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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若兰笑道:“这里靶场虽为实战而设,可处处细部,都让人想起京中射圃之欢啊!这里其实何尝不是射圃?只不过‘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罢了!”
冯紫英拍他肩背两下道:“引用不伦不类!应罚你一大海!”
卫若兰道:“天下有伦有类的话都让那些道貌岸然的人说尽了!你我虽时有非伦非类之语,只要心有灵犀一点通,听来自有禅意在啊!”
冯紫英点头不语。两人走到一排靶子前,细看,原来冯紫英那新箭的箭镞竟挤进了旧箭的镞眼,落到地下的,倒是那枝旧箭。而卫若兰所射,正中靶人的右眼。
冯紫英望见,月光下卫若兰所佩的金麒麟闪着诡异的光,因叹道:“你跟史大姑娘的事儿,怎么个了局啊!”
卫若兰将那金麒麟握入手中,凝视着,不禁悲从中来。须臾,他眼角反照出几星月光。
在近一年来的岁月里,冯紫英的父亲神武将军冯唐,与卫若兰的父亲圣文将军卫冰,都被皇帝罗织在一个案子里,下了大狱。冯唐前些时已瘐死狱中,而卫冰是绞监候,眼看入秋,其命无多了。他们正是抱着复仇之心,集结到这个地方来的。在父亲陷狱之前,卫若兰与忠靖侯史鼎的侄女儿,也就是贾府史太君的侄孙女、贾宝玉的表妹,已经定亲;那时贾宝玉已经与薛宝钗成婚,成婚后贾宝玉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一回他清醒时,应邀到冯紫英家射圃,那时冯紫英家尚未毁败,到场的还有柳湘莲、蒋玉菡、陈也俊等,卫若兰自然也在;就在那一天,宝玉将一个赤金点翠的金麒麟给了卫若兰,对他说:“史湘云自小就佩有一个雌金麒麟,这个是我在清虚观得来的,看来冥冥中自有天定,现在将这雄麒麟给你,你们成婚时,恰好也就麒麟会合。史妹妹是个好姑娘,最难得的是心地阔朗、口快言直!祈祝你们白头偕老吧!”当时卫若兰接过,心中无比感激。谁知此后不久,冯、卫两家便遭了罪,卫若兰无力迎娶史湘云,而史家亦不好主动退婚。但卫若兰每日佩着这金麒麟,抚摸之中,常不禁悲从中来,长吁短叹。
冯紫英、卫若兰二人正在喟叹中,忽然耳边“嗖”的一声。一枝箭飙了过来,正射在另一靶子上。接着便是笑声:“二位仁兄,快快回议事厅,好消息来了!”
冯、卫扭头一看,远处站着的,是柳湘莲。
三人一起离开练兵的台地,进入竹丛,迤逦几弯,便是一处院落,沿路都有小哨防卫,院门内外更防范森严;院中正房,便是议事厅。
议事厅里,早有人迎出,互相问安后,遂各归交椅。
坐第一把交椅者,是个不到三十岁的白面郎君。他便是有着皇族血统的秦可信。
秦可信是当今皇帝严令圈禁的人物,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原来,他在圈禁中,已早与此处的绿林豪杰们有秘密来往;这回皇帝的南狩,其大背景,是太上皇已然病危,皇帝欲趁此时机,先将江南隐患,一举铲除;皇帝也不是吃素的,他已派细作查明,秦可信人在心活,仍怀篡位之志,而且与铁网山一带的山寇勾结甚密;此次他名为南狩,实际上是銮驾先行,给过往途中的一般官民一个国泰民安的祥和观感,而暗中已调动了南北两支劲旅,昼伏夜行,一旦查实铁网山匪窝所在,随后便到,以十余倍的兵力,将那铁网山匪窝团团围住,成铁桶之势,一举剿灭。山匪既灭,再找个借口处死秦可信,便轻而易举了。折回京城,即使太上皇仍未咽气,在其弥留之中把京中的皇位觊觎者毕其功于一役地扫灭,也便无有京外之忧,更其顺手了。
但皇帝此时并不知道,秦可信已逸出圈禁地,身在山寨之中。负责监视圈禁秦可信的官员,正是取代甄应嘉的仇琛,此种官员只知借宠横征暴敛,哪儿真有效忠之心,再说也把那秦可信视为瓮中之鳖,每次传旨训话,对其百般挫辱,秦可信也一副莫可奈何、纵情酒色的猥琐之态;此次皇上南巡,并未向仇琛透底,问到秦可信现状,仇琛答曰:行尸走肉耳!其实近日秦可信已逸出,由与其身量面容相近的一个家人佯装他醉卧不起,竟未能被监视者觑破,仇琛自然也便被其瞒过。不消说,仇琛手下有的早已是只要行贿,便无不给便的人物,柳湘莲等借此与秦可信内外勾连,非止一日。
秦可信来到铁网山山寨,本执意不肯坐头把交椅,怎奈山上各位豪杰,非将他推到那头把交椅上不可,他也就恭敬不如遵命,坐了上去。大家心里清楚,要与当今皇帝对抗,把太上皇的嫡孙秦可信推出来作旗,揭穿现皇帝是靠阴谋登基,并控告他肆无忌惮地迫害皇叔、手足与皇孙,又专爱抄家敛物,以肥私蓄,是败坏他的合法性的最佳选择。
柳湘莲坐在第二把交椅上。这个山寨,是他所创。柳湘莲所信奉的,只是劫富济贫,并无权力欲望。但他重友情、讲义气,所以当冯、卫二公子家破后投奔而来后,一心要复仇,并欲借秦可信之旗,夺取皇位,他也便参与了其事。这里面也还有他对贾珍与贾宝玉的浓重情谊。他知道秦可卿被逼死,给贾珍的心剜出了多大的一个伤口。他是完全理解与同情贾珍与秦可卿的逾矩之恋的。帮助秦可信,便是为秦可卿报仇,也便可慰贾珍之心。贾宝玉将金麒麟给了卫若兰,不仅为的是卫若兰,摆在头里的是为了表妹史湘云今后有靠。贾宝玉的泛爱,不仅表现在对黛玉、宝钗、湘云三位表姐妹都爱上,甚至对大小丫头,乃至所有年轻姑娘,都充满爱怜,别人不懂,柳湘莲却能意会。所以帮助秦可信,也就可能为卫若兰一家平反,从而成就卫若兰、史湘云的一段好姻缘,也从而能使宝玉心安,他何乐而不为?
冯紫英坐第三把交椅。头几年,他父亲冯唐以来铁网山打围为名,暗中与秦可信联络,冯紫英随往。有天冯紫英一人从秦可信圈禁地潜出后,不想被官军缉捕,以其“僭入禁地”而欲兴狱问罪,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始终未暴露出其真实身份,并在官军押送途中,由已占山为王的柳湘莲所救出。后冯紫英安全逸出铁网山,潜回京城,并曾出现在贾宝玉、薛蟠等面前,因历险中的脸伤未痊愈,还引起过众人询问,话逼话,他都说出了“这一次,大不幸之大幸……”更引出了众人热辣辣的好奇心,但他到底还是忍住未透出底细。因他与秦可信及山寨都联络最早,故坐了第三把交椅。卫若兰坐第四把交椅。坐第五把交椅的是张友士,他是秦可信父亲在江南时,违制所设的太医院的太医。秦可信父亲当年在府中仿照禁中,设立了会计、掌仪等司,太医院也俨然为其中之一。他在秦可信父亲死亡后便上了这个山寨。坐第六把至第九把交椅的,是几位上山虽早,却服膺于以上各位的绿林汉子。
各位豪杰坐定,便先由探子汇报了銮驾的行止。之后,引进了京城匆匆而来的秦显。
此时的秦显,已近四十岁。一路落荒而逃,胡子拉碴,更呈老相。
秦显报告道,他和浑家得这边传信后,顺利盗得那鹡鸰香念珠串,但却在出城之际,被贾雨村手下拿获,搜出了那香串,贾雨村还亲自审问,几用严刑,他一口咬定,此香串系当年太上皇赐给秦可信父亲的,因秦可卿事他们留在贾府之际,秦可卿之父将此香串郑重留给了他们,说是以备日后再见时的凭据;现因他们两口在贾府极被冷落,屡遭排揎,所以欲往南边寻主,老王爷虽亡,秦可信尚在,他们愿去往投靠,也无非仆念旧主之意,临走几乎放弃了一切,只是这香串万不可弃,所以恳请开恩放行……这一派谎言,原不过是急中所编,并不抱侥幸放脱的想头,却不曾想审讯后拘留不久,竟被兵丁拖出逐出城门,香串亦在最后一刻掷回,真是虎口余生、惊魂未定啊……
秦显未及说完,冯紫英便冷笑道:“好个贾雨村!真乃曹阿瞒一类奸雄!他明知你秦显有诈,竟还人赃俱放,他这是给咱们递话呢,倘若大功告成,不能不给他记个头功!另外,想必他也给贾政递了消息,但消息只是消息,却又并不将人赃交回贾家,这就能牵着你贾政的鼻子,让你今后非与他沆瀣一气不可!倘若我们大事不成,他照样吃当今这位皇上的皇粮,说不定还要巧撰戏文,陷害贾政,邀功领赏呢!”
褒奖秦显一番后,让他且去沐浴进餐歇息,这里便议开了下一步的战略。
让秦显盗来鹡鸰香串,是为了离间当今皇上与北静王的关系。在所有的皇族近支中,惟有北静王是个类似贾宝玉那样的只愿过诗化的生活,而绝无权力欲望的人物,所以当今皇上对他最放心,也打算在将其他近支皇族剿灭后,留下他并当众演示情深谊重的场面,以掩世人攻击诟骂之口。因之,倘若拿出过硬的北静王参与谋反的证据,出示于当今皇上,以他本来多疑的性格,必定方寸顿乱,说不定他会一怒之下,先将北静王治罪,那样一来,朝野必定震惊,人心必定大乱,而颠覆其皇位的机会,便一定倍增!
冯紫英对这一诡计主张最力。卫若兰也认为,据探子所报,此次銮驾不甚伟盛,但南北驿路均有异象,很可能是先虚后实,因此不宜决以死战,还是多用诡谲之思,与其智斗为好,待有大机可乘之时,再直举义旗,取胜把握方大。
柳湘莲道:“此次所谓南狩,独带了贾元春在侧,诸位以为原因何在?”
卫若兰道:“还不是用来掩人耳目,让世人都以为他真是只知享乐,不动兵器,俨然太平天子!”
柳湘莲又问:“倘真刀箭相见,我们对元妃应否刀下留情?”他想到了宝玉和元春的关系,虽然二人年龄相差颇多,后来又难以再见,但宝玉幼时,元春于他真不啻半个母亲。
冯紫英道:“此女外慈内狠。要不是她向皇上举报,秦可卿未必会死。”
秦可信道:“以命抵命。我恨不能让她也吊着咽气!”
张友士望着柳湘莲道:“是她命中欠下孽债。休怪别人向她催索。”又道,“举大事不可不多细思,却万万不可多虑!”
柳湘莲遂无言。心中却漾出几丝苦涩。心想此女此刻正是三千宠爱集于一身,何等荣耀,而可曾想到,捉拿她的无常,已开始舞动双腿双臂了!再想到北静王原系一宝玉式人物,非把他卷入皇位之争,充交战之矢,对一无辜毋乃太残忍!而由此掀起的大波大澜,又将把宝玉抛向何境,他何堪承受!人生之诡奇悲苦,夫复何言!
正议论中,忽然探子急报:南北大军,约三万余,已快抵达铁网山,并两翼扯动,看来是欲构成环围之势!
气氛立即万分紧张。
皇帝压在元春身上,双手紧握她的双乳,极其粗野地与她做爱。
此时的元春,迷迷瞪瞪中,有陶醉,亦有无数杂念短暂而尖锐地丛生。
白日里,皇帝那般威严,尤其是大臣扈从面前,是非人的神;而在帐中,皇帝与自己赤条条相搂相抱,又很难想像,他与那冠冕登于宝座的,竟是同一活物。每当皇上兴尽,汗津津、喘吁吁地侧身一旁时,她便生出无限的怜惜,甚至暗暗觉得,这个男人就总这么样,该有多好!但皇帝毕竟是皇帝。他常常即使在布施雨露时,亦充满了只有皇帝才有的疑虑与警觉。他就很多次虽退了衣服,却佩着短剑与元春招呼,并且有时还脸逼着脸地说:“我能揉你的乳,也能割你的乳!”元春便给他闭眼的一脸温驯。确实,皇帝岂止可以不假思索地割掉她的乳房,更可以无须成立罪项地即刻割下她的头颅。这是外人万万领受不到的恩宠与恐惧交加的心情。自从进宫以后,她经过多少此种功课!那年归省,她与祖母、母亲等挽手相见时,禁不住脱口而出地说,宫中是个“不得见人的去处”,又在父亲隔帘问安时,忍不住说:“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但听者只能意其皮毛,怎能知她心中那深不可测的惊悚悲苦!
她恨这个把她来回搬动搓揉的男人,她却又无限怜惜这个连这时也不能摆脱防御之心的皇帝。难道这皇位是偷来的吗?为什么要无时不刻地防着“失主”来索取这已到手的宝座?当然,她也明白,即使这皇位是得之于正大光明,那些个皇叔、皇兄、皇弟、皇侄乃至于皇帝亲生的皇子,十个有八个总还是无时不刻地在那里或明或暗地觊觎这个皇位,古往今来,这皇位酿成过多少战乱血案,为什么任是谁登了基,也终不免要变得这般狂躁多疑?似这样的日子,确确实实:虽富贵已极,然终无意趣!
皇帝又终于汗津津、喘吁吁地弃她侧身,她这也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