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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望月 作者:刘心武-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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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触目惊心的大钟,并且故意犯一个“画不符书”的“低级错误”,就只能另作别解了。我推测,他就是故意要画出一个“寅”来。4点是寅正,他不画,亦有尊祖避讳之意,但3点也就进入了寅初,他点到为止。如果他是曹寅母亲孙氏一族的后人,知道曹雪芹是自己很近的姑表亲戚,他画这套画就一定会有比其他画师更隐秘的心理情感动机,而曹寅是孙氏与曹氏之间最伟大的一个衔接点,他不能不念之情深意挚,也就不能不在绘制这套私家画时趁便发挥以抒心曲。
  孙温在曹雪芹谢世半个世纪后出生,他懂事后可能就读到了《红楼梦》,听到过关于曹家在康、雍、乾三朝浮沉荣辱,以及曹雪芹著书的某些来自家族的说法,从这套画可以看出,他在绘制这套画的长达近四十年的历程里,有着自己个人对这部作品的一些与众不同的态度。他更愿意把这部书称为《石头记》。他在画幅中设置了很多附有诗词联对和古文的“画中画”,这当然也是中国传统室内外布置多用字画装饰的真实写照、作家出版社出版这套画时后面附有旅顺博物馆整理出的全套“画中画”上的题署资料,应该就此作深入研究,现在我仅举一例,就是在六十八回的“画中画”里出现了这样的“偶录”与“偶题”:“白面书生扣胸中空空如也”“红粉佳人观足下攸攸大观”,头一句的调侃姑且不论,后一句则表明他深知《石头记》写的是清朝旗人家庭的故事,那里面的旗籍美女(如六十八回中的王熙凤和尤氏)都并不缠足,而这是直到20世纪初很多《红楼梦》读者和研究者都还糊里糊涂的。尽管有的比他年长的人如裕瑞曾在《枣窗闲笔》中就痛骂过后四十回续书,但《枣窗闲笔》在孙温绘此套画时还是很偏僻的私家抄本,没有证据说明他读到过,或者听到过裕瑞的这一观点,他是根据自己的感觉,认为后四十回不对头,因此在这套画的绘制中,到八十一回后,他基本上就只是指导孙允谟去画,以保持整套画能有一种统一的风格,孙允谟也确实在努力地与他所绘的前八十回的画幅保持相似的画风,但二者之间的趣味也呈现出明显的差异,孙允谟更喜欢把人物比例增大,许多后四十回的画幅上出现的人物与前八十回的画法相比,在整个画面上的比例甚至有触目惊心的“狼犺”之感,比如第八十九回“蛇影杯弓颦卿绝粒”,画面上卧炕的林黛玉就比例过大,失却了娇小柔弱的感觉。后四十回画上的钤印多为允谟、小洲,但也偶有为孙温、润斋的,一幅画上兼有两种名号的则无,可见作画者肯定是两个人,只不过孙温显然是统揽全局者。
  孙温对《石头记》特别是前八十回显然是读得很细的,心领神会后,体现在作画上也很有独特之处。比如画“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这是被无数画家画过的,当代画家杨学书就专门画过《红楼梦——太虚幻境图》,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2年11月印行过,他画得很美,但遗憾的是他没有注意到曹雪芹在文字里特别提到了四位仙姑——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没有特意地去画出这四位——她们实际上影射着在贾宝玉一生经历里起着重要作用的四位凡间女性,那就是林黛玉、史湘云、薛宝钗和妙玉。孙温在画太虚幻境时,却把四仙姑作为一组形象,画在了警幻仙子向宝玉指点的前方。周汝昌先生为孙温此幅画一连题了两首诗,其二云:“午倦无妨借锦衾,恍闻何处动歌吟;梦随云散花流水,大士钟情语意深。”他强调在曹雪芹行文中,将史湘云排在了薛宝钗之前,有特殊的用意。这也说明读《石头记》必须用心。
  面对孙温的套画,借用《红楼梦》里贾宝玉、林黛玉吟菊的诗句表达我的无限感慨:“霜前月下谁家种?”“片言谁解诉秋心?”
  
  
  秦可卿之死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
  ——《红楼梦》第十三回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宁国府里的天香楼,被墨汁般的黑夜浸泡着,刮起了风,天香楼外的大槐树摇动着只剩残叶的枝条,把夜的黑波搅动得如同大海中的浊浪,天香楼便更像是一只遭遇海难的大船,任由命运将其无情地颠簸。
  贾珍摒绝了所有仆人,一个人迤迤逦逦地朝天香楼而去。
  从便门进入会芳园,风把残菊的衰香送至他的鼻孔,使本已心乱如麻的他,更有万箭穿心的难忍之痛。
  这位世袭三品威烈将军,在贾氏一族中,是自视最高的:不仅因为他是长房的嫡传,不像荣国府的那位叔叔贾政其实是过继而来,更不像跟荣国府东边另院别住的那位贾赦——他虽是贾政的亲哥哥,可那地位何其尴尬;他贾珍确称得上是一表人才,贾政何其迂腐,贾赦何其猥琐,他呢,风流倜傥,潇洒自如,而且,文虽不敢夸口,武却骑射俱帅,贾氏的荣华富贵,他享之泰然,贾氏的进一步飞腾,他本胸有成竹……但在这个深秋的夜晚,伫立在会芳园的花径上,贾珍却黯然心悸。
  他不由得回想起头年初秋,那些交织着巨大希望和不祥之兆的日子。
  ……那是绝对的秘密:他的儿媳妇秦可卿,明面上,算是营缮郎秦业的抱养女,其实,她那血脉,只差一步,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宣谕出来,令天下大吃一惊,而贾氏,特别是宁国府,又尤其是在父亲知难而退后毅然挑起重任的他,自然功不可没,那时候会得到怎样的褒赏啊!他将一一跪述,是如何瞒过了宗人府的严密查点注册,如何买通了养生堂,如何找到了恰恰年近五十还无子女的秦业,又如何挖空心思,设计出让秦业去养生堂抱出一个男婴时,“捎带脚”地又抱出了可卿的万全之计——倘单抱出一个女婴,必遭怀疑——而为了使可卿从小受到应有的贵族教养,他在老祖宗的进一步指示下,又费尽心机,从小把可卿以童养媳的名义收进府里,调理成如今这样的一个地道的国色天香……儿子贾蓉满了十五岁,老祖宗指示为他和可卿圆房,大面上也只好如此,但老祖宗只管一旁说什么“可儿是我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她和荣国府的那一群其实是坐享其成,真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甘冒风险的,还不是我贾珍一人吗?……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可卿何止千日,而那激动人心的一时,眼看近了、近了,却又突然延宕,还不仅是延宕,到头年中秋过后,情势竟恶化起来!
  ……记得那日从外面回来,本想即刻把要紧的消息告诉媳妇尤氏,偏有个外三路的金寡妇璜大奶奶坐在那里闲磨牙,烦不烦人!好容易那不知趣的娘儿们摇摇晃晃地走人了,这才把在冯紫英家见到张友士的事告诉了尤氏。张友士是可卿父亲从江南派来联络的,事关绝密,所以公开的身份,算是冯紫英幼时从学的先生,因上京为儿子捐官,暂住冯家,张友土到来之前,自己已得模糊消息:将有以太医身份出现的人物,来和可卿联络,可卿根据秘传下来的联络暗号,在接受一个又一个太医诊视时,总是不厌其烦地换上一件绣有黄花、白柳、红叶的衣裳,头插一枝有黄莺叼蝉造型的八宝银簪,这暗号除了他贾珍和可卿知道,连尤氏亦不清楚,所以尤氏当着丫头们说可卿让太医们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四五遍来看脉,并且一日换四五遍衣裳、坐起来见大夫时,他便忙用话抹了过去——因为事关绝密,“鹦鹉前头不敢言”,即使尽为忠仆,也万不能让他们知道一二啊!……闹了半天,那些太医中并无一个可卿所等之人,他们对那衣裳银簪熟视无睹、麻木不仁……
  ……张友士来为可卿“看病”了,他开出了那含有惊心动魄的暗语的药方“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并且爽性对贾蓉也挑明:“……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可卿父亲的殊死搏击,那明显是凶多吉少啊!
  ……但日子也还是只能照常地过,只可怜可卿她恹恹地一个人饱受煎熬;那日父亲的寿辰,天香楼竟依然是锣鼓喧天,太太们点的戏码,像“双官诰”什么的,倒还吉利,谁知凤姐儿怎么神使鬼差地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还魂”算是祈盼可卿他们家不仅起死回生,而且否极泰来吧,可“弹词”演的却是丧乱后的哀音,你说这是什么兆头,亏得我早领着一伙爷们带着打十番的到凝曦轩吃酒去了,没听那丧音!
  ……算起来,凤姐儿倒是我们荣宁两府里的一个巾帼英雄,可卿的秘事,连贾琏也混沌无知,凤姐儿后来却门儿清,这一来是老祖宗让我给她交底,二来偏那可卿跟她好得令人生妒,最后凤姐连那秘传下来的《园中秋景令》都能倒背如流了……
  ……熬过了一冬,到了春分,战战兢兢地等那雌雄分明的时刻,居然更趋混沌……正以为无妨高乐、以逸待劳之时,却不想今日忽然月黑天高、风声鹤唳!
  贾珍不知不觉中已经又移步向前,他本能地背诵着那首《园中秋景令》: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
  他心想,可卿确是来自“若耶”溪的“西施”,而他不消说便是“范蠡”,但那“复越”之期,为何迟迟不临?那“天台”之路,如今更不仅无从接上,不仅从此断绝,而且杀机四伏,前途凶险,这可如何是好!但一种心理惯性使然,他边走边继续默诵下去:
  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
  他心头感叹:是呀,是“篱落飘香”啊!原来对可卿的兴趣,实在只不过是一次豪气冲天的赌博,没想到这女子长大成人,确是出落得国色天香!为她盖一座华美无比的天香楼,也就不仅是下赌注,而是心甘情愿的事了!……为什么这小令里没有“天香云外飘”的句子哩?他真想添进去!……不由得又往下背:
  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他惊叹这小令对每次阴谋的实施都确定在秋天的暗示,一再得到证实;而且那在东南凭借“依山之榭”、在西北暗结“临水之轩”的誓言,也都有所兑现;只是那最后两句意味着欢庆胜利、可卿荣归的卜辞,现在看来竟然是全盘落空!他下意识地重复着“别有幽情”一句,他知道那句里原来并无他体味出的甜蜜和酸楚,但他一时先撂下了那赌输的懊丧,任心中那股幽情泛出狂波,使灵魂瑟瑟战栗……
  转过那太湖石堆积的假山,天香楼便在眼前;这时天幕似被撕开了一条裂隙,泄下惨白的月光,勾勒出天香楼骷髅般的剪影。
  
  在天香楼楼上的东南一隅,有一套门扉严紧的华屋,自这年春分以后,秦可卿就经常住在这里,府里一般人只知道她是病愈后体弱,在此静养,其实,她是为了更方便地同父亲派来的人暗中联络。
  这套华屋的内室,她把原来安放在正宅卧室中的那些传家之宝,都搬了过来,一一布置如仪。这些当年在父亲获罪削爵前夕,由贾家冒死偷运了过来,待她稍大识字以后,贾珍亲自指点给她,用的,是当年父亲临去江南前拟定的称谓——故意夸张而怪诞,以便永不与他人之物混淆,计:
  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
  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
  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用整块黄色蜜蜡冻石雕的)
  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
  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
  西子浣过的纱衾
  红娘抱过的鸳枕
  而最重要的,是两件书画作品:
  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
  她小时贾珍经常考她:“上联什么意思?下联什么意思?”“春睡的是谁?”她总是对答如流,第二个问题她还往往一口气不停地答出一个大串:“‘燕瘦环肥’的那个‘环’就是杨玉环杨贵妃她酒醉沉香亭!”渐渐她大起来,渐渐她悟出那对联那画的深意,而贾珍再问她的时候,那眼神那嘴角的弯动,也就不再那么简单,有一回她就说:“现在春冷,不日酒香!”当时室内无人,贾珍便揽过她的腰,眯着眼,抖着声音问她:“睡足起来,梦境全消么?”她只垂头不语,而簪坠摇动不止……
  秦可卿在这个月黑之夜,坐在这间充满了太多触目惊心的纪念物的内室里,面对着那“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其实是一大面落地的西洋玻璃境——思绪万千。
  因为把每扇窗牖都用厚厚的帘幔遮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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