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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似雪,淡漠而憔悴,眼眸之中却是沉沉黯黯,一如惊不起半丝变化的千年古潭。
姐姐、姐姐……
吴怡瑾摸着她的手,缓缓迟滞下来,头一歪,仿佛又睡着了。
茫茫大雨,阴冷如铁,她身子仍在发抖,冰雪似的面庞上,却飞起两团醒目的红云。
当她再度醒来之时,风呼呼地吹,彻骨的冰冷使得她的手足都似乎麻痹了。她检查手中之物,幸好那只坛子还是抱得很好。她弯下了腰,把脸颊贴在那上面,似乎获得一些温暖。
雨势渐渐收小,天色沉沉如墨。天空中已有一两点微星在闪,这场不知道维持了多久的雨终于停了。她把身子从一直靠着的那东西上面移开,远处似乎也有一点点星光在跳,但是,在地上……
她骤然吃了一惊,看清了眼前是个什么地方,空空荡荡的眼神也微微收缩了一下。
这是一片坟场。或者应该这样讲,是一片乱葬岗。期颐城西有这么一个地方,那些无钱收葬或者生前风月死后无人管的尸骸,通常拿到这儿胡乱收葬了事。一眼望出去,乱坟堆垒,凄风四面,乱跳乱闪的是点点磷火。
而她大半夜来靠着的那块东西,赫然是半截墓碑。
就算再没感觉,也不禁急欲离开那个地方。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四下望出去,毫无人影。
雪儿呢?
到这时,连雪儿也抛弃她了吗?
乱葬场荒凉凄迷,一片空旷,只有望不穿的黑暗和叫不应的岑寂。
一阵寒风吹来,赋予周围的景物一种阴森可怕的活力。几棵矮树摇动短小枯瘦的树枝,显示一种不可思议的愤怒和咆哮,就好像在威胁并追赶什么人。
这个坟场给予她某种刺激,似乎生和死的距离一下子在此触手可及,她跪倒在地,心裂成碎片,不可收拾。她痛哭了起来:“师父!师父!”
苍穹点亮星光,一如她破裂的心和脸上的点点泪痕。
《紫玉成烟…血鸟》 梦觉《紫玉成烟…血鸟》梦觉(1)
雪儿焦急地奔跑,因为那阵没来由的恐慌,使得她从来不知寒暖的四肢也同时在微微发抖。
大雨浇去她满身淤泥。她裸露的身子在微露光芒的天空之下隐见青气,倘若吴怡瑾刚才稍微注意一点点,就会发现她身上又多了无数道血痕,人生赋予她新一次的伤害。
方珂兰半夜带走了她,并死活逼她前往徐夫人府中。见她不肯,便把她捆起来,用木棒狠狠地揍,一直打断了十几根木棍,终于逼得雪儿带路悄悄潜入了那个府里,然而,雪儿到处乱扑腾弄出的声响一下就引发了府中警报。
两人不要性命地逃出徐府,这个过程中,雪儿和方珂兰失散。
此后几天,她一直在城西一带流窜,找不到回冰丝馆的路。幸好乱葬岗附近极少人经过,她的异状才未引得别人注意。
她眼里饱含伤心委屈的泪水,注视着这个人间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复杂的感情,是留恋,是痛恨,是陌生,还是隔离?她不知道,仅知她的心和身上的创痕一样灼灼痛楚。
茫茫雨夜,要让一般的人认人,平添几分难度。但雪儿只是用嗅和直觉便认出了白衣姐姐。
然而,白衣姐姐的情况很不好,即使是不懂事的雪儿,也一眼看了出来。
白衣姐姐一动不动地在大雨里睡着,脸色苍白得可怕,眉头紧锁的凄苦从心底里逼了出来,仿佛也传入了雪儿的心。
要赶快找到姐姐的亲人……那个伯伯。
雪儿单纯的思维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于是她跑开了。
不知出于怎样一种惊人的直觉,这次她一点儿也没有走错路,渐渐地上了大道。
天已微明。
凭着灵敏的知觉,在两条街外,她就听见了步靴踏在雨地石板道上的清脆响声,她躲在街垒的缝隙里。
过不多时,有一队步兵走近。
黄龚亭在遍寻无果的情况下,把城外的军队全部开动进来,并打破了期颐四城不闭的惯例,切断内外城消息,全城戒严,找不到那人誓不罢休。
雪儿现在看到的只是一小支分队而已。
在接下来不长的时间里,雪儿接连遇见五六拨人。
即使是不太善于思考的她,也觉悚然而惊。
人太多了……这样下去的话,照以往的经验,她这付模样很快就会引起别人注意,从而被人抓走。
“你要学会走路,不会像人那样走路的话,你一旦出去,会时时刻刻有危险。”
白衣姐姐说过的话,此刻清晰无比地回响在耳边。
是的……学人走路。
她以前只是不习惯,不想学,但并不是说一点儿都不会走。她骨骼的适应性极强,被徐夫人抓住,四肢反捆亦未骨折。其实,是有一种天然的人性,始终不曾泯灭,她的骨骼天然是灵活的,能朝三百六十度任意一个方向转。
不过学人走路还不够。
身上的衣服,已在方珂兰打她前被剥光。方珂兰一边打,一边还肆意嘲笑:“不是人不是鬼的小东西,你也有资格穿人的衣服?”
也正因此,她知道,“人”是应该穿衣服的。
她一刻也未曾迟疑。
犀利的眼神在沿街房子的窗口一家家轮回穿梭,不一会儿,身如弹丸般跃起,闯进了一个阁楼。
阁楼用作一间成衣店的小仓库,一捆捆地摆放着制完的成衣,专门有几套,是刚刚做好或者是作为样板的衣服,现成挂在衣架上。
雪儿只看这几件,然后从中缓缓地挑了一件。拿下这一件的同时,她看到这件衣服背后的一双眼睛。
一双睁得老大的眼睛,充满了惊诧,愤怒和恐惧。
雪儿一惊,也直愣愣地盯着他。
在黑暗的到处飘浮着衣服尘粒的小阁楼中,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孩,用手脚走路、雪白的头发、雪亮的眼神……那个人一声不哼地倒地晕去。
成衣店在天亮后发现了一名小贼,不知因何故昏倒在地,翻检衣裳,虽有翻动的痕迹,但是统共只少了一套。老板认为那是天神显灵,使这小贼人赃并获,将这名吓得神智不清的小贼送交官府。
雪儿穿着一身黑衣,在街上直直地行走。那套衣服很显然出于名家手工,剪裁极佳,秋风渐深,领口、袖口以及裙摆分别缀着一圈细软的绒毛,在此附近细细地绣满隐性花纹,穿在雪儿瘦骨伶仃的身上,显得有些宽大,却衬托出雪儿一种异样的美。
雪儿历尽沧桑的脸苍白消瘦,眼睛如同两颗闪亮的黑曜石,眉毛未加修剪,和满头白发相配起来的粗犷却恰恰适合这袭黑衫,华贵里揉和俊丽,肃穆中带着粗野,剑一般锋锐的气质。
雪儿此后一生之间,都穿类似全黑的衣裳。
她走得很慢,步态趔趄,姿势奇怪,因为不习惯如此行走带来的痛楚,她眉头深锁,表情严肃,使之越发凛然不可欺。
天色渐渐大亮,她从城西要走到城东,只能在繁华地带穿梭,不可能避开人。但遇见的行人也就那样看她一眼,有些走过去了,有些甚至还回头赞赏地看两眼。雪儿起先害怕,遇到人一多,没有生出异样,便放下心来。她的心事是很容易放下的。路上甚至碰到几队士兵,她也不躲了,幸好没惹出祸来。
她没有看到的是,大街小巷被暴雨浇过的墙头,还残留抓缉狼人,见之可当场打死这“人间祸害”的图示。
告示中白发的、野性的、凶恶的、以手足支地的小狼人,谁也想不到,便是眼前这美丽瘦削的女孩。
路旁风物入目渐觉熟稔,雪儿大喜,加快速度向前急奔,猛地一拐角,和人撞了个满怀。她本能地往下一蹲,但对面那人却撞飞起来,结结实实地撞到牌门楼前的石狮子上面,弯下了腰,痛苦地抱住肚子。
《紫玉成烟…血鸟》 梦觉《紫玉成烟…血鸟》梦觉(2)
雪儿飞快地起身站直,朝那人翻翻白眼,继续向前奔去。经过那人身边,被一把抓住衣角,那人喘息着问道:“你、你是雪儿?”
雪儿一惊回头,被撞的少年一只手仍然抱着肚子,另外一只手紧紧拉住她不放,本来清俊至极的眉目五官都拧到了一处。雪儿认了出来,这是老爱尾随白衣姐姐的一群少年中,惟一的吓不怕赶不跑撵不走的“苍蝇”。
陌地遇故知,就算是“苍蝇”也分外亲近。一种欢喜自然而然生起,跃近前去抓住他,呜呜呜乱叫一通。文恺之莫名其妙,但他踯躅多日,好容易见到一个认识的人,也有满腹的话要说,急急道:“雪儿,你从哪儿来?你可知道,她被你害苦啦!官兵说你吃人,封了冰丝馆你知不知道?整个城里风声鹤唳在抓她,你知不知道?”
雪儿呜呜叫了两声。文恺之黯然道:“如今她师父去世,不知她流落何方?风雨磨砺,只怕是受苦非常。我天天在此傻等,但她又怎能重回此处?况且伤心之地不堪回首,就是能回也必不回来的。唉,负她恩情千万般,卷帷望月空长叹,我真是读书万卷,百无一用!——美人赠此盘龙之宝镜,烛我金缕之罗衣。时将红袖拂明月,为惜普照之馀晖。影中金鹊飞不灭,台下青鸾思独绝。稿砧一别若箭弦,去有日,来无年。狂风吹却妾心断,玉箸并堕菱花前!”
雪儿目不转睛地瞧着疯癫一般喃喃自言的少年。文恺之猛然醒悟,笑了起来,挥手道:“我真糊涂了,你怎么听得懂我说话呢?雪儿,总之这里危险,你不能多呆,快走吧。快走,懂吗?”
雪儿表情急促,对着他指手划脚,指指天,指指地,指指心口,又画了一个大圆圈,闭上眼睛,把脑袋搁在胳膊上。
这些动作全然不知所谓,但文恺之一惊,心头怦怦直跳:“雪儿?!”
雪儿一顿足,拉着他就跑。文恺之道:“别拉别拉,我跟你去就是。哎呀,你别跑得那么快!……雪儿,你倒底怎么了,你有她的消息,是么?”
文恺之大呼小叫,被雪儿拖着足不点地地跑了。
等他们走得不见了踪影,才从后街转出一人,懒洋洋的玩世不恭的笑容,一副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去挡的神气,眼睛里却闪动着奇怪的光,喃喃道:“笨蛋,两个笨蛋。……不过,总算是找到她了。”来人朝着那个方向追了下去。
文恺之跟着雪儿一路狂奔,从东城穿到西城,虽然也觉得过于暴露形迹,隐隐感到不妥,只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眼看出去都是一片茫然,他实在无法想得太多。
所到之处越来越是荒凉冷僻,阴风飕飕地吹得身上一阵阵冰凉,文恺之不由得害怕,叫道:“雪、雪儿,你倒底要去哪儿?”
雪儿停也不停,甩开了他,直向前方冲刺过去,嘴里呜呜叫着。四周景物映入眼帘,文恺之毛骨悚然:“坟地?!”
雪儿已跑到一座坟前,扶起一个人来。文恺之呆了一阵,慢慢地走上前去。
从乱坟堆里冒出来的少女半身染着青坟尘泥,双手互抱,紧紧地护住那只青花瓷坛,昏睡中的眉头微微打结,面容里仿佛含着十万分的凄怆与悲痛。文恺之自与她相识以来,从未见过她大起大落的悲喜惊愁,笑容也只像是湛湛青空下一抹流动的微云,无声而清浅,那份幽凉清冷宛如素月寒霜,纤尘不染,何曾见到如此切切惊痛?他惊痛不胜,忽地脚下一软,跪下地来:“世妹,世妹!”
吴怡瑾微微睁开眼睛,道:“是你。”
文恺之一喜,两行眼泪夺眶而出:“是我!你还认得我!认得我就好!跟我走吧,跟我走。”
吴怡瑾道:“去哪儿?”
文恺之道:“我们去一个清净的地方,没有那些萍踪浪迹,没有那些轻愁别恨。”
“清净的地方?”吴怡瑾重复了一声,眼泪潸潸而落,“我做梦,到处是大火,到处是尘砂飞扬,到处是鲜血和刀光。”
文恺之搂着她道:“不会了,瑾,会好起来的。我不会再让你受到半些儿苦。”
“胡吹大气,刀枪就快架在头颈里了,还好得起来?”
这个声音来得突然,事前绝无声息,文恺之和一边的雪儿都大吃一惊。
乱坟堆里,衣冠如雪,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竟是个飘洒俊逸到极至的少年,吊儿啷当地拿着一把雪白的象牙骨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唇边噙着和他的语音一模一样的讥诮。
一种极端不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