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墅的屋瓦和塔楼,上百个攀满了长春藤的花园。
洗完澡,喝过咖啡,他向旅馆服务生询问去寂园的路,服务生指示他往坡上走。那时也没见着计程车,不过,倒是有几辆专载观光客的马车。科尔索算算时间与费用,跳上了其中的一辆。
寂园是属于18世纪的长方形建筑,四个大烟囱,墙上的土黄色灰浆已经褪色。科尔索下车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打开铁栅门。
边走进门里,边听到自己踩在枯叶上的脚步声。那是一条两旁摆满雕像的小径,雕像几乎全都半倒或颓圮在底座旁。整个花园也显得荒凉、乏人照料,长凳和凉亭上也都爬满了植物。左手边,一个满是水生植物的池塘旁,有个小天使雕像,圆滚滚的,两眼空洞,缺了一只手,他睡在一本书上,半开的嘴里冒出一道小水流。整个景致充满令人摆脱不了的哀伤气氛。“寂园”,他默念着它的名字,心想这真是名副其实。他沿着石梯走到门前,抬起头,只见灰色的天空下,屋顶上有个古老的日晷,却没指向任何罗马数字。上面写着拉丁文:Omnes vulnerant; postuma necat。
“所有的女人都会伤人,最后一个则会杀人。”他念着。
***
“您来得正是时候,”法贾说,“正赶上我的典礼。”
科尔索握了握他的手,有点愕然,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法贾高高瘦瘦的,像格雷哥画笔下的贵族子弟。他在一身的厚重羊毛衣下显得更干瘦,活像一只背着重壳的乌龟。他修剪得对称整齐的胡子显得耀眼,裤子在膝盖的地方呈袋状凸起,旧了的鞋子仍擦得闪闪发光。之后科尔索的注意力转移到空旷的屋里,空无一物的四壁、天花板上被石膏和湿气破坏得乱七八糟的壁画。
法贾对到访者上上下下瞧了一眼,说:
“我猜,您会想来杯白兰地吧!”他边说着边转身沿着走廊走,有一点轻微的跛脚,也不管科尔索是不是跟上他了。他们经过很多空荡荡的房间,偶尔看见一些废弃不用的旧家具被丢在角落。天花板上垂吊着一些没有灯罩、灰蒙蒙的灯泡。
这地方看来惟一在使用的是两扇弹簧门,直通大厅。在这可悲的场景里,天花板上却还彩绘着一些云,中间是亚伯拉罕为主牺牲儿子的宗教画:一个老人手里持着刀正要对一个金发的小孩下手,一位有着宽大翅膀的天使阻止了他。在这拱顶下开着一扇肮脏的窗户,向着后花园,窗户上面有几片厚纸板取代了玻璃。
“甜蜜的家呀!”法贾自嘲道。
他以带着浓重葡萄牙腔的西语对科尔索说话,或许是因为跛脚的关系,他的动作非常缓慢。
“白兰地。”他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像是记不得两人为什么要走到那里去。
科尔索做了个同意的表示,但法贾没注意到。宽敞的大厅里的另一头有个壁炉,剩下一小段木头,没有使用。除了几张不成套的椅子、一张桌子、一个餐具柜、两座烛台和一个装在盒里的小提琴外,仅剩些小东西。但是在磨损的地毯上,远离窗外的阳光能照到的地方,整整齐齐地摆着上百本的书。“可能有500本,”科尔索估计,“也可能上千吧!”其中有许多手抄本和古版书。科尔索注意到大厅的周围也摆满了捕鼠器,里面大部分的乳酪都不见了。
在餐具柜里摸索了半天以后,法贾带着一个酒杯和一瓶人头马香槟干邑回来,一边对着光研究酒的颜色。
第五部分:第一号与第二号第一号与第二号(3)
“金黄色的上帝恩赐,”他带着胜利的语气说,“或恶魔的恩赐。”他微笑着,两撇胡子也跟着弯曲,他的笑容可比拟电视上的英俊老生,但两个眼袋却大得像长期失眠的人。科尔索看着他纤细的手颤巍巍地端着酒杯凑近嘴边喝。
“很漂亮的杯子。”科尔索赞叹道,只为了随便找话说。
“只剩下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了。”
“这个别墅以前一定非常美丽壮观。”
“没错,但这些古老的家族就像古文明一样,有一天总会凋谢和死去。”他看着四周,似乎在遥想着从前这里存在过的东西,“一开始,财主找了个野蛮人来替他看守他的财宝,之后这野蛮人发了财,也成了财主……于是就起来压迫财宝的主人,抢走他的宝物……”他看看科尔索,犹疑地说,“希望您了解我在说什么。”
“我完全了解,”科尔索回答道,“就像珍稀的古瓷器被一支军队踩过去一般,扫地的女仆却穿着晚宴礼服,不学无术的暴发户拿着袖珍手抄本擦屁股。”
法贾做了个同意的手势,满意地微笑着。然后又跛着脚走到餐具柜前,找另一个杯子。
“我想,”他说,“我也要来杯白兰地。”
他们静静地举杯致意,像刚打完正确暗号的两个秘密会社的社员。然后,藏书家指指那堆书,又用拿着杯子的手做了个手势,像是刚准许科尔索越过障碍去欣赏他的书。
“那里就是我的宝藏。834本书,其中有一半以上已经失去市场价值了。”他喝了一口酒,用食指摸摸沾湿了的胡须,看着四周说,“真可惜,您没在我的收藏完好如初时来看,之前它们被好好地摆在香柏制的书架上……我总共收集了5000本,这些都是些幸存的书。”
科尔索放下帆布袋,走近书堆旁。他的指尖不自觉地痒了起来。眼前的书画对他来说简直是奇景。他扶正眼镜仔细瞧,1588年华沙里的初版书,还有伯伦佳里·迪卡皮的《希腊剧理论》,16世纪的羊皮纸装订……
“我从没想过闻名世界的法贾的收藏会是这个样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书摆在地上,靠着墙……”
“朋友,这就是生活啊!但我也得为自己说几句话,这些书我可都是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呢……我亲自为它们除尘、检查,让空气保持流通,防止虫害、老鼠、光线、热度和湿气。我整天光是忙这些就够了。”
“您其余的收藏都到哪去了?”
法贾望着窗外,皱着眉,同样地反问自己。
“您想像吧!”他回答,以哀伤的眼神与科尔索对望,“除了这别墅、一些家具和我父亲的全部藏书外,我只继承了他的债务。每次我一有钱的时候,就把它花在收藏更多的书上。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我就变卖所有能卖的东西,画、家具、高级餐具等等。我想,您也知道何谓狂热的藏书家。但我不只是个藏书家,我根本是个藏书狂,一想到要拆散我的藏书就痛苦得要发狂。”
“我也认识其他这样的人。”
“真的?”法贾好奇地看着他,“我只能这样告诉您,我会在夜里爬起来,失魂落魄地看着我的藏书。我会对它们说话,抚摸书背,发誓对它们效忠,但这一切都是枉然,最后我还是得做决定。决定要牺牲哪部分藏书,来保有其余最让我舍不得和最有价值的宝贝。没人能了解把我的藏书喂给那些秃鹰吃是多恐怖的事。”
“我可以想像。”科尔索说。他却正是做这行的,而且在类似的场合中一点也不会狠不下心来。
“您能想像?不,即使您多活了100年也无法了解。光是要抽出其中的一两本就得花我两个月的时间,61天的痛苦煎熬,还发了高烧。最后它们终于统统被带走了,我还以为自己会疯掉……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事一样,却已经过了12年了。”
“那现在呢?”
藏书家对他展示着空空的杯底,好像这就代表了什么似的。
“很久以前我就靠卖书过活了,虽然我不需要什么庞大消费,每个礼拜有人来这里打扫一次,从村里带食物来给我……几乎所有的钱都花在这寂园得交给政府的税上了。”
他提到政府的语气像在说老鼠一样。科尔索做出理解的表情,又看了光秃秃的四壁一眼。
“您也能卖了这别墅呀!”
“话是没错,”法贾无动于衷地同意道,“但有些东西是您不了解的。”科尔索拾起地上一本用羊皮纸装订的书来看,感兴趣地翻阅着。那是度雷尔的《对称学》,1557年,出版地巴黎,是纽伦堡拉丁文版的再版。保存状况良好,书的天地也留得很宽。这样的一本书能让拉邦弟疯狂,也能让任何人疯狂。
“您大概多久卖一次本呢?”
“一年二三次就够了。每次都让我反复苦思许久,才选出一本,然后卖了它。这就是您进门时我所提到的‘典礼’了。我有个买主,也是个西班牙人,每年大概来找我两回。”
“我认识他吗?”科尔索试探性地问。
“我忘了您认不认识。”这算是他的回答了,完全没提到名字,“他这几天正会来呢!您刚到的时候,我正在挑选这次的牺牲品。”他在空中挥舞着枯瘦的手,模仿着断头台的动作,黯然地微笑道,“一本牺牲小我、保全大我的书。”
科尔索忍不住抬头看着天花板上同样主题的壁画。亚伯拉罕脸上有一道深深的纹路,正挣扎着要下手,另一手向上帝祈求着。在他底下,他的儿子屈服于自己的命运,坐在一颗石头上低着头。金发、皮肤白皙的他像个听话的孩子。远处还画了一只被荆棘勾住的羔羊,让人忍不住想祈求上帝以羔羊来替罪。
第五部分:第一号与第二号第一号与第二号(4)
“我猜想您也没别的解决之道了。”
“如果有我就不用这么做了。”法贾带着怨气说道,“但世上多的是想剥你的皮、喝你的血的豺狼虎豹,不幸的,世上已经没有像法国安托伯爵这样的人了。您听过他的传奇吗?当拥有66000种藏书的老波米侯爵破产时,为了还债,将自己的藏书卖给安托伯爵。但安托伯爵让他在生前仍继续保有自己的收藏,并且用得来的钱继续去扩充那已不属于自己的藏书……”
他把手插在裤袋里,在书旁走了一圈。跛着脚,摇摇晃晃的,一本一本地看着它们,像个衣着破烂的沙场瘦弱老将在校阅他的兵。
“有时候这些书我连翻也没翻,”他继续说着,“我只把它们清一清,然后对着它们发呆好几个钟头。我对每一本书的内容当然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科尔索拿起其中一本15世纪的藏书来看。是很罕见的版本,天地也很宽。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原位,又用手帕擦了擦眼镜。看到这般上等的书,再冷的天气也会让他冒出汗来。
“您真是糊涂,若您卖了这些书,就根本不会有经济上的问题了。”“我知道,”法贾说,“但若卖了这些藏书,我也失去生存的意义了。我才不在乎经济的困难呢……”
科尔索指着一排比较破损的、从装订上看来应是17世纪以后的手抄本和古版书,说道:
“您有许多骑士小说呢……”
“对,是我父亲的收藏。他生前执著于收集堂吉诃德的95本藏书,尤其是那神父所提到的几本。每个人都有他所着迷的作家,就我那曾派驻在西班牙多年的外交官父亲来说,就是着迷塞万提斯。还有一些有怪癖的藏书家,无法忍受曾经修缮的书,即使看不出来也不行;也有绝对不买编号50以上的书的人……而我呢,就是执著于毛边的书。我跑遍了拍卖场和书局,若我翻到一本没有剪掉毛边的书,两脚就会不听使唤地发抖。您读过诺迪嘲弄藏书狂的故事吗?我就是那个样子。有机会的话,我会很乐意狠狠地揍那些随便裁书的人一顿。若能找到一本比一般规定要多出二厘米空白的书,那就是我幸福的顶峰了。”
“我也这么想。”
“那么,恭喜您了。为这位同样懂书的人致意。”
“别急,我的兴趣可不在美学,而是为了图利。”
“那也一样。我欣赏您。我个人认为,只要是和书有关,道德感便不重要了。”他在房里的另一个角落,倾身向科尔索神秘地说道,“您知道吗?就像巴塞罗那那位书商的悬案一样,我也有可能为了书而杀人呢!”“我可不建议您这么做。一开始像件小事,最后得开始不断地说谎和犯法,最后失去一切。”
“包括失去原有的藏书。”
“对啊!”
他伤心地点点头。
“这就回到我原本的问题上了,”他说,“每次我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就觉得像个失去信仰的神父一样……我这么说算是亵渎圣灵吗?”“一点也不,您说得极是。”
法贾苦恼地扭绞着双手,他的眼光四处逡巡,看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