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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打碎了的南瓜那柔软的瓤,还一边吐着瓜子。他穿了件机修工的连裤工作服,油腻腻的帽子上绣着的B字母已经褪色。他那工作服的左边胸口处有个褪色的红色字样:乔治。克雷都能听到这人每次埋头啃南瓜时脸颊发出的微微吧嗒声。
“该死,”克雷低声说。“这就是个手机疯子。”
“是啊。有一个就会有一群。”
“是他把后门弄坏闯进来的吗?”
“当然是他了,”汤姆说。“我没看见他砸门,但昨天我离开时门是锁好的,我肯定。我和斯科托尼的关系可不怎么样,他就住在对过。他对于‘我这种人’来说没什么用处,这是他在好几个场合亲口跟我说的。”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压低了声音。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很轻声地说话,现在克雷得朝他靠一靠才能听清。“你知道什么叫疯狂吗?我认识这个人。他在桑尼的德士古加油站工作,就在市中心。那是城里唯一兼营修理的加油站,现在好像也不修车了。他曾经给我换过一根水箱管,跟我唠叨他和他兄弟去年到扬基体育馆去看到科特·席林1打败了‘大块头’约翰森2。看上去是很不错的小伙子,可是你看他现在!坐在我的花园里啃生南瓜。”
1科特·席林,美国棒球联盟波士顿红袜队的投球手。
2约翰森,美国棒球联盟西雅图水手队的投球手。
“出什么事了?”爱丽丝在他们身后问。
汤姆转过身,表情很沮丧。“你不会想看到这个的,”他说。
“没用的,”克雷说。“她迟早会看到。”
他对爱丽丝笑了笑,发现微笑并不是件难事。汤姆借给她穿的睡衣口袋上并没有任何标记,但都是蓝色的,就像他前面所想象的。她穿着这睡衣,看上去漂亮极了。她赤着脚,睡裤的裤腿卷到了胫骨那里,刚睡醒,头发乱糟糟的。尽管她昨晚曾被噩梦惊醒,但她看上去比汤姆休息得还好。克雷愿意打赌:爱丽丝看上去肯定也比他自己气色好。
“不是撞车,也不是什么别的,”他说。“只是有个人在汤姆的院子里吃南瓜。”
她站在他们俩之间,手撑在水槽边缘,踮起脚跟往外看。她的手臂贴着克雷的手臂,他能感觉到她的皮肤还在散发出一种刚起床时特有的温暖。她看了好长时间,然后对汤姆说:
“你说过他们都自杀了,”她说,克雷也吃不准她这是在指责还是假模假样地批评。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吧,他想。
“我并没有说一定是这样,”汤姆回答,听上去很无力。
“可在我听来你是相当肯定的。”她又向外看。克雷想,至少她还没有被外面的人吓坏。实际上他觉得她看上去相当镇静,穿着尺码偏大的睡衣,有点像卓别林的那副样子。“呃……你们?”
“怎么了?”他们俩一起回答。
“你们看他旁边的那个小手推车,看那个轮子。”
马尔顿市(18)
克雷已经看到了她所指的东西——全是吃剩下的南瓜皮、南瓜肉和南瓜籽。
“他用车轮把南瓜给砸开,然后吃里面的东西,”爱丽丝说。“我想他就是手机疯子中的一员——”
“哦,他是他们中的一员,对的,”克雷说。这时机修工乔治还坐在花园里,两腿叉开,让克雷一下子想起他妈妈曾经教他小便之前要先叉开双腿,自从昨天下午以来他就没有想起过。
“——可是他用那个车轮当作工具。我看他好像不是疯子。”
“昨天还有一个疯子用刀呢,”汤姆说。“还有一个挥舞着汽车天线。”
“是的,但是……总觉得不太一样。”
“好像这个更安静点,你是这个意思吗?”汤姆又看了一眼这个闯入他家花园的人。“我才不想走过去看看他是否正常呢!”
“不,不是这个意思。不是安静不安静。我也不知道怎么表达。”
克雷想他知道爱丽丝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昨天所目睹的疯子的攻击都是一种盲目而冲动的行为,一种饥不择食见什么就扑上去的行为。当然他们也的确看到了持刀的商人和边跑边挥舞着汽车天线的强壮小伙子,可是他们也亲眼看到公园里那个男人用牙齿把狗耳朵给咬下来了,还有金发小仙子也是用牙齿咬的。眼前这个机修工也用牙齿,但就是不一样,并不是因为他用牙齿吃东西而不是咬人。可是,克雷也和爱丽丝一样,没法用准确的语言表达出这种微妙的不同。
“哦,天哪!又来了两个,”爱丽丝说。
从花园那敞开的后门又进来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和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女的穿着一套脏兮兮的灰色便装,男的穿着慢跑短裤和T恤,胸前印着“灰色力量”字样。便装女人本来还穿了件绿色罩衫,现在已经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露出了她那淡绿色的文胸罩杯。那个老头脚跛得厉害,每走一步都要将手肘像两只翅膀一样伸展出来,还要佝着背来保持平衡。他那骨瘦如柴的左腿上全是血,早已风干凝固,左脚上的跑鞋也不见了,只剩下一只运动袜,满是灰尘和血渍,从脚踝那儿垂下。这老头那略长的白发像头巾一样搭在他空洞的脸上。那女人在扫视花园和院子的时候,不断地发出一种噪音,听上去像“咕!咕!”。她看了一眼吃南瓜的乔治,似乎他一点也不重要,大步走过他身边朝剩下的黄瓜走去。然后她跪下来,从藤上摘了一根,开始啃起来。那个穿着T恤的老头径直走到花园边上,像动力耗尽的机器人一样睁着眼呆立在那里。他戴着的小小的金丝边眼镜在晨光中发亮,克雷认为那是阅读时专用的眼镜。在克雷眼里,那老头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愚蠢的白痴,但以前曾经十分聪明。
厨房里的三个人挤在一起,盯着窗户外面,大气都不敢出。
那老头正盯着乔治,看见他扔掉了一块南瓜皮,仔细看着剩下的,然后埋头继续享受他的早餐。看上去乔治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这新来的两个人,更别说去攻击他们了。
老头一瘸一拐向前几步,弯下腰,开始拖一只足球大小的南瓜。他和乔治距离不过三英尺。克雷想到了地铁站口的那场激战,屏住呼吸,静观事态发展。
他感到爱丽丝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那种刚起床时特有的温暖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他要干什么?”她低声问道。
克雷只摇了摇头。
那老头想去咬那个南瓜却磕到了鼻子。这本来是很好笑的一件事,但现在谁也笑不出来。他的眼镜也撞歪了,他连忙扶正。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动作了,有那么一小会儿克雷肯定这个人不是疯子。
“咕!”那个穿破烂罩衫的女人叫了起来,一把扔掉了她手里只吃了一半的黄瓜。原来她发现了几个晚熟的番茄,便爬了过去,头发搭在脸上,屁股上全是泥土。
那老头看见了那装饰性的手推车,他拿着南瓜走了过去,似乎看到了乔治坐在旁边,便僵直着脖子看着他。乔治用粘满了金黄色瓜瓤的手对着手推车做了个手势,这个手势克雷已经看过千百次了。
“大家随意吧,”汤姆说。“我算完了。”
马尔顿市(19)
那老头突然在花园里跌倒了,膝盖着地,很明显这跤跌得不轻。他抬头望着天空,满是皱纹的脸上因痛苦而扭曲,愤怒地嘟囔着。然后他提着南瓜走到车轮跟前,研究了一会儿南瓜落下的路线,两臂上那老化的二头肌颤抖着然后把南瓜砸了下去。瓜应声而裂,肉厚多汁的两半在地上晃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节奏就很快了。乔治扔下他膝盖上差不多啃完了的南瓜,冲上前去用自己那粗大的沾满橙色瓜肉的手抓住了老头的脖子,然后一扭。他们隔着厨房玻璃窗都听到了那脖子扭断的声音。老头花白的头发翻飞着,那副小眼镜掉在了甜菜地里。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然后瘫软下去。乔治顺手把尸体扔开。爱丽丝开始尖叫,汤姆连忙用手捂住她的嘴巴。她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突了出来,从汤姆的手掌上看出去。外面的花园里,乔治捡起一块新鲜的南瓜静静地啃了起来。
1美国画家爱德华·希克斯(EdwardHicks;1780—1849)的代表作。作品表现了教友派的和平主义思想,往往有美国乡村场面和自然风景作为画面背景。
那衣衫褴褛的女人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周围,又拾起一个番茄大快朵颐。红色的汁水顺着她的下巴流了下来,沿着她黑乎乎的脖子落下去。她和乔治现在坐在汤姆·麦康特的后院花园里,吃着蔬菜。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什么克雷想到了自己最喜欢的油画之一,名字叫《和平王国》1。
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把这名字大声地说了出来,直到汤姆沮丧地看着他说:“宁静不再。”
马尔顿市(20)
五分钟后,远处什么地方有警铃的声音传来,他们三个还是站在厨房窗户前一动不动。那警铃听上去疲倦而沙哑,好像电池就要用光了一样。
“有没有什么主意到底该怎么办?”克雷发问了。花园里乔治刚扔掉南瓜,挖出了一个大土豆。现在他离那个女士越来越近,可是他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至少目前没有。
“我猜是因为市中心塞弗伟超市的发电机不工作了,”汤姆说。“可能有个备用的电池驱动的警铃在危险情况下就会开始运转。但这只是我的猜测,我想可能是马尔顿第一银行和——”
“看!”爱丽丝说。
那女人不再摘西红柿了,她站起身,向汤姆的房子东面走去。她走过的时候,乔治也跟着站起来。克雷以为乔治肯定会像杀死那个老头一样杀死她。他退了一步等待惨剧发生,然后发现汤姆伸出手去扳爱丽丝的肩头让她转过身去。可乔治只是跟着那女人,在屋子的转角处消失了。
爱丽丝转过身连忙冲向厨房门。
“不要让他们看见你!”汤姆匆匆低声喊着,跟在她身后。
“别担心,”她说。
克雷也跟上他们,为大家的命运担忧。
他们及时赶到了餐厅门那儿,正好看见衣服肮脏的女人和穿着更肮脏连裤工作服的乔治走过餐厅窗户外面。他们的身体被软百叶窗帘隔成几段,窗帘放下来了但并没有关上。那两个人谁都没有往屋子里看,乔治紧紧跟在那女人身后,几乎都可以咬到她的后脖子。爱丽丝走在最前面,然后是汤姆和克雷,顺着走道走向汤姆的小书房,那里的百叶窗是关闭的。这时克雷却发现外面两个人投射的影子倏忽就掠过了他们。爱丽丝踏上了走道,看见通往封闭门廊的门敞开着,那条羊毛毯一半在地上一半在沙发上,还是克雷刚才离开的样子。门廊里漫溢着灿烂的晨光,木板似乎都在燃烧。
“爱丽丝,小心!”克雷说。“小——”
但是她已经停了下来,只是看着外面。汤姆和她并排站着,两个人差不多高。看着这幅场景,很有可能把他们当成是兄妹。这两个人完全没有忌讳别人看见的意思。
“天哪,该死!”汤姆骂起来,听上去好像他快要喘不过气来。在他身边,爱丽丝哭了起来,就像是一个习惯于接受惩罚的小孩子那接不上气来的抽泣。
克雷上前一步,看见身穿便服套装的女人正踏过汤姆家的草坪。乔治仍然脚跟脚地走在她身后,两人的步子差不多都重叠在一起了。走到路边,乔治一下子晃到她身边,从她的跟屁虫变成了并肩而行的同僚。
塞勒姆街上挤满了疯子。
克雷一眼看过去估计大概至少有上千个。然后他那敏锐的观察力开始行动了——以艺术家那无情的眼神审视着——他发现刚才的估计太轻率过头了。可能是因为本来是条空荡荡的街道,突然一下子看到有人出现,心里很诧异,然后又意识到这些全是疯子而万分震惊吧。没错,那些空洞的面孔,永远不知道看着哪里的眼神,那肮脏凌乱、血迹斑斑的衣裤(有几个还一丝不挂),偶尔迸发出如乌鸦般的聒噪和痉挛一样的姿势。人群里有个男人只穿了条紧身的白色短内裤和一件POLO衬衫,不停地在重复着类似敬礼的姿势;还有一位胖女人,下唇被撕裂了,分成两瓣,像牛肉一样耷拉在那儿,下排牙齿展露无遗;那边一个高高的十来岁男孩,穿着蓝色牛仔短裤走到塞勒姆街的中心,手里拿着一根鲜血淋漓的轮胎撬棒一类的东西;有一位印度或者是巴基斯坦绅士走过了汤姆的房子,不停地左右扭动着他的下颏,同时还不断地磕着牙齿;有一个男孩——天哪,和约翰尼差不多大——走在路上,一只胳膊在错位的肩胛骨下面吊着晃荡,却丝毫没有痛苦的表情;一位穿圆领背心和短裙的漂亮少妇似乎在啃一只乌鸦那血淋淋的内脏。有些人呻吟着,有些人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