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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来欣赏——“我梦见自己在冰山上奔驰。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这是一个全景图,一个宏大的“冰”的世界:冰山、冰天、冻天、冰树林,“弥漫”了整个画面。“冰”是“水”的冻结:冰后面有水,冰是水的死亡,因此,这里的颜色是“一切青白”,给人的感觉也是“一切冰冷”。而这青白、冰冷,正是死亡的颜色与死亡的感觉。但却并无死的神秘,也无恐惧,给人的感觉是一片宁静。
非凡的想象力(2)
但冰的静态只是一个背景,前景是“我”在“奔驰”。在冰的大世界中,“我”是孤独的存在;但我在运动,弃满生命的活力,这样,在“奔驰”的“活”的“动态”与“冰冻”的“死”的“静态”之间,就形成一种紧张,一个张力。
“但我忽然坠在冰谷中,”在奔驰中突然坠落,这是十分真实的梦的感觉:我甚至猜测,“这样的超出了一般想象力之外的幻境,恐非作家虚构的产物,而是直接反映作家潜意识的真实的梦的复述与整理。”
“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这是一个死亡之谷。
“而在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红珊瑚。”——红,这是生命之色,突出现在青白的死色之上,给人以惊喜。
“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这是镜头的聚焦:全景变成大特写。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冻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焦枯。”——写“死火”之形:既有“炎炎”的动态却不动(“冻结”、“凝固”):更写“死火”之神:是对“火宅”的人生忧患、痛苦的摆脱。注意:红色中黑色的出现。
“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为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一切青白顷刻间切换为红色满谷,也是死与生的迅速转换。
“哈哈!”——色彩突然转化为声音,形成奇特的“红的笑”。而“哈哈”两声孤另另的插入,完全是因猛然相遇而喜不自禁,因此也会顾习句法与章法的突兀。这都是鲁迅的神来之笔。
“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不但爱看,还想看清。可惜他们都息息变幻,永无定形。虽然疑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进入童年回忆。而童年的困惑,是带有根本性的。“快舰激起的浪花,”这是“活”的水:“洪炉喷出的烈焰”,这是“活”的火。而活的生命必然是“息息变幻,永无定形”的,这就意味着生命就是无间断的死亡:正是在这里,显示了“生”与“死”的沟通。而这样一种“息息变幻,永无定形”的生命,是无法凝定的,更是无法用语言文字来纪录与描述的,这永远流动的生命是注定不能留下任何“迹象”的。这生命的流动与语言的疑定之间也存在着一种紧张。而这似在流动,却已经凝固的“死火”,却提供把握的可能:“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了你了!”这该是怎样的让人兴奋啊!
“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是我还熬着,将他塞入衣袋中间,冰谷四面,登陆时完全青白。”——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体验;冰的“冷气”竟会产生的“焦灼”感——冰里也有火,“登时完全青白”:色彩又一交转换,这样的“青白——红——青白”的生、死之间的瞬间闪动,具有震撼力。
“我的身上喷出一屡黑烟,上升如铁线蛇。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焰流动,如大火聚,将我包围。我低头一看,死火已经燃烧,烧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这是“我”与“火”的交融。我的身上既“喷”出黑烟,又有“大火聚”似的红色将我包围:真是奇妙之至!而“火”居然能如“水”一般“流动”,这又是火中有水。这样,冰里有火,火里有水,鲁迅就发现了火与冰(水)的互存、互化,而其背后,正是生、死之间的互存、互化。
于是,又有了“我”与“死火”之间的对话,而且是讨论严肃的生存哲学:这更是一个奇特的想象。
“死火”告诉“我”,它面临着一个两难选择:留在这死亡之谷,就会“冻灭”;跳出去重新烧起。也会“烧完”。无论选择怎样的生存方式:无为(“冻结”不动)或有为(“永得燃烧”),都不能避免最后的死亡(“灭”、“完”)。这是对所谓光明、美好的“未来”的彻底否定,更意味着,在生,死对立中,死更强大:这是必须正视的根本性的生存困境,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鲁迅式的绝望与悲凉。但在被动仍可以有主动的选择:“有为(”永得燃烧“)与(”冻结“)”的价值并不是等同的:燃烧的生命固然也不免于完,但这是“生后之死”,生命中曾有过燃烧的辉煌,自有一种悲壮之美:而冻灭,则是“无生之死”,连挣扎也不曾有过,就陷入了绝对的无价值,无意义。因此,死火作出了最后的选择:“那我就不如烧完!”这是对绝望的反抗,尽管对结局中存希望与幻想,但仍采取积极有为的人生态度,这就是许广平所说的“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向前的走去。”——这也是鲁迅的选择。
这“死火”的生存困境,两难中的最后选择,都是鲁迅对生命存在本质的独特发现,而且明显地注入了自己的生命体验;因此,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个体化”的想象与发现。
于是,就有了最后的结局——“他忽而跃起,如红慧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处。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就坠入冰谷中。”
“‘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
“红慧星,”这是鲁迅赋予他的“死火”的最后形象:慧星的生命,是一种短暂的搏斗,又暗含着灾难,正是死火的命运的象征,但“同归于尽”的结局仍出乎意料,特别是“我”也在其中。但“我”却大笑,不仅是因为眼见“大石车”(强暴势力的象征)也坠入冰谷而感到复仇的快意,更因为自己终于与死火合为一体。
“哈哈!”——留下的是永远的红笑。
非凡的想象力(3)
2,“水”的想象:《雪》由此可见,鲁迅对火的个性化形象,下面我们来看《雪》——这是对凝结的雨(水)的想象。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一开始就提出“雨”与“雪”的对立:“温暖”与“冰冷”,“柔润”与“坚硬”。在质地、气质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因此,南国无雪。
但江南有雪。鲁迅说它“滋润美艳之至。”“润”与“艳”里都有水——鲁迅用“青春的消息”与“处子的皮肤”来比喻,正是要唤起一种“水淋淋”的感觉。可心说是水的柔性渗入了坚硬的雪。于是“雪野”中就有了这样的色彩:“血红……白中隐青……深黄……冷绿”,这都是用饱含着水的彩笔浸润出的,而且还“仿佛看见”蜜蜂们忙碌地飞,“也听得”地“闹”,是活泼的生命,却大在似见非见,似听非听之中,似有几分朦胧。
而且还有雪罗汉。“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焐结,整个闪闪发光。”——这里也渗入了水。“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真是美艳极了,也可爱极了。
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接着被“消释”,被“(冻)结”,被“(冰)化”,以及风采“褪尽”。——这如水般美而柔弱的生命的消亡,令人惆怅。
但是,还有“朔方的雪花”在。
他们“永远如粉,如沙,他们绝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是的,“……粉……沙……地……枯草……”,就是这样充满土的气息,而没有半点水性。
而且还有火:有“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更有“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
而且还有磅礴的生命运动——“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长腾地闪烁。”
“旋转……升腾……弥漫……交烁……”这是另一种动力的,力的,壮阔的美,完全不同于终于消亡了的江南雪的“滋润美艳”。
但鲁迅放眼看去,却分明感到——“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雪,是雨的精魂。”
这又是鲁迅式的发现:“雪”与“雨”(水)是根本相通的;那江南“死掉的雨”,消亡的生命,他的“精魂”已经转化成朔方的“孤独的雪”,在那里——无边的旷野上,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而且升滕……
我们也分明地感到,这旋转而升腾的,也是鲁迅的精魂……
这确实是一个仅属于鲁迅的“新颖的形象”:全篇几乎无一字写到水,却处处有水;而且包含着他对宇宙基本元素的独特把握与想象:不仅“雪”与“雨”(水)相通,而且“雪”与“火”、“土”之间,也存在着生命的相通。
非凡的想象力(4)
3,死亡体验:《腊叶》现在我们来读《腊叶》;《腊叶》在《野草》里是比较特别的一篇,而且就我个人而言,《腊叶》和我有种非同寻常的关系。我写过篇文章叫《我的生命和〈腊叶〉的两次相遇》(?)我说过,与鲁迅有生命相遇是要有缘份的,而我自信我与鲁迅有缘,我们因《腊叶》而结缘,给大家讲个小故事:我第一次读鲁迅的作品,是在小学五年级,我在读大学的哥哥的书包里发现了鲁迅的《腊叶》,读到了一段话——“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以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当时觉得很惊异,新奇,暗暗有点恐怖,但留下了奇特的美的感觉,尽管并不太懂,这便是我写鲁迅的第一次生命的相遇,。这相遇对我来说实在太珍贵了,所以大家可以发现在我谈鲁迅的作品时,很少讲《腊叶》的,因为最宝贵的记忆是不可以随便去触摸的,人生最美的回忆也该珍藏在心灵的深处。后来直到我60岁给北大理科生讲课时,我选的第一篇作品就是《腊叶》,只是相隔了几十年。这次我是用学者的眼光看《腊叶》的,忽然间感觉到,《腊叶》里讲生命的死亡而我已接近生命的死亡。在我生命的起点与理迅相遇,在我的生命接近终点时,再次与鲁迅相遇。我想这是很宝贵的文学化验,人生体验,所以我今天其实是怀着很特殊的感情来讲《腊叶》,讲与鲁迅生命的相遇的。
但我们还要作出理性的分析:关于《腊叶》的写作,鲁迅自己有过一个说明:“《腊叶》是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于是我们注意到,《腊叶》写于1925年12月26日,发表于1926年1月4日;再查鲁迅日记,就发现正是从1925年9月23日起至1926年1月5日,鲁迅肺病复发,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在这样的时刻,鲁迅自然会想起“爱我者”(据孙伏园回忆,指的是许广平)要想“保存我”的善意,并相发出关于生命的价值的思考。而有意思的是,如此严重的生命话题,在鲁迅这里,竟然变成充满诗意的想象;他把自我生命外移到作为宇宙基本元素的“树木”上,把自己想象为一片病叶,这样,人的生命进程就转化自然季节的更替,人的生命颜色也转换为木叶的色彩;同时,又把爱我的他者内分为“我”。
于是,就有了这样动人的叙述——“灯下看《雁门集》,集然翻出一篇压干的枫叶来”。——鲁迅对孙伏园说过:“《雁门集》等等,是无关宏旨的”,无须深究。注意“压干”两个字给你什么感觉?
“这时我记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叶多半雕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风树也变成红色了。”——“深秋”,既是自然的季节,也是人的生命季节。虽然是一片“红色”,也依然绚烂,但木叶已经“雕零”,这就隐伏着不安。不说“树叶”说“木叶”,颇耐寻味。记得林庚先生写有《说“木叶”》,一想起木叶,就给人以生命的质感与沧桑感。
“我曾绕树徘徊,细看叶片的颜色,当它青葱的时候是从没有这么注意的”。——当你注意“叶片的颜色”,一定是他的生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