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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先生再讲阮大铖的《咏怀堂集》诗,讲他表面上摹仿陶渊明诗,表示他的淡泊宁静,但看他的辞气,就透露出他弄虚作假。如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在悠然自得中,偶然见南山的美好景物是无心偶会,并非着意追求。阮大铖摹仿它,作“悠然江上峰,无心入恬目。”陶的无心偶会,是自然流露。阮点明“无心”,就是有意这样说,又怕不够,再加入“恬目”,所以钱先生批评他“著痕迹而落言诠”,显出有意作假了。再像《庄子·齐物论》:“南郭子綦隐几而坐,嗒焉似丧其偶。”即忘掉自己。阮大铖作“隐几憺(安然)忘心,惧为松云有。”既然已经忘掉自己,怎么还有惧呢?那未所谓坐忘实是坐驰。再像既说“息机”,机心已经没有了,那末听见一鸟的鸣声,怎么“亦复嗤为纷”呢?这就跟“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避人世的尘嚣,爱山林的幽静,听蝉噪鸟鸣就听不到车马喧声而感到山林的幽静完全不同了。从这里看到钱先生的论诗,能分别词气与词意,作深入探索了。
(2)
阮圆海欲作山水清音①,而其诗格矜涩纤仄,望可知为深心密虑,非真闲适人,寄意于诗者。按《咏怀堂诗》,钩棘其词,清羸其貌,隐情踬理,鼠入牛角,车走羊肠。其法则叶石林所谓“减字换字”②,其格则皇甫持正所谓“可惋在碎”③。万历后诗有此饾心饤肝、拗嗓刺目之苦趣恶道。孤忠奇节如倪鸿宝,亦濡染厥习④。譬之《列朝诗集》丁十二、十六所摘王季重、王亦房魔道诸联⑤,入诸倪集,可乱楮叶。所言之物,实而可征;言之词气,虚而难捉。世人遂多顾此而忽彼耳。作《文中子》者⑥,其解此矣。故《事君》篇曰:“文士之行可见”,而所引以为证,如:“谢庄、王融,纤人也,具文碎。徐陵、庾信,夸人也,其文诞。”余仿此。莫非以风格词气为断,不究议论之是非也。吴氏《青箱杂记》⑦卷八虽言文不能观人,而卷五一则云:“山林草野之文,其气枯碎。朝廷台阁之文,其气温缛,晏元献诗但说梨花院落⑧、柳絮池塘,自有富贵气象;李庆孙等每言金玉锦绣,仍乞儿相”云云。岂非亦不据其所言之物,而察其言之词气乎。是以同一金玉锦绣,而王禹玉之“至宝丹”,与归处讷所嘲“镀金牙齿咬银匙”,见《鉴诫录》卷十⑨。区以别矣。且也,人之言行不符,未必即为“心声失真”。常有言出于至诚,而行牵于流俗。蓬随风转,沙与泥黑;执笔尚有夜气,临事遂失初心。不由衷者,岂惟言哉,行亦有之。安知此必真而彼必伪乎。(163—164页) ①阮圆海:阮大铖字,明人,有《咏怀堂诗集》四卷。
②叶石林:叶梦得号,有《石林诗话》一卷。
③皇甫持正:皇甫湜字,有《皇甫持正集》六卷。
④倪鸿宝:明倪元璐字,有《倪文贞公文集》十七卷,续编三卷,讲编四卷,诗集四卷。
⑤《列朝诗集》:清钱谍益编。王季重:明王思任字。王亦房:明王留字。
⑥《文中子》:隋王通私谥文中子,有《文中子》十卷。
⑦《青箱杂记》:十卷,宋吴处厚撰。
⑧晏元献:宋晏殊谥。
⑨《鉴戒录》:十卷,五代何光远编。
这一则讲从作品的词气风格可以观测人的品性。先从明
阉党阮大铖的《咏怀堂诗集》谈起,讲他欲作山水清音,即欲摹仿陶渊明诗来写山水。如《园居诗》:“悠然江上峰,无心入恬目。”钱先生称为“‘悠然’不足,申之以‘无心’,犹不足,复益之以‘恬目’,三累以明己之澄怀息虑而峰来献状。”与陶渊明《饮酒》诗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诗真的写出悠然自得。阮大铖虽讲“悠然”,是并不真的悠然自得,就怕读者不相信他的“悠然”,再说个“无心”,再说个“恬目”,这就弄巧成拙,越显出他的这样用心,并不“悠然”了。这就从语气里显出人品来。陶渊明性情真率,吐属自然。阮大铖城府很深,为人阴险,从语气中也透露出来。钱先生称他的作法,是叶石林所谓“减字换字法。”按《石林诗话》卷下:“江淹《拟汤惠休诗》曰:‘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古今以为佳句。然谢灵运‘圆景早已满(指月圆),佳人犹未还”,谢玄晖‘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即是此意。尝怪两汉间所作骚文,未尝有新语,直是句句规模屈宋,但换字不同耳。至晋宋以后,诗人之词,其弊亦然。”这是说,阮大铖的《园居诗》命意就是抄陶渊明的,不过用的换字法罢了。又称皇甫湜“可惋在碎”,即指“三累以明己之澄怀息虑”,有“三累”故“在碎”了。
钱先生又举王恩任、王留魔道诸联。《列朝诗集》丁集卷十二:“季重为诗,才情大用,漫无复持择,入鬼入魔,恶道岔出。如《天长道中》云:‘地懒无文草,天愚多暗云。’《雨泊》云:‘春霖篷翕蝶,江浪柁餐猪。’《快雨》云:‘荷静香催嚏,楼疏气破笼。’”这是讲王恩任的诗。《列朝诗列》丁集卷十六说:王亦房“浸淫于时调,横纵跌宕,于先人之矩矱 遂将缅而去之。其诗有曰:‘纱为槐羽翼,衣作扇仇雠。’又曰:‘暑今天不韵,酒作夜常规。’又曰:‘树将风太暱,烟与月何仇。’又曰:‘暑退虫多口,凉多鸟孑身。’则不独谓之诗魔,已转入恶道中矣。”这是讲王留的诗。这两家诗,都是背理违情,走入魔道的。
钱先生又引王通《文中子》的话,说明语气和风格可以看出人的品格来,像谢庄、王融,其文琐碎,所以称为纤人;徐陵、庾信,其文夸张,所以称为夸人。吴处厚说:隐士在山林草野,文气枯槁琐碎,与朝廷台阁的文词,雍容华贵的文气不同。宋晏殊诗“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自有富贵人家的气象。因为北宋的富贵人家,有梨花院落,柳絮池塘。李庆孙缺乏富贵人家的生活,虽羡慕金玉锦绣,不免露出寒酸相。陈师道《后山诗话》称“王岐公(王珪字禹玉)诗,喜用金玉珠璧,以为富贵,而其兄谓之至宝丹。”王珪是富贵中人,他讲金玉珠璧,反映了他的生活,从中显出富贵气象。归处讷缺乏富贵人家的生活,所以他讲的“镀金牙齿咬银匙”,还不能与至宝丹相比。作品是反映生活的,忠实地反映生活的作品,才可信。缺乏生活而虚构的作品不可信,缺乏真性情的作品,摹仿古人,性情不同,也容易显出造作的痕迹来。
《谈艺录》读本(二一)论叶燮诗
叶星期与孟举同乡友好,《黄叶村庄诗集》有星期序,星期作《原诗》①,谓:“宋诗不亚唐人,譬之石中有宝,不穿凿则宝不出”;“昌黎乃宋诗之祖,与杜苏并树千古”;“议论为诗,杜甫最多,李杜皆以文为诗”;又谓:“严沧浪、高廷礼为诗道罪人”②,夫严高皆力倡盛唐诗者也。自作《己畦诗集》,尖刻瘦仄,显然宋格,《两浙輶轩录》③卷五引邓汉仪曰:“燮诗以险怪为工”。又引钱仁荣曰:“燮诗不惊人不道”,盖少见多怪,不知其师法所在也。沈归愚为星期弟子④,渔洋所谓“横山门下,尚有诗人”者。按见《竹啸轩诗钞》卷七。《国朝诗别裁》记叶氏论诗语:“一曰生,二曰新,三曰深”,与归愚说诗,不啻冰炭。师为狂猖,弟则乡愿;归愚谨饬,不忍攻其函丈,谢厥本师,遂力为之讳。《国朝诗别裁》论《己畦集》、《原诗》语,皆饰词也。归愚宗仰盛唐,故作《叶先生传》、《己畦诗集序》,虽言横山诗‘好新”,而复称其“气盛”,且记其尊杜、韩、苏三人。按《己畦文集》卷八《密游集序》推陶、杜、韩、苏为极至,然《己畦诗集》虽屡有和杜、韩、苏之作,而纤密无气韵,与孟举、晚村作风相类⑤。归愚之言,失之甚远。《文集》卷八《百家唐诗序》谓:“贞元、元和时,韩、柳、刘、钱、元、白凿险出奇,为古今诗运关键。后人称诗,胸无成识,谓为中唐,不知此中也者,乃古今百代之中,而非有唐之所独,后此千百年,无不从是以为断”云云,是以“中唐”之“中”,为“如日中天”之“中”,凌驾盛唐而上。岂归愚师法所在乎,不曰开元,而曰贞元、元和之际,又隐开同光诗派“三元”并推之说矣⑥。(144—145页) ①叶星期:叶燮字,号己畦,人称横山先生。有《原诗》四卷、《己畦诗文集》二十一卷。孟举:吴之振字,号黄叶村农,有《黄叶村庄诗集》十卷。
②高廷礼:高秡字,有《唐诗品汇》九十卷。
③《两浙輶轩录》:四十卷,清阮元辑。
④沈归愚:沈德潜字,有《国朝诗别裁》三十二卷,《竹啸轩诗抄》十八卷。
⑤晚村:清吕留良号,有《吕晚村文集》八卷。
⑥三元并推之说:晚清陈衍主宋诗,谓“诗莫盛于三元”,三元指上元开元,中元元和(指唐诗),下元元祐(指宋诗)。当时称这派诗为同光体,实主宋诗。
这一则讲清人叶燮的诗论和诗。叶燮推重宋诗,认为宋诗不次于唐诗。贬宋诗的,称宋人以议论为诗的缺点,叶燮认为议论为诗,杜甫最多,不应贬。又贬宋人以文为诗,叶燮认为李杜皆以文为诗。贬宋诗的有严羽、高秡,所以叶燮以严、高为诗道罪人。叶燮认为“议论为诗,杜甫最多。”杜甫的抒情诗,在议论中抒发强烈的感情,所以仍是诗,不同于空谈理论。如《蜀相》:‘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首诗,后四句是议论。但这四句的议论是从谒武侯祠,看到了武侯祠的柏森森,及映阶碧草和听到隔叶黄鹂,引起“自春色”
“空好音”的感触,发出了对诸葛亮的深厚激情,因此概括他的一生才有“三顾频烦”一联,引起对诸葛亮无限崇敬悲切的心情,才有“出师未捷”一联。在这四句的议论里充满激情,所以是强烈的抒情诗。杜诗的议论都是这样的。苏轼的议论,如《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后两句是议论,但这个议论,是从苏轼身在庐山的感受中体会到的一种哲理,不是抽象的议论,是结合形象的一种感触,是颇近于理趣的诗。叶燮肯定以议论为诗,当从这样的角度来理解。
再说叶燮的诗,沈德潜《清诗别裁》里说:“先生论诗,一曰新,一曰深。凡一切庸熟陈旧浮浅语,须扫而空之。今观其集中诸作,意必钩玄,语必独造,宁不谐俗,不肯随俗,戛戛于诸名家中,能拔戟自成一队者。”如《杨花》:“小蛮腰瘦不胜情,断粉飘云殢舞裍。莫使漫天飞不住,楼中尚有未归人。”这是咏柳絮,从白居易的“杨柳小蛮腰”来,用小蛮腰来比柳条,把断粉飘云来比柳絮,结合小蛮在裍席上舞,说成殢留在舞裍上。再结合王昌龄《闺怨》:“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所以说“莫使漫天飞不住,楼中尚有未归人。”又如《梅花开到九分》:“亚枝低拂碧窗纱,镂月烘霞日日加。祝汝一分留作伴,可怜处士已无家。”沈德潜评:“从九分着意,不忍卒读。”因为梅花已开到九分,所以提出“一分留作伴”。这就是尖新之句,显然宋诗格调。有人怪他“以险怪为工”,不知这正是宋诗格调,所以称为“少见多怪”。沈德潜是宗唐诗的,所以跟叶燮的宗宋诗,“不啻冰炭。”但沈德潜不忍攻击老师,替他回护,说他推尊杜、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