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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这样的:三联书店2001年出了一套“高阳作品系列”,全套八部著作共十三册,都是与曹雪芹和《红楼梦》有关的。有关责任编辑请我写一篇相关文章。之所以请到我,一是知道我业余研究《红楼梦》,二是知道我也曾把自己的研究心得,以小说形式出之。当然,我的以小说形式表达研究心得,到目前不过只有三篇共十几万字而已,高阳先生的有关小说却已近四百万字,小丘仰望峻岭,评论起来确实不易。
不过,朋友的发问,是知道我的业余“红学”研究,“起家”于“秦学”,就是发端于对“金陵十二钗”里最末一钗秦可卿这个形象的探秘:她所依据的生活原型是什么出身?曹雪芹原来是怎么描写的?为什么接受脂砚斋的建议,出于非艺术的原因,删去了本已写就的四五叶(相当于现在的八至十个页码)的文字,又打了“补丁”,隐去了从生活到艺术的原有痕迹?我的研究成果,除了论文,还有小说《秦可卿之死》。在“红学”园地里立一家言,对任何研究者来说都洵非易事,更何况我这样的门外汉。维护自己的研究成果,对迥然相异的学术见解,要么与之争鸣商榷,要么保持缄默,才属常情。朋友读过高阳先生的《红楼梦断》,该书劈头便写到李煦和儿子李鼎的媳妇私通,且有“遗簪”、“更衣”等情节,分明表达着作者对《红楼梦》的研究成果是:书中的宁国府,原型是苏州织造府,贾珍私通秦可卿,素材源于是苏州织造李煦的家丑;李煦是曹雪芹祖父曹寅的大舅子;相应的素材与艺术形象的关系是:贾政是曹的投影,宝玉至少部分是曹霑的投影……高阳先生在“秦学”方面的研究成果及其表达强度,特别是他的文字在数量上呈现着千军万马的态势,把其他关于秦可卿的探究解释,可以说是完全“淹灭”了。朋友之所以估计我会为难,逻辑主要在此。但我自己的感觉里,却绝无为难的因素,阅读高阳的这些涉及曹雪芹和《红楼梦》的文字,甚有兴致。意兴遄飞之余,还要写文章评说,这,难道是脱离常情了么?
我虽然不能苟同高阳先生对曹雪芹及《红楼梦》的大部分研究成果,但我们作研究的出发点,却是基本一致的。这也就是情能相通的关键。在《红楼一家言》里,高阳先生说:《红楼梦》明明是一部“将真事隐去”的自叙的书。既然“将真事隐去”,就必须有一部分虚假的情节来代替;这一部分“虚假”的情节,乃是用来发抒“真实”的情感。如果《红楼梦》的时间假、地点假、人名假、情节假,连情感也是假的,那就不成其为一部好小说,更不值得费那么多功夫来作考证研究的工作了。又强调:《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文艺创作,不是一部传记文学。真人真事,在曹雪芹只是创作的素材,经他的分解、剪裁、糅合,重新塑造为另一个人、另一件事;因此,我们可以说,书中某一个人有某一个人的影子,却不能说,某一个人就是某一个人。但《红楼梦》中确实写了曹家的若干真实人物,这须从“脂批”中去研究。《红楼梦》的写作过程,相当紊乱复杂,是一面写作,一面传抄,一面修改。他还明确表示:“我一向不以为高鹗是后四十回的作者”,“后四十回若是他人的续稿,自不必谈;如果仍是曹雪芹原著,那么以文字的精练来比较,绝非‘增删五次’的稿本,所以,最后的构想,仍应以第五回的预告为准。”我著《红楼三钗之谜》,盖出的房子虽与高阳先生大异,“奠基石”却取自同山。
三联书店出版的“高阳作品系列”除《红楼一家言》是论著外,《红楼梦断》四部曲(《秣陵春》、《茂陵秋》、《五陵游》、《延陵剑》),《曹雪芹别传》(上、下册),《三春争及初春景》(一、二、三册),《大野龙蛇》(一、二、三册),全部是长篇小说。它们既是历史小说,也是学术小说。说是历史小说,当无争议;说是学术小说,想必就有人问:何谓学术小说?我以为,学术小说,就是著者先有学术研究成果,然后再将其学术见解熔铸在小说里,那样的独特的小说品种。比如高阳先生的这十二册长篇小说,他就不是光凭艺术想像在那里笔走龙蛇,他的人物设置、情节脉络乃至重点场景、关键细节、贯穿道具,都建立在对曹雪芹家世和《红楼梦》创作素材的学术研究成果之上。如他认为曹家并不存在一个乾隆朝入宫的妃子,更不曾有过该妃子奉旨省亲的事实,《红楼梦》中的元春,原型是铁帽子王纳尔苏的嫡福晋(正室),也就是曹雪芹的亲姑妈;而关于元妃省亲的想像,则来自曹雪芹祖上四次接驾康熙皇帝南巡的家族记忆。对此他有过硬的考证文字为“奠基石”。能把自己的学术成果以如此浩瀚的鸿篇巨制加以体现的学术小说家,我不敢说后无来者,但将之赞为前无古人,怕不算过誉。
我的那位朋友,既是历史小说迷,也是“红学”迷,他说阅读高阳先生这些长篇小说,兴味是双重的。其实就是对“红学”了无兴趣的读者,只把这些文字当作描写清代康、雍、乾三朝历史风貌的小说来欣赏,也会读出乐趣来的。人情世故,通过老辣的叙述文字,是与当代人所遇所感相通的。不过,我以为,高阳这个系列小说的最大弱点,是虽然写活了很多历史人物(如李煦),却并没有把曹雪芹写好,血肉不够丰满,尤其没把他的内心活动写细写足写像,毕竟,不管是熟悉“红学”还是对“红学”陌生的读者,对小说里的曹雪芹他们都是最关注的,你层层剥笋,剥到最后,笋心不能令人过目难忘,无论如何是个遗憾。
翻阅着这套“高阳作品系列”,脑海里浮现出《红楼梦》里的半幅对联来:隔岸花分一脉香。可惜岸那边的高阳先生已在1992年仙去,无从与他“烹茶更细论”了。但他的这一系列的芳馥,将永远氤氲在海峡两岸,并有望扩散至全球。
《红楼梦》烟画
壬午年春节逛厂甸庙会,购得《红楼梦》烟画一套,如与旧友邂逅,乐不可支。
所谓烟画,依我儿时的叫法,该称洋画,拍洋画与挝羊拐,是那时我辈最喜欢的两种游戏。玩这两种游戏的最佳地点是胡同四合院门口的登马石旁。长方形的登马石表面早被古人靴底磨得平整光滑,特别适合当作游戏台。挝羊拐的玩法是左手先把四个侧面染了红色的羊拐扔到石面上,然后抛起右手里的沙包(碎布缝制,内放沙子),趁沙包未落下之际,赶紧整理扔下的羊拐,使其朝上的一面相同,然后接住沙包,再抛起,再将羊拐全换为另一面,如之四次,倘把羊拐所有各面全部转换成功,则再抛起沙包后,要将全部羊拐挝进手中。每当其中一个环节失败,则换为另家去做。谁最顺利地完成全过程,谁为胜者。那时我和小朋友玩挝羊拐,赢了人家给我洋画,输了则我给人家。但洋画本身也可单独游戏,而且我们男孩子更喜欢玩洋画。洋画的玩法又有两种,最过瘾的一种就是拍洋画,一家等量地出几张洋画,凑成一摞后,放在石面上,以剪子石头布划拳胜者先手,把右手巴掌拍到洋画旁边,以气流掀动洋画,如有洋画翻转跌落,则可连续拍下去,凡拍翻转的均归拍者;倘拍后洋画未能有所翻跌,则换另家来拍;拍光后再续再玩。那时回家吃晚饭时,我的两手总是黑黑的,右手掌往往还因拍洋画而红肿,虽然母亲总呵斥着让我去洗手,但忍不住抓起大白馒头狼吞虎咽的情况还是经常发生。
洋画的另一种玩法比较斯文,就跟打牌一样,你出一张,我出一张,比大小。洋画的种类颇多,玩比大小,最好办的是《水浒传》人物,天罡星都比地煞星大,而且那108将全有座次,谁赢谁很好判断。每回各出一张,小的归了赢家,但赢家用过的那张牌要搁到一边,不能再用。最不好办的是《红楼梦》人物,究竟谁比谁大呢?不要说小朋友弄不清,就是大人们也未必都能作出准确判断。
为什么叫洋画?那时候还没WTO,但外国烟草公司盯准中国烟民,其手段就跟如今麦当劳盯准中国食客一样,不仅在大人身上下工夫,更在小孩身上打算盘。现在你到麦当劳里头去看看,常有家长代替小孩去消费的,不为吃那汉堡包、炸薯条什么的,为的是按份额领取小玩偶,以凑成一整套;当年随香烟附赠的小画片,吸烟的大人倒未必有几个在乎,但孩子们却视为珍奇,我那时就曾缠着父亲一再地购买海盗牌香烟,那洋烟里附有《红楼梦》画片,为凑够120张全套,你算算得买多少包海盗牌香烟?算不清楚的,因为很可能连买五包都是袭人,而买了上百包也还是没个贾宝玉!
当时的国产香烟也有附赠小画片的,但似乎不如洋烟那么普遍,大概是凡洋烟必附小画片,所以把香烟盒里的小画片一律叫作洋画儿,也便顺理成章了。
那时跟我玩洋画的小男孩,大都不懂得、不喜欢《红楼梦》,所以乐得把《红楼梦》洋画输给我甚至白送给我,但也有跟我玩洋画的女孩子,她们对《红楼梦》洋画相当喜欢,也能说出些谁大谁小的道理,比如秋纹遇上惜春一定输,因为是丫头跟小姐的区别,贾珍遇见惜春则赢,因为他是她哥哥,但尤氏遇到李纨,或者柳湘莲遇到蒋玉菡,又该谁输谁赢呢?好在这套洋画每张上面都有编号,于是按编号,数字靠前的赢数字靠后的,也算一种规则,但编在120号的是警幻仙姑,据书里所说她应该是极大的,贾府去世的祖宗都去巴结她求她保佑后代呢,但我们那时候玩洋画,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位让我们莫名其妙的仙姑,她是注定要输来输去的。
忆当年,我始终没能凑足全套《红楼梦》洋画,当然有的人物又一下子拥有数张甚至十多张之多,比如我就记得手里总有数张胡氏,而这位胡氏究竟是怎么一位角色?那是直到我成年以后才大体上弄明白的。
摩挲翻弄着从厂甸庙会买来的全套《红楼梦》洋画——是中国书店据旧版重印的,而且很科学地称为了烟画——我渐渐从儿时的回忆里解脱出来,进入了鉴赏的境界。
这套120幅的《红楼梦》烟画,有一幅是通灵宝玉与绛珠仙草,另外警幻仙姑一幅,跛足道人与疯僧合一幅,姽婳将军(贾宝玉、贾环所作诗歌里的人物)一幅,以上四幅所画都非书里的现实人物;其余各幅里面,则双人合为一幅的有贾赦贾琏、贾代儒贾瑞、邢大舅王仁、贾环赵国村四例,另有一幅是把三位贾府清客詹光程日兴单聘仁画在一起,这样算下来,烟画上的现实角色共出现了122人,蔚为大观。这样一套《红楼梦》人物图谱,为普及《红楼梦》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当然,作画者对《红楼梦》版本没有什么研究,所根据的是通行的120回俗本,所以出现的人物里有不见于曹雪芹笔下,而完全由高鹗臆想出来的“忠仆”包勇,还有就是上面所提到的那位胡氏——贾蓉在秦可卿死去后续娶的妻子,其实曹雪芹笔下并无胡氏,倒是在第五十八回里写到一位随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入朝随祭老太妃的许氏,这位许氏才是贾蓉的续弦。烟画的目的是为了推销香烟,所以,这套《红楼梦》人物谱必须人山人海,以使凑齐一套的难度提升,所以有不少书里才出现一两次甚至仅被提及的人物上画,如喜鸾、周姨娘、傅秋芳等。但把贾环与他的生母之弟(应为赵国基,不知烟画上印为赵国村何所据)画在一幅中,却并不是凑画幅,而是别有意味。我们都知道探春理家时,赵国基死了,按血统这是她和贾环的亲舅舅,她却坚决不认,只按家养奴才对待,结果赵姨娘跟她大闹一场。那种社会里人的自我归属意识就被扭曲成了那样,细想起来,也够惊心动魄的。
烟画的作者未署名,但画得很不错。这套画不仅有助于人们熟悉《红楼梦》,而且,那些大体上是明代装束的人物,以及画上所出现的园林背景,还有每幅背面那些虽不高明但平仄大体顺溜的绣像咏,都能对过眼者起着中国古典文化的潜移默化的熏陶作用。烟画作者在处理每一人物时固然套路用得多,如宝钗必扑蝶,湘云必醉卧,晴雯必补裘,龄官必画蔷……但身姿飘逸,衣摺线条交代清楚,着色明艳而不扎眼,绝非粗制滥造。个别的人物,处理上还很见匠心。如邢夫人,画她侧坐在炕毡上,身披红睡袍,手里捏着一张纸,仿佛正在筹划着要将从傻大姐处得到的绣春囊附上一个便笺,好交给王夫人,给王夫人一个难堪加难办,画面有动感,富于戏剧性。另外,第三十二幅画的是傅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