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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宽慰道:“如今娘娘圣眷正隆,这算得什么事!”
王夫人叹道:“原不能算回事。可现今秦显两口子怪事一出,不能不多加小心啊!”凤姐因道:“太太放心,再无大事的!我且同平儿,这就细细回想一番,究竟咱们家里,有多少宫中之物,又往宫中娘娘处送了多少东西……一旦察起,都有缘由,也就不怕了。至于秦显两口儿,想来也不过是自认怀才不遇,趁乱偷了那香串,想逃往他处后变卖些银子,开个小买卖混日子罢了,这事里头能有多大的戏文!还望老爷告知那贾雨村,不要小题大做的为好!”
王夫人这才接过平儿递上的茶,嘘出口气说:“这些事,自然都不必让老太太听见。好不容易才喜上眉梢,焉有让她再平添烦恼的理儿!”
凤姐忙说:“这个自然。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但是王夫人走后,凤姐和平儿却都忐忑不安起来。
凤姐说:“那秦显两口子为什么这不偷那不偷,偏偷这香串儿呢?”
平儿也疑惑:“要说为了变卖,不懂行的谁出大价钱?懂得是禁中之物的,谁又敢买呢?那饿不死的野杂种贾雨村,捏着这个把儿在手,他究竟又埋伏着什么奸计在手呢?不能不防啊!”
凤姐饭也吃不下了。本是好不容易又有了响晴天的贾府,此时却陡地飘来了一片乌云!
銮驾离开大路多时,除了皇帝本人和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其他跟随者都不明白这究竟是在往哪儿去。
贾元春坐在金顶金黄绣凤版舆中,虽然抬舆的八个太监尽量保持平衡,她仍感觉到了路面的变化。荡悠悠的,令她心中由不适,到不快,到不安。
这回的巡游,圣上决定很突然。旨意传进凤藻宫,几乎不容她多做准备,便来催她上路了。
往常圣上巡游,跟随的队伍十分浩荡,一应卤簿,甚是齐全。这回却尽量精减。说是到南边巡狩,却并未带自己的猎犬。随侍的官员,领头的是新擢升的两位,一位原是长安守备袁野,一位是原粤海将军邬铭。袁野是北人,邬铭是南人,武艺虽均高强,但这之前亦未见有何过人功勋,忽得宠幸,莫说他人侧目,就是二人自身,亦思之无据;然皇恩既浩荡,惟存肝脑涂地竭诚效力之心,因此任凭戴权指挥,令行禁止,不多言,不逾矩。
出巡已逾五日。路过平安州,节度使迎驾甚谨。再往南,便应由金陵体仁院总裁仇琛接驾。究竟皇上打算在哪儿驻跸围猎,尚不得知。
随着版舆的晃荡,元春的心旌亦飘摇起来。回想出巡的这几夜,皇上夜夜与己有鱼水之欢,真真是情浓恩深。但愿这回能播下龙种。贾家的衰势,或许由此得以扭转。
回想起那年终于下了狠心,将东府的秦可卿的真实来历,揭穿于皇上之前,后来种种情况,总算真是化险为夷。论起来,皇上坐这龙椅,也真不易。太上皇生子忒多,哪位不觊觎皇位?就是那义忠老千岁爷,太上皇的兄弟,当年没得着皇位,当今圣上都大局已定,他还图谋不轨呢!更何况当今皇上的亲兄弟们。当今皇上登基不久,便将秦可卿的父亲分封郡王,那王爷何尝老实,篡权之心,一再暴露。要不是碍于太上皇尚在,当今圣上早将他一举荡灭。后来削掉他王爵,又逐出皇族,但未没收他全部家财,发往江南,监视居住,惟愿他以秦姓庶民身份,安安静静过那江南财主的生活,却又偏还要谋反。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当今皇上只能将其处死。但还是碍着太上皇的面子,给他这一支留下了苗儿——秦可信,在当地圈禁居住……
秦可卿是当年其父母被逐出京城那一夜,由其父爱妾产下的,当时产的是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其父为躲过宗人府的人丁统计人册,连夜求到贾家;原来贾府预测的,是太上皇会将皇位传予秦可卿之父,因此一向联络巴结甚力。秦可卿父亲求到贾家时,宁国府的贾敬说什么也不同意接纳,贾赦也犹犹豫豫,倒是贾政颇觉不忍。后来是贾母作出的最终决定。老太太说,皇家的事,自有神佛作主,谁能说得清?今天这位继位,说不定过些时又换成那位,都是龙种,我们为臣的何必跟定一个,换一个便非认他为假龙呢?她一槌定音,命贾政速从所任职的工部中,找到一位中年无子的小官,最好也姓秦,出面,作出从养生堂抱养无名弃婴的姿态,然后,再将那一对婴儿转入宁国府抚养。贾敬一听此命,当即便表示愿将所袭爵位并族长职责,一概转给儿子贾珍,自己从此到都城外道观静养。贾政果然找到了一个营缮郎秦业,谁知刚将那一对双胞胎抱回,便死去了一个男婴,只剩得一个女婴,就是后来以贾蓉的童养媳名义养在宁国府的秦可卿……
贾府接纳藏匿秦可卿时,元春才六岁。但她那时已能留下记忆。那些天里,她当然不懂得大人们在忙些什么,但那些诡谲的表情、神秘的气氛,与某些细节,却在她心中播下了疑窦,随着她的长大成人,那疑窦在她心里渐渐膨胀起来:老祖宗为什么对东府的秦氏如此疼爱?过东府去玩,那天香楼秦氏的居室里,何以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摆设?竟是富过三代的贾家自己也不曾有过的!直到入宫以后,老太太、太太、尤氏入宫问安,提起蓉儿媳妇,口气就像在说哪位公主郡主似的……
二十年来辨是非。虽在榴花开处的宫闱之中,元春毕竟悟出了秦可卿的真实身份。为了不让贾家进一步陷入皇家的宝座之争,更为了报答当今圣上的恩宠,在秦可卿二十岁那年,她终于迈出了举报这一步……圣上答应了她的请求:让秦可卿一家体面覆灭,给秦可卿厚葬机会。
然而,仅凭忠心耿耿,便能获得圣上的宠爱吗?未必。元春在版舆的摇荡中,心影里晃动着重叠着自己与圣上的许多亲昵行止,于是情绪便又明亮畅然起来……
版舆似乎停了下来。元春掀开绣帘朝外望,只见雨雾茫茫,銮仪不甚整齐。听见了马嘶与马蹄在泥泞中踢踏的声音。又有圣上威严的命令声,及扈从人等的应答声。
稍顷,版舆又行进起来。元春右手握住一个蜡油冻佛手,左手不住地摩挲它。那蜡油冻佛手,不懂行的人乍看见,会以为是蜡制的摆设;其实那是用一种极罕见的蜡黄色冻石精雕而成的古玩。那本是前些年贾母做寿时,忽然来了一位外路和尚,笑嘻嘻献上的,阖府称奇,贾母甚喜,摆玩良久,后来赏给了凤姐儿,最后又由王夫人等进宫请安时,献给了元春,说是佛手又叫作香橼,暗合元春之名,想来元春常玩,必能永邀圣宠——那蜡黄色,与代表皇位尊严的明黄色十分接近,真是难得!
元春摩挲着蜡油冻佛手,忽又杂念丛生。
宫中嫔妃争宠之烈,不亚于众王争位之酷。这且不去想它,自己的进宫争宠,实在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命运。虽能有很多机会随侍圣上,但圣上是严禁女人干政的,而又喜怒无常,多疑多怪。这回巡游南方,路经平安州,见到节度使,圣上毫无悦色。而大老爷贾赦,偏与这位节度使过往甚密。即将接驾的金陵省体仁院总裁,这官位原是至亲甄家的,圣上却已在前几年查抄了甄家,如今将这官儿赏给了原在京城中臭名昭著的仇都尉;这些事情里,都埋伏着许多不利贾氏的孽债。而这回随行的官员,那位姓袁的,圣上让他拜见自己,脸上竟公然一派冰冷;倒是那姓邬的还颇谦恭,对了,记得太太提起过这人,老太太八十大寿时,此人曾送过一架上好的玻璃围屏,与宫中所用不相上下……”
因之,这巡游的前程,还不知究竟能否顺利;所出场的人五人六,都居何心,宜慎加考究……此时雨中弃大路而奔小道,更不知圣上是何用意……
元妃胡思乱想未了,而銮驾已停。
先听见六宫都太监夏守忠请安的声音。稍许,小太监掀开舆帘,抱琴过来搀扶。敢情是已到了临时驻跸之所。
那是一所丘陵环抱的道观。元妃娘娘进驻东跨院中。
雨停云霁。夕阳斜照,丛竹滴翠,元妃更衣净面后在廊中漫步,旅途劳累,竟一扫而光,很是心旷神怡。
抱琴紧伺元妃身边。元妃抚摸着未漆而泛着蜜光的廊柱,赞叹说:“这是怎样的木材啊,看来并非檀木,竟比檀木更致密幽香!”
抱琴因道:“适才听夏老爷说,这便是樯木。惟有此地才产。最珍贵难得的!”
元妃不禁心中一动:“樯木?难道说,我们到了潢海铁网山了么?”
抱琴道:“可不是这个地名。不过夏老爷说,这才刚到边上。往里去,还深得很呢!看来万岁爷围猎,就在这山里了吧!”
元春不禁脱口说:“那秦可信,不就圈禁在此地么?”
抱琴并不在意。她发现了院中一样东西,很高兴,走过去细看,报告说:“娘娘,巧啦!这儿有现成的乞巧盆哩!”
那院子里,有一雕花石台,石台上,放置着一具双耳铜盆,里面储满雨水。抱琴试着用手磨擦那双耳,盆里的水,顿时仿佛鼎沸起来。抱琴高兴得爽笑起来。
元春走了过去。她对抱琴又现烂漫风采,很是欣悦。抱琴打小就在府里侍候她,后来随她进宫,自从当了宫女,禁中规矩比府中严了百倍,抱琴变得不仅不苟言笑,就是声量高些的时候,也不再有过。没想到这回随驾巡游,却难得有这么个空当儿,开怀一笑。
元春在盆边驻足,伸手摸了摸盆中水,还算温和。因问抱琴:“你给我带上乞巧针了么?”抱琴说:“正当节气,我自然给准备着。今晚定有大月亮,娘娘无妨在此乞巧,也算一大乐事了!”
正说着,夏太监来,抖着一脸的笑纹,请安后传旨说:“万岁爷在正院接见大员们,并要与袁、邬二帅议事,因派小的来此安排娘娘先用晚膳。”
元春便对他说:“给我尽量捡些素净的菜肴。有清粥小菜最好!
元妃用过晚膳,天已黑净,天上果然一块紫云移开,露出一轮圆月,月光中有蝙蝠剪翅翻飞。
抱琴拿来一根九孔银针,元春在院中水盆边,先对天默祷一阵,随即便将那针往水面上轻轻一放,只见那针在水面上旋转两圈后,便漂定水面,不再移动。元春抱琴两双眼睛,盯准了那乞巧针在水盆底上的投影……
抱琴先看出来,竟是很粗黑的一道。元春原期待那针上的九孔,无论如何能在盆底上漏出些奇妙的图案,没想到却粗黑得那么完整。
元春正心中思忖,抱琴嘻嘻地笑着说:“这影儿,倒让我想起归省那年元宵节,娘娘作的那首灯谜诗来了: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背了三句,她停住了,因为那首谜底为爆竹的灯谜诗,最后一句是“回首相看已化灰”,想起来实在不够吉利;于是抱琴转而引申说:“娘娘请看,这影儿多像一个胖娃娃呀!胖小子出世,那呱呱的啼声,不也正是身如束帛气如雷吗?不也会一声震得人皆恐吗?不也就能使妖魔胆尽摧了么?”
抱琴的话,正合元春的私心。她正待再俯首细观,却忽然院门边响起一声:“好个能使妖魔胆尽摧!”
原来是圣上来了,元春与抱琴惶恐中赶忙跪接。
月亮照着一处神秘的山坳。那是潢海铁网山最险恶的一隅。
山顶上,在密密的樯树林中,隐藏着哨楼,日夜监视着那通向这一地点的惟一路径。在半山的竹丛中,隐蔽着完整的庄院,一应生活所需的房舍物件,应有尽有。而在山阴的一片台地上,则有一个练兵场。
这是一个绿林好汉的独立王国。
月色中,两个矫健的身影,显现在练兵场上。
一位是原神武将军冯唐的公子冯紫英,一位是原圣文将军卫冰的公子卫若兰。
冯紫英甫进入场地,便张弓一箭,朝最那头一个箭靶猛射,只听见“当”的一声,冯紫英道:“竟落地了!”
卫若兰道:“是射中上回那箭的箭尾了!上回那箭,你是正射在仇琛的脑门上啊!”
卫若兰也弯弓射箭。但他不慌不忙,未射之先,把衣襟掖好,将腰绦上挂的一只赤金点翠的金麒麟理到大腿外侧,瞄准之后,方从容射出,只听“嗖”的一声,正中另一箭靶。
两人朝那边箭靶走去。冯紫英笑道:“你这样地‘慢工细活’,在宁国府天香楼下射圃,倒能博珍大哥等哄然叫妙;用到实战上,可就未等这边箭出,只怕那边箭早飞过来了!”
卫若兰笑道:“这里靶场虽为实战而设,可处处细部,都让人想起京中射圃之欢啊!这里其实何尝不是射圃?只不过‘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罢了!”
冯紫英拍他肩背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