的心真就那么硬,还要让我这个戴着手铐的人,向你鞠躬赔礼吗?”
我还是一动不动,但感情的堤坝开始决口。
“咱俩都是属鸡的。老弟!那年的七月十四。我们对着一轮皓月……”
“别说了!”我猛然回过头来。
他对我憨笑着。
我的眼角湿了。
“我对不住你。”
“你对得起人生。”
“你不生我的气了?”
“我根本就没生气。”
“那你就帮帮我的忙吧!戴着这玩艺,衣裳是没法儿穿了。我有点冷,你把你那件皮袄给我披上吧!”
这时,我才发现范汉儒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绒衣。一个刚刚退了烧的人,在没有暖气的车厢里,是容易引起其它病症的。我急忙把我的破皮祆从座位上拽出来,这时忽然看见了陶莹莹那件半身呢大衣。我想,这件呢大衣尽管比我那件皮袄要薄一些,但是陶莹莹的,对范汉儒来说,披上它也会更能增加他的热力,便用力把它从座位上往外一拽;“叭嗒”一声,从泥大衣口兜里滑出来一件东西。我弯腰捡起来一看,是用白纸叠成的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