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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珠的表现,令瑞珠惊奇,她拉住真要跪下的宝珠,摆摆头说:“这是怎么说的!也没那么难办!因知我从不会铃儿不响擅自上楼,大奶奶那屋门从不上栓的,你在这里候着太太,我上去唤醒她就是;等我下来,你就去对面叫醒厢房的人,让他们齐来伺候。”说着,她便提起裙子,踏上了楼梯。
上得楼梯尽头,她轻轻把门一推,那门果然没上栓,当即开了;头一间屋子并无灯烛,但从里间透过雕花隔扇,泄出殷红的烛光;瑞珠走过隔扇,只见再里面的卧室,门半掩着,却把透亮的光影,斜铺到了外间,她心中只觉诧异,来不及细想,便走向前去;到了那卧室,好大的帐幔,垂闭合拢,但帐内帐外,所有烛台,均高燃红烛,恍若新婚洞房;刺鼻的甜香,弥漫全屋;瑞珠恍惚听见了秦可卿的声音,遂一边说着“奶奶,是我瑞珠”,一边拨开帐幔,准备迎上被惊醒的秦可卿,但就在她拨开帐幔的那一瞬间,一幕令她魂飞魄散的景象,赫然呈现于她的眼前:贾珍和秦可卿二人,赤条条合抱在榻下的地毯上,而且秦可卿是在上面,正发出大欢喜的急喘……
贾珍和可卿,已颠倒鸳鸯数次,双方尽兴享受,早已忘怀这人间那变故,他们真恨不能肉儿骨头揉作一处融作一团,真是“晴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只知狂浪阵阵,昏天黑地,把一座天香楼,只当作了欲海飞舟。
在贾珍来说,可卿是惟一他愿让她细细消遣的女子;在可卿来说,她有让贾珍永世再不能从别的女人那里得到那份销魂摄魄的极乐境界的自信。一段宿孽,烈火爆炭般大有将天香楼焚为灰烬之势。
瑞珠已吓得瘫跌在地,可卿贾珍犹在得趣,足足好一阵子,贾珍可卿才从幻境返回现实:三个人都来不及有理智的反应,大体而言,是瑞珠用手臂强撑着昏迷的腔子,瞪大双眼,下巴挂下,再收不回去;可卿起身后本能地拾起那婚礼吉服,一股红烟般飘向了通向顶楼的陡梯;而贾珍只是赤条条地雄武地岔开腿站立着,满眼凶光,那眼光倒并没直射瑞珠……
天香楼下,尤氏已由银蝶等几个最忠实的仆妇围随着,进入了宝珠守候的那间屋子。
尤氏已到,而瑞珠仍未下楼来,宝珠惶恐不堪,急切中只能跪在尤氏面前,欲向尤氏禀报,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尤氏早怒,喝问道:“瑞珠呢?早遣你来,这是何意?大奶奶可在楼上?”
这时楼上传来明显的异常之音,尤氏侧耳一听,皱眉一想,镇定下来,遂向跟来的人说:“你等且随来升家的并银蝶到那边厢房听唤!并那边的众人都不许胡言乱动,我要用谁,自会让宝珠去叫,你等要随叫随到,不得有误!”
众人唯唯,都随来升家的和银蝶穿过天井到对面厢房去了,原住那里的小丫环并婆子们都已被唤起,见这阵仗,不知出了何事,面面相觑,却也不敢窃议。
尤氏因对宝珠说:“起来!给我好好守着这门,没我的话,谁也不能擅进!就是蓉大爷到,也只能在门外暂候!我要用谁,自会命你去传,你要拦不住擅进的人,小心我腾出手就揭你的皮!”
宝珠从未见过尤氏有这样嘴脸,吓得瑟瑟发抖,少不得即刻守到门边,只当自己那一条命,便是防人擅进的门栓。
尤氏心中,已颇有数;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且硬着头皮,提裙上楼……
且说楼上贾珍胡乱穿上衣服后,见瑞珠还瘫撑在那里,飞起一脚,直踢到她肩上。这一脚,倒把她踢活了,瑞珠尖叫一声后,先滚倒在地,随即本能地爬了起来,又本能地伸臂朝通向顶楼的陡梯一指;贾珍不由得随那指向一望,心中滚过一排炸雷,拔脚便冲向那陡梯,上得一半,又跳下,随手抓起一个烛台,复一跳数级,跃入顶楼,在顶楼他举起烛台一照,便不由大放悲声,急切中他把烛台搁放地上,将一把歪倒的椅子抓起掼正,跳上椅子,叫唤着“我的可儿”,一手抱住秦可卿的身子,一手去解那勒住秦可卿脖子的红绸……阵阵画梁上的积尘,飘落贾珍口鼻,混合着可卿身上的香气,使他魂颤魄悸。
那顶楼原是空的,并无一物;秦可卿那晚从正房回到天香楼后,在贾珍到来之前,搬去了一把椅子,并准备好了套在画梁上的红绸带……
贾珍把可卿抱回卧室,呜呜哭着;将可卿置于榻上,犹揉拍着可卿,设法让她醒过来,但眼见可卿目翻舌突,身子虽还软,那鼻中已无余息,便搂尸大恸;当下真恨不能代秦氏之死。
这巨变使瑞珠刚刚恢复过来的神志,又被戳了一刀;她只呆立在一旁,下巴再一次挂下久不能合拢。
尤氏登上了楼,走进了秦可卿的卧室,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呈现在她眼前的不堪景象,还是差点让她当即晕死过去。贾珍的搂尸狂吻、衣衫错乱,已足令她无地自容,而秦可卿身上,分明穿的是结婚入洞房的那套吉服——乃当年尤氏亲为其操持监制——你说尤氏见了,何以为情?更可骇怪者,是瑞珠居然瞪眼站立一旁!
瑞珠见了尤氏,又一次活了过来,本能地咕咚一声跪下;尤氏亦本能地喝了一声:“还不给我滚下去!”瑞珠便爬动几下,起来掩面下楼而去。
贾珍的视线与尤氏的目光一触,尤氏便跪在了贾珍面前。
贾珍只顾可卿,哪里在乎尤氏的到来,犹抚尸哀哀;尤氏只跪在那里,且不说话,然亦泪流满面。
待贾珍气息稍缓,尤氏方道:“老爷自己身子要紧;倘老爷身子坏了,不说我,这一府的家业,却是如何是好?万望老爷珍重!”
贾珍望了尤氏一眼,仍抚着可卿,恨恨地说:“大家别过!不要跟我说什么家业府业!可儿没了,我活着无趣,死了倒好!”
尤氏低着头,仍说:“老爷只看在老祖宗份儿上吧;才刚老祖宗召我们去,我急着去了;可儿她家,想是神佛要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如今她既能及时殉了她亲生父母,也是她的造化;我原不该现在跑来这里,怎奈老祖宗严命……望老爷不看僧面看佛面,容我细禀!”
尤氏遂将贾母王夫人的话,一一报与贾珍,并强调元春所言的事关两府祸福云云。
贾珍渐渐听了进去,但仍不能冷静;他一阵阵咬牙,望着可卿,心肝俱碎;到尤氏言及必得三更前连叩传事云板四下,方可保住两府无虞,这才欠身扯过一床被子,将可卿权且盖上。
尤氏又道:“一切老爷作主,阖府都等着老爷的示下;万望老爷节哀,引领我等渡此难关!”
贾珍仰颈长叹一声,这才扣着衣扣,顿下脚说:“既是老祖宗已作主,又有宫里传来的示下,还等我什么!你一一照旨分派就是!我只要你把可儿的事办得无限风光,宁把这府倾空,也不能忤了我这意!你也起来吧,我这样一时怎能出面?”
尤氏方站了起来,扯出手帕拭泪。
贾珍犹不忍弃可卿而去,又掀开被子,亲吻可卿良久,方一跺脚,当着尤氏搬开暗道机括,从转门消失。
尤氏在这般奇耻大辱面前,恨不能一头撞死;但终究几层的利害关系,还是驱动着她去挣扎着完成贾母王夫人布置的任务。
贾珍走后,尤氏方前去掀开被子,看了几眼可卿;可卿的眼与舌已被贾珍抚平,面色如春,尤氏想到拉扯她多年的种种酸甜苦辣,不禁泪如泉涌。
尤氏拭干泪水,环顾了一下那卧室,心中清点了一下,除两件细软,九件需销毁的寄物都在眼前,遂镇定一下,挺直腰身,朝楼下走去。
在下楼的一瞬间,尤氏忽然现出一丝谁也没能看到的难以形容的笑容,那笑纹来自她心底里的此前一直压抑在最深处的欲望推动——当那一回焦大吼出“爬灰的爬灰”时,她那欲望曾上扬过:她希望秦可卿死!——现在不管怎么样,秦可卿果然死了!死了!
但尤氏下到最后几步楼阶时,驾驭她心态的,又恢复为下楼前的那些意识。
尤氏回到楼下,猛见宝珠站在门前,瑞珠竟坐在一张椅子上发呆,心中一惊,先迎着宝珠问:“瑞珠可对你说了什么?”
宝珠即刻跪下,说:“回太太,她下来只是发呆,不曾开口说话。”
尤氏又问:“你可曾问她什么?”
宝珠忙答:“太太命我守门,我只守门,我不曾跟她说话。”
尤氏看瑞珠那光景,似已丢去三魂六魄,便再次问宝珠:“可有人要进来?”
宝珠摇头,连说:“并无一个。”
尤氏方厉声喝叫瑞珠:“谁许你坐在那里?我且忙着,你倒一边受用!你主子咽了气,你哭都不哭一声,你那心肝,敢是让狗叼走了!”说着过去,就掴了她一记耳光;这一耳光又把瑞珠的魂儿掴了回来,瑞珠赶忙跪下,长嚎一声,痛哭不止。
宝珠闻说蓉大奶奶没了,狠吃一惊,也唬得哭了起来;尤氏将二人喝止,厉声说:“且住!还轮不到你们嚎丧!瑞珠,你且站到那边屋角,给我面壁思罪,不到我唤你,不许擅自回身!宝珠,你去传来升嬷嬷和银蝶,先只她二人,我有话吩咐!”
来升家的和银蝶过来了,尤氏遂向她二人宣布:“你们蓉大奶奶久病不治,已于刚才亡故!现在不是哀哭的时候,银蝶,你负责为大奶奶净身穿衣装裹停灵;来升家的,你负责将蓉大奶奶的十一件遗物集中销毁——这原是大幻仙人为她测命时指示,这样她才能安抵仙界……”银蝶并来升家的即刻行动起来。尤氏又一一调遣其他人等,各司其职;届时来升等亦闻命在前面大张旗鼓地布置起白汪汪的场面来,并赶制全府所有人等的丧服,诸如此类,也不及细述。
来升又亲来回,告老爷已回府,正吩咐请钦天监阴阳司及禅道士等事宜,蓉哥儿也才从卫若兰家看戏回来,正更衣,稍后便来这里;尤氏命来升去告贾蓉,暂且勿来天香楼,她过会儿便回前面,有话跟他说。
……正乱着,来升家的来回,《海棠春睡图》并秦太虚对联及榻帐衾枕已焚,宝镜已砸,金盘已化作金锭,石木瓜已粉碎,但搜遍所有各处,并无绣有黄花白柳红叶的衣裳及黄莺叼蝉的八宝银簪;尤氏思忖,向来是瑞珠为可卿收拾一应物品,便叫过一边屋角面壁的瑞珠,问她大奶奶的那两样东西收在了何处,命她跟来升家的去取出;瑞珠在面壁时已意识到自己所见所闻,挖目割耳亦不能让主子们放心,萌生了自绝的念,及至尤氏叫去这样一问,忙跪下回说:“这两样东西现在我床上——”她本想解释一番,却浑身乱颤,自知必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舌头打绊儿;尤氏一听大怒,左右开弓,一边扇了她十几个嘴巴,瑞珠两边脸顿时鼓出红痕,而尤氏也只觉手腕子生疼;来升家的三两下就在那屋屏风后搜出了那两样东西,拿出给尤氏过目,尤氏气得体内岔气,两眼发黑。说时迟,那时快,尤氏并来升家的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瑞珠突然起身,锐叫着“蓉大奶奶你给我作主啊”,跳起足有一尺高,拼力用头朝屋中的硬木大柱狠撞,顿时脑袋破裂,脑浆稠血喷得四溅!
此时宁国府内传事云板,重重地连叩了四下……
荣国府二门上的传事云板连叩四下时,谯楼上恰交三鼓。
王熙凤被云板惊醒前,刚得一梦,梦中恍惚只见秦可卿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事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何心愿?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可卿便嘱:“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熟亦设于此……便有了罪,凡物可以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凤姐听了,心胸大快,十分敬畏,也来不及细想,可卿哪儿来的如此见地。倘秦可卿真是一介小小营缮郎家从养生堂抱来养大的女子,出阁后才到了百年望族之家,只过了那么几年富贵日子,纵使聪明过人,也不可能有这般居高临下的经验教训之谈。个中缘由,极为隐秘。原来这一年多里,可卿生父多次遣人来与可卿秘密联络,佳音渐稀,凶兆频出,所言及的悔事,此两桩最为刺心;秦可卿游魂感于贾氏收留之恩,故荡到凤姐处,赠此良策。可卿之姊,早登仙界,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当了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专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可卿游魂荡悠悠且去投奔其姊,虽说“宿孽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