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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乐观。人行在当中,的确艰难。
写悼亡很有名的贺铸在痛失爱妻赵夫人后,硬生生地把个《鹧鸪天》改成了《半死桐》。容若在失去卢氏以后亦创出了新词牌《青衫湿遍》,真情付诸词章,都是笔花四照,催人泪下的经典之作。我却发现我自己,无力为外公做任何事,甚至只是用自己挣的钱,买菜,做一顿饭给他吃也是不能了。
外公死时,我尚未独立未出来做事。念及,他为我一定挂心不已。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三部分第二十节 青衫湿 悼亡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
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
【疑君到】
明朝的薄少君女士,悼念亡夫的诗作多达百首——数量也许是同类题目的冠军——同样是以“悼亡”为题。对于古代妇女来说,留给她们寄托感情的空间并不宽敞,失去一位好丈夫,有时也竟等同于失去了生活的意义,这种悲恸可想而知。如果她们有条件作诗,多半要呕心沥血。薄少君在她丈夫去世一年间写下百首悼亡诗后,周年祭日当天“恸而绝”。相比之下,男人的选择余地要大得多,即使不甚薄幸,喝喝花酒也是能够理解的,所以伤心的程度应该打折。读他们的悼亡诗时最好留个心眼,如果他们说“伴客销愁长日饮,偶然乘兴便醺醺”,那就不妨打听一下,诗人丧偶前是否滴酒不沾;如果他们说“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那你也要想想,一对夫妻能有几只眼睛。我们当然不能说,越煽情就是越虚情。这和谈恋爱是差不多的道理,如同甜言蜜语不能当真一样,痛心疾首也未必作得算数。
然而容若真是例外中的例外,他的悼亡词没有一丝轻薄卖弄,甚至没有“谁复挑灯夜补衣”的感慨,因为老婆毕竟不是女仆,凭什么到最后留在记忆里的,只是做家务的形象?那还不如怀念保姆。感谢明珠先生的无私奉献。丰裕的物质基础之上,没有尘世的干扰,没有俗务的繁琐,容若和卢氏二人在几近完美的家庭环境之中,体验经历着一种纯粹的,更接近其本质意义的爱情。因此容若的词始终给人一种彻头彻尾的真心实意。一种自桃花源中流露出来的甘香甜美。
从“忽疑君到”四字隐约可猜出,这首词作于卢氏故后不久。容若心理尚不能完全接受这打击,才会出现幻觉。词中所抒发的仍是对亡妻深切怀念的痴情。上阕起句便痛陈自己的心情:自爱妻亡故后,无限伤心无人倾诉,凄清孤苦,用语直凉已极。下阕起句即陷入自悔当中,懊悔自己辜负了妻子往日深情。值得注意的是全词结穴处宕起一笔 “忽疑君到”。这一句用虚拟之景收笔,虚中有实。笔法虚,情却不虚。状态和子夜歌里“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欢唤声,虚应空中诺。”很像。此种情形正是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思念太深时,才可能出现的幻觉。容若的凄苦自悔如雪上红梅,斑斑可见。
“忽疑君到”这一句词家纷纷赞好,也著名。因与卢仝《有所思》:“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贺铸《小梅花》:“一夜梅花忽开疑是君。”;周邦彦《过秦淮》:“谁信无聊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等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也正因为著名,它不免就烙下个技巧性的烙印。
悼亡词,技巧如何重要也不如情感深挚重要。死人不会关心你文章做地如何花团锦簇,如果是做给活人看的,如同张爱玲《花凋》里写到的:“……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十九岁毕业于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 那么就没有在这里品评的必要了。
我觉得“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已足够好,才是夫妻间的感慨。如同藏在心棉里的那根针,一碰,指头便狠狠哭出血来。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四部分第一节 沁园春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装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戏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定有霜】
悼亡诗的前身可以追溯到《诗经》中的《邶风·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虽然《诗集传》和《毛诗正义》皆认为“庄公惑于嬖妾,夫人庄姜贤而失位,故作此诗”,但一般比较正常的认知是“一个男人,失去相濡以沫的妻子以后做的哀歌”。
遗憾的是,《绿衣》之后就这样沉寂了千年,悼亡之作平平,直到潘岳所作《悼亡诗》三首出世。潘岳不是别人,正是有名的貌若潘安老兄。此公不但姿容绝世,对妻子杨氏更是一等一的深情,《悼亡诗》其一作于送葬归来后,不久作第二首,第三首作于其妻周年忌日。虽然六朝绮丽文风让今人读起来比较吃力,自其始“悼亡诗”约定俗成为夫悼妻却是不争的事实。一改美男花心的普遍观感。
然而文人最善于的也是用文字为自己文过饰非,锦上添花,史实证明,悼亡诗写得流光溢彩的大多是移情别恋之徒。伟大主席自不待言,《遣悲怀》中“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哭得情真意切、《离思》里自喻“取次花丛懒回顾”的元稹不乏卖弄,曾作自传性质的《莺莺传》,张生始乱终弃,被鲁迅骂作““惟篇末文过饰非,遂堕恶趣”。说恶趣是客气了,其实就是文人轻薄不知羞耻;苏子的《江城子》是悼亡词中不二之作,千百年来无出其右,却很少有人知他为侍妾朝云也作了另一首悼亡意味的《西江月》——
玉骨哪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苏子算是豁达而超然的绝品男人,自太白之下不出世的奇才,这阕《西江月》虽然不像《江城子》那样广为人知,但是苏子与朝云的感情是刻骨铭心的真挚,
最令人唏嘘不已的当属南宋戴复古的故事:戴复古流居武宁时,有富人爱其才,以女妻之,二三年后,复古归,妻问其故,告以曾娶。其岳父得知大怒,妻则宛曲解释,且尽以奁具赠复古,饯以词——《祝英台近》——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旁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
如何诉?便教缘尽今生,此身已轻许。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后回君苦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复古既别,其妻遂赴水死。十年,复古重返,作怀旧(实为悼亡)词一首 《木兰花慢》——
莺啼啼不尽,任燕语、语难通。这一点闲愁,十年不断,恼乱春风。重来故人不见,但依然、杨柳小楼东。记得同题粉壁,而今壁破无踪。兰皋新涨绿溶溶。流恨落花红。念著破春衫,当时送别,灯下裁缝。相思谩然自苦,算云烟、过眼总成空。落日楚天无际,凭栏目送飞鸿。
单读后一首,只见哀思爱意恋恋不绝,一幅亡妻故去空悲切的情景俨然眼前,真的不逊于历代的悼亡词,我当初就很被感动一把,觉得这比贺铸的《半死桐》写得帅很多,可看过复古妻的《祝英台近》后几欲落泪,了解背后的故事之后更是咬牙切齿,既有今日之悼念何必当初的离弃,这种搞法就像生前不孝顺,死后大张旗鼓搞排场一样,左右死人是无福消受的,不过是活着的人借死人作秀,为自己脸上贴金。
这样说起来,就越发见得容若难能可贵,他是真心对待卢氏的,诚然有过忽略,但始终真情相对,温暖照顾若非如此,卢氏再好性儿,也不会对他深情不逾。好的感情是丰满的,彼此滋养的过程,而坏的情感,只会耗尽人的养份,使人拖沓疲惫,两两生厌。最终被摧毁至只剩皮囊。
丁巳年即康熙十六年(1677)容若二十三岁。丧妻不久。此后几乎每年亡妻忌日均有词作,直至八年后以寒疾卒,终年三十一岁。此阕《沁园春》感情真挚,缠绵悱恻字字动人。称得上哀婉绝艳!百字之间,容若将情绪转换不停,从他叹息卢氏早亡,到回忆往日夫妻间的恩爱情形,再到叙述丧妻后自己的痛苦:对着妻子的遗像,似乎觉得灵风飘动,思绪悠悠,想到天上寻找,又想到“料短发,朝来定有霜”。怕妻子为自己的苍老憔悴伤心。一路写来跌跌拓拓。情绪起落如飞鸟,又如飞鸟掠过天空一样自在。转换之间没有一丝雕琢造作的痕迹!容若呼出无限伤凄:“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为全词更添情韵。让檐前滴滴淅淅的雨声,谱写出我内心的痛苦。即使在人间天上,两情也如一,但眼前人亡物在,如何不令人百结愁肠?
我个人觉得,这阕词足可以和中国文学史上的四大悼亡诗比肩,而绝不会逊色。在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里这首词成了纳兰容若和冒浣莲相识的契机。
塞外,纳兰容若以马头琴弹出了这首哀歌。冒浣莲闻听之下,不禁心旌摇荡。这种不加节制的悲伤,正是纳兰词动人心魄的地方,正是所谓哀怨骚屑,中国诗学讲究的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一贯尊崇传统美感的梁羽生这次却借冒浣莲的口说出一番好诗好词不必尽是节制的道理来,叫人眼前心头一亮!
“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一句,翻出前人新意,用词浅淡,却将深情写到极致。
梦醒后,想起她,心底充满不可言说的惆怅悔恨。你又在深夜痛哭一场,日日如此伤筋动骨,容若呵,苏子需要十年才尘满面,鬓如霜。而你,憔悴必定胜他十倍,是伍子胥一夜白头的凄凉。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四部分第二节 少年游
算来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寻常风月,等闲谈笑,称意即相宜。
十年青鸟音尘断,往事不胜思。一钩残照,半帘飞絮,总是恼人时。
【音尘断】
晏殊的《珠玉词》有“长似少年时”之句,此调故名《少年游》。晏殊一生平顺,锦缎一样柔软华丽。少年以神童举,皇帝抱于膝上,仕途平顺,过着无一日不宴饮的艳美生活,所作多吟成于舞榭歌台、花前月下。他经历的生活创造了如梦的意境。这种生活态度深刻影响了他的幼子晏几道。宋代父子能词的不少,但父子俱为大家的却只有大晏和小晏,而小晏尤胜乃父。只可惜小山就无乃父好命,他空有其父之才,却无其父之运,加之为人痴狂,个性又狷介。相国公子终至一生潦倒的境地。
我曾说过,容若和小山都是回忆,不停地回忆,生活在回忆里的人,很多人说,纳兰容若是“清代的晏小山”,因为两人都是相国公子,生活奢蘼,后来,家道中落。际遇相似,词风亦有相近之处,都是走清嘉妩媚的路数,都擅写小令,擅写爱情,写到极至,绚烂到让人忘记题材的单一。
其实容若这一阕《少年游》立意,词旨,技巧上都无非常出奇之处。我所喜欢的是容若那一句:“寻常风月,等闲谈笑,称意即相宜。”这男人,他沉迷在回忆里,可以是十年甚至一生,却不迷惘,是真正自己要什么,懂得生活的人。“惟许有情知”这句煞是纵情!偏执的漂亮!
越剧中贾宝玉唱:“今天是从古到今, 天上人间是第一件称心如意的事啊!”他的行腔!那样高亢、清丽、响遏行云,透着无限喜悦!“从古到今, 天上人间”啊!再去哪找这样的称心如意呢?
怎样理解它呢?只求你知道,只要懂得,因为有你,才是好景,才能称意,哪怕十年音尘绝,回想起来也只有彼时是美好的,否则就算一样月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