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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望月 作者:刘心武-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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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的靛儿,如今的靓儿,低头盘算起来。她又蓦地记起,那一年夏天,林姑娘、宝姑娘、宝玉,都在贾母屋里,也不知他们一处说话时,怎么着又拌起嘴来似的;当时她找自己扇子找不见,也没多想,顺口问了宝姑娘两句:“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吧!”那宝姑娘竟满脸溅朱,指着自己鼻子,恶声恶气地喝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登时把自己喝得又臊又怕,忙跑开了……从此以后,她对宝姑娘由惧而怨,林姑娘死后,宝姑娘成了宝二奶奶,她连带对宝二爷也没了好感。现在她已是忠顺王府的人了,要在这儿混好,头一条就该知情必禀……想至此,她鼓起勇气,跪在王爷和秋芳面前,禀告说:“奴才知道那成窑五彩小盖钟的来历!奴才还曾亲手拿过那小盖钟——那是宝二爷,贾宝玉的,是他递给我,让我给那刘姥姥带回乡下去的……”
  王爷听了,把桌子一捶,竖起眼睛说:“果不其然!真相大白!我料到如此!早听说那贾宝玉住在那个什么大观园的什么红院子里,骄奢到不堪的地步,他既能把那价值连城的成窑盖钟随随便便赏给村婆子,可见屋子里满撂着这等珍奇!怎么抄家时竟一件皆无?显见是事前听到风声,转移藏匿别处了!”遂命长史官:“不能让那贾宝玉就此回那金陵原籍!你速速去通报刑部察院等处,贾宝玉藏匿成窑名瓷,欺瞒圣上,蒙混获释,险被他就此遁去!宜速将他严鞫审问,令他从实招来,吐出所藏成瓷,如其不然,我绝不甘休!……”
  长史官奉命去告发宝玉,本已获释的宝玉必被重新入狱,且藏匿珍奇抗拒查抄,属欺君重罪,闹不好枷号后流往三千里外为奴,秋芳对此实有不忍之心。她未出阁时,曾听哥哥派往贾府请安的嬷嬷回来说过,道那贾宝玉自己烫了手,倒忙着问惹祸的丫头疼不疼;自己让大雨淋得水鸡似的,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吧!”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这样的一位公子,对无情之物亦倾情相待,奇是奇,怪是怪,但终究是个好人,怎能令他刚经过一番摧残,再更遭噩运呢?秋芳想到这些,心里七上八下,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救援宝玉一把。
  长史官刚去没多久,忠顺王爷府前忽来了一位没了双腿的老头,他垂着双臂,手握两个小板凳似的木撑子,移动着身子,在府门前大声喊冤,顿时围了一群过往行人聚观。门卫上前驱赶,他一个残疾人,瞪着红眼,不怕死的模样,实难对付。围观人群中有认得他的,说那不是石呆子么,几年没见,怎么就把腿弄没了?长史官不在,大管家不敢不往里头禀报,王爷很不耐烦,怒问怎么不远远地轰走,或报官,交那皇城巡察使贾雨村重重处置?大管家回道,那石呆子正骂着贾雨村,说贾雨村为讨好荣国府的贾赦,对他严刑拷打,打断了双腿,定了他一个拖欠官银的罪名,把他家祖传的二十把稀世古扇抄没,拿去奉承了那贾赦,他被迫流落乡间,几乎丧命;近几日方闻贾家已获罪败落,贾赦流往打牲乌拉,而贾府的古董文物,圣上尽赏了忠顺王爷,他来哭告王爷,盼王爷给他作主,伸冤报仇,还说王爷必能将他那二十把古扇尽数发还……王爷心中原对宁、荣两府并无绞斩者颇觉气闷,对那贾雨村亦早觉不满,听毕禀报,顿觉此事大可做成文章,于是命大管家且将那石呆子带至府内,亲自讯问,以明究竟。
  王爷往前面讯问那石呆子去了,给了秋芳一个机会。原来王爷所宠的伶人琪官,大名蒋玉菡者,除了逢王府堂会,必唱一出大轴戏外,每常下午,照例要到引蝶轩中伺候,为王爷清唱解闷,王爷也总带着秋芳一起听曲小酌。秋芳支开了靓儿仆妇等,匆匆闪进了那引蝶轩,又以吩咐王爷旨意为掩护,把琪官从小厮琴师等近旁引至窗边,压低声音,简捷地把王爷将对贾宝玉不利的事情告知了琪官——那蒋玉菡与贾宝玉素来交往密切的事情尽人皆知,秋芳谅宝玉虽沦落不堪,蒋玉菡必对之不弃,当能设法援助——言毕,装作颇为不快不屑的模样,边往外走边放声说:“今儿个王爷没心思,你们散了吧!”意在令琪官能尽快去设法营救宝玉。
  出得引蝶轩,一阵秋风扑到秋芳脸上,望着轩外满池的残荷,她叹出一口气来,心中自忖:那贾宝玉能不能脱出王爷的手心,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狴犴门内,是一条狱街,街这边是重犯狱,街那边是轻犯与待决羁押犯的牢房,并有一排狱卒的宿舍;街尽头则有一座小小的狱神庙。狱神庙的堂屋正中,供着狱神,说是汉代的萧何;何以萧何成了狱神?就连在这里混了好几年,把那西屋当作了自己歇息所的卒头王短腿,他也讲不出个子丑寅卯。反正狱里有这么个风俗,犯人锁进了狴犴门,例准其到狱神庙里烧香祝祷一番,求狱神保佑自己逢凶化吉;如蒙恩释放,当然更要到狱神前献供叩头;就是杖流几千里,乃至判了死罪,临到带出狴犴门以前,也大都要来狱神前虔求庇护超度;王短腿每日靠卖供香供品,也有不少的收入。庙堂的东屋是给在狱街上白日洒扫抬运、夜间击柝打更的待决轻犯们歇脚睡觉的地方,里头只有一铺土炕,炕上连炕席也没有,只有些霉烂的稻草。
  这天下午,狱神庙里照例香烟缭绕,狱神早已被熏得黑若炭柱,神龛的帘幔也烟灰密布,整个庙堂里弥漫着劣质供香的刺鼻气息。
  王短腿的那间西屋,略显得整洁明亮一些,炕上有半新的炕席和炕桌,靠墙摞着被褥枕头;炕下有些个桌椅柜橱,及若干必要的生活用品。他白天使用这间屋子,夜晚一般都回家去睡。此时他让贾宝玉在他那屋里洗了头脸,擦了身子,换上了干净衣服,还请到炕上一处坐着,劝宝玉跟他喝上两盅烫好的酒。宝玉说:“若非王哥这半年来多所照应,我怕是活不到今天了!”王短腿说:“若不是把你释放令回原籍过活,我再怎么照应你,也不敢让你进这间屋来,这么着平起平坐。”仰脖干了一盅,又道:“我是个爽快人,你也跟我这样,一根肠子通屁股才好——你究竟打算怎么着?像你这种判法,说是遣返原籍祖茔居住,其实官府还真派人押送不成?只要使些个银钱,出去再不要招惹是非,你就是还在这都中,或左近地方,找个落脚之处,或谋个差事,甚至卖字鬻画,过起小日子来,谁非追究死缠你去?”见宝玉低头不语,又道:“南船北马,我原是贩马的,没去过南边,这辈子怕也没去南边的福分。谁不知道江南好?况那边有你家祖茔。但你那两个兄弟,不是我多嘴多舌,实在奸猾难缠,回那祖茔,你怕是要吃他们的亏!或许你这人不怕吃亏,道‘吃亏是福’,实在也是,吃点亏也罢了,怕的是不光让你吃亏,还变着花样欺侮你,你在那边怕连我这么样的烂朋友也没一个了,可怎么是好?别光发愣,你也干一盅!”宝玉干了一盅,道:“王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此刻心里太乱,况是命我们一旬内离京,也还有七八天的工夫呢,容我再好生想一想才是。”王短腿道:“细想想也好。你又不像那贾环和贾琮,急着去祖茔争那收租放债的权柄。他们可是今儿个一大早就赶着到张家湾租船去了,走水路,从运河南下,省些费用;现在正是好时候,再过两个月,北边的河上了冻,那就只能从陆路走了。”
  正说着,王短腿老婆茜雪来了,提了个大食盒,从中取出些个菜肴果品,并一壶茶来,她往那茶壶里兑了热水,斟上一杯,递到宝玉跟前道:“这枫露茶,是我用香枫嫩叶,搁在甑子里蒸了一整天,统共才凝出一小盅,滴在茶壶里半盅,泌了三四次才出色的,现在恰到好处,二爷尝尝。”宝玉接过,心中愧悔不已。遥忆当年,他在府中养尊处优,一日从梨香院薛姨妈处酒足饭饱而归,那时在他那绛芸轩当丫头的茜雪给他捧来一杯茶,他不爱那茶的气味颜色,忽想起早上沏的枫露茶来,问为什么不给他端来,茜雪回道,是奶子李嬷嬷来,看见,给吃了;当时宝玉听了,鬼使神差地将手中的茶杯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跳起来怒声呵斥,一叠声地嚷:“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虽说心中恨的是那李嬷嬷,要撵的是那老货,可贾母那边听见,只当是茜雪的过错,当晚竟下令将茜雪撵出,宝玉嚷完,醉倒卧榻,待第二天醒来,生米业已成了熟饭……万没想到,富贵荣华,终有尽头,贾府被抄,锒铛入狱,而率先到狱神庙来安慰他的,竟是茜雪和其丈夫王短腿!……想至此,望着那茶,几滴泪水落入了茶中。
  忽然有个乡下后生来拜见王短腿,请安时又唤“宝叔”,原来是刘姥姥家的板儿,他呼哧带喘地说,他家一大早去了个城里古董行的程先生,刨根问底地盘问头年卖给冷子兴的那个成窑五彩小盖钟的来历,他们自然含糊应对,那程先生悻悻而去;他姥姥觉得来者不善,怕给宝叔带来麻烦,所以那程先生前脚一走,就打发他进城来报个信儿……宝玉忙道谢,可也实在想不出这事能惹出什么麻烦。板儿又说路过崇文门时,听街市上议论纷纷,说是宁、荣两府的在押人口,正被发卖,着实吓了一跳;他姥姥、父母等光知道两府众人羁押在府中的下房马圈里听候发落,嘱他给宝叔报信后凑到那府门前探探风声,没想到事情已到了这一地步!宝玉听了,两眼发直,脊背发麻,张嘴却无声。王短腿和茜雪急问板儿都听到些什么消息。他说先打听到了琏二奶奶的下落,茜雪问他哪个琏二奶奶?因为原来人们嘴里的琏二奶奶,说的是王熙凤,后来平儿成了琏二奶奶,王熙凤改叫凤姑娘了;板儿道人们七嘴八舌,说是琏二奶奶让一个叫张如圭的官儿买下了,那官儿刚谋了个外任,立马就要带着刚买下的人往金陵去,究竟他买的是先头的还是后来的琏二奶奶,也闹不清;又说那巧姐儿,因为年纪尚小,恩准她的一个舅舅把她接走了,可也不知那舅舅能不能善待她……还有一个恩准不卖的,是东府的惜春姑娘,因她早已带发修行,故允她到馒头庵里削发为尼;别的就闹不清了,也有人议论说,究竟贾家是出过贵妃的,原是皇上亲家,两府也行过些惜老怜贫的善事,因之不敢也不愿买领两府里的人……板儿说到这里,宝玉才哇的一声嚎啕起来,王短腿夫妇忙加劝解。待宝玉悲声稍减,板儿匆匆告辞,说是还拟打听一下巧姐舅舅居处,且怕天晚了关在城里出不去。
  王短腿夫妇正劝解着宝玉,却又来了蒋玉菡。原来只要使些银子,这狱街很容易进来,何况是拜见王短腿;自宝玉收监以后,他来此也非止一次;宝玉获释允回原籍,他本是要即刻将宝玉接出居住的,无奈宝玉不肯。蒋玉菡用绸帕揩着额上的汗,报告了忠顺王爷必欲将宝玉再送官严鞫拷问的消息,说是这回情况真是紧急,宝二爷一刻也不能耽搁,立刻跟他走脱,且先藏匿起来,如有人来鞫,只说是奉旨启程回金陵祖茔了,先把这劈头横祸躲过,再作道理。王短腿听了道,只得如此,而且我也不担责任——我哪能预知你前头放了后头又来鞫呢?宝玉此时清醒起来,心想自己究竟会如何倒在其次,焉能给王哥、茜雪再添麻烦?遂与二位恩人洒泪而别。
  
  出得狱来,登上蒋玉菡的骡车,只听鞭声脆响、蹄声得得,须臾间已至闹市,又拐了几拐,市声渐稀。二人盘腿对坐在骡车中。蒋玉菡伸手握住宝玉指尖,对宝玉说:“我那里不便,先去亲戚家,都是知道二爷、仰慕已久的,二爷切莫见外,只当是回自己家吧。”觉出宝玉指尖冰凉,遂安慰他说:“二爷宽心。二爷必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依我看,二爷那通灵宝玉失落至今,整两年了,必是就要自己回来。”宝玉对那玉一贯并不在意——此时哪知后来是甄宝玉将玉送回,竟引出悬崖撒手,归于青埂峰下,显现“情榜”诸事——心中只惦着妙玉安危,一路上心神不定,问蒋玉菡道:“那告密的丫头靓儿,确是原来我们府里老祖宗屋里的靛儿?”蒋玉菡道:“她名字是傅秋芳亲自改的,怎能有误?也不知她为何恩将仇报。”宝玉说:“我只怕她告发出妙玉来!现在细想,那年老祖宗带着我们,还有刘姥姥到栊翠庵品茶,进了东禅堂,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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