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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望月 作者:刘心武-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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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并有菊香阵阵,飘忽而来,更有琴音歌咏之声,越墙入耳,不含悲戚,竟似欢唱,不禁诧异。转眼山门已在脸前,少不得敲起门来。
  妙玉正与琴张和歌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一个嬷嬷忽慌慌张张走过来说:“有人敲打山门!说是要拜见妙师父!”琴张停歌问:“究竟是什么人?素来这时候没人敢来骚扰,怎么今天竟有这等怪事?”妙玉却还管自轻吟:“……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嬷嬷回道:“说是后廊上五嫂子家的贾芸,是二爷让他来的,有万分紧急的事情……”琴张不得不止住妙玉的吟唱,把嬷嬷的话给妙玉重复了一遍,妙玉说:“什么前廊后廊五嫂六嫂云儿雨儿的。我倒兴尽了,你且把焦尾琴收拾起来,我要到禅堂坐禅了。”说着便起身,欲往禅堂去。这时山门外贾芸的敲门并呼唤声已清晰可闻。另一嬷嬷也跑来报告,说山门外那贾芸说是有“十万火急的泼天大事”要禀告。妙玉笑道:“十万算个什么数目?我只知恒河沙数。泼天又有多大?我只知梵天十八重。”说着便移步而去。琴张跟过去请示:“究竟怎么办?让不让他进来?听不听他禀告?若不让他进来,可怎么把他轰走?”妙玉边走边说:“也不要让,也不要轰。由他。”又说,“那槛内之声好龌龊。你去给我准备一盆净水,并桂蕊菊英等物,我要洗耳。”
  贾芸没想到,竟无论如何敲不开那山门,又怕敲得太响或呼唤声过大,竟让公差们听见惹出麻烦,急得一头大汗。可怎么办呢?情急之下,他都想逾墙而入了。只是那庵墙虽不甚高,如无梯架,或有人托举,他也只能望墙兴叹。抓耳挠腮、万般无奈时,忽然想起稻香村的一窗灯火,虽然听小红说到过,那珠大奶奶素昔厌恶妙玉,二人很不相得,但事态如此,找那珠大奶奶救急,也不失为一个应变的办法,况且贾兰论起来是个本家堂弟,宝玉更是他亲叔叔,几层的关系,找上门去,总不能撒手不管吧!主意拿定,贾芸便转身暂离了栊翠庵,往稻香村而去。又一路盘算着,若珠大奶奶和贾兰亦无进庵之法,那就借贾兰的纸笔,写一告帖,从庵门的门缝塞将进去……
  贾芸不知不觉走到了凹晶馆边,那一带岸上可谓是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水边的芦荻蒲草长疯了,夜风吹过,瑟瑟乱响,不禁毛骨悚然。忽然眼前有黑影一晃,似有什么活物在颓馆残窗间藏匿,心想这园子里原饲养过梅花鹿、丹顶鹤等物,敢是它们变野了各处觅食?又想到此园荒废已久而归属未定,守门公差见钱眼开,既能放我入内,自然也会放别的人进来;只是那黑影若是人,为何鬼鬼祟祟?莫不是连贿赂未使,飞檐走壁而入的盗匪?那一定持有凶器,若把我当作了巡园的公差,在这暗处将我结果了,那可怎生是好?想到这里,脊骨上蹿过一道凉气,不由得屏住气息,呆立在那里。这时那匿于馆中的人倒把他认出来了,闪出来,离他一丈远,便给他请安,唤他“芸哥”,这一声呼唤竟比刚才的揣想更令贾芸恐怖入髓,难道不是人竟是鬼么!莫是个拉人乱抵命的厉鬼!但那“鬼”却只是一再请安问好,贾芸略回过神来,只听那边在跟他说:“……芸哥莫怕,我是板儿,王板儿……我姥姥姓刘……我们原是见过的……”说着进前几步,贾芸也才迈前几步,凑拢一眯眼细认,可不是那宝玉被鞫后,不约而同地前往狱神庙探监时,会到过的那个庄户人家的王板儿么!两个人互相认定后,不由得一同问出:“这时候你怎么来了这里?”
  王板儿先说他的经历。他到狱神庙给宝二爷送信后,忙去寻找巧姐儿的舅舅王仁,本想见一面后,留个地址,以备今后联络,便赶紧出城回家。谁知打听来打听去,那王仁竟径将巧姐儿带到勾栏巷,卖与那锦香院的鸨母了!没想到巧姐儿躲过了官卖,却躲不过狠舅的私卖!这可把王板儿急坏了!他找到那鸨母时,王仁已然携银溜走了,鸨母说你明儿个拿二百两银子来,我也不问你是她什么人,安的什么心,只管接走;如若不然,那后天就让巧姐儿绞脸上头挂牌接客了!事不宜迟,王板儿哪还顾得出城回家,想起贾家惟有珠大奶奶和兰哥儿还没遭难,多年来也有些个积蓄,那巧姐儿乃他们至亲骨肉,一位是大妈,一位是堂兄,焉有任其流落烟花巷之理,所以便赶到这里,贿赂了公差,混进了园来……一番话令贾芸听得心里怦怦然,叹息道:“这府里竟败到了如此地步!可幸大奶奶他们还在,你若明天来,他们也都搬出去了!”又问,“银子可已拿到?”板儿说:“咳,没想到,刚听我说起巧姐儿给卖到了锦香院,娘儿俩还摇头叹息,那大奶奶以至红了眼圈;可等我说起需拿二百两银子一事,他们可就半晌不吱声了。末后大奶奶说,巧姐儿打小看大的,本应择一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着实可怜!但那王仁虽说忒凶狠了些,却是她嫡亲的舅舅,我们本不是一房的人,鞭长莫及,也无可奈何!我一听急了,便说只当我来借你们银子,日后一定还给你们,赎了出来,我带回去给我姥姥,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那贾兰便说他们没那份闲银子,又说他们为买宅子、搬家,已花费很多,况他母亲寡妇失业,有道是人生莫受老来贫,好容易攒下了一点银子,也需留给自己,以防万一。我说救出巧姐儿,莫说是你们至亲,就是原来不相干的,也是积阴德利儿孙的事,没想到你们竟如此无情!大奶奶听我如此说,便拿着帕子不住地抹眼泪;那贾兰强辩说,不是巧姐儿不该赎,哪一位都是该赎的,卖到勾栏的该赎,卖到别人家当奴才的就不该赎吗?要赎先该把二奶奶赎出来才是!谁有那么多银子呢?……”贾芸听了,大觉诧异,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问道:“难道他们就真撒手不管了么?”板儿道:“也许是我又说了几句气话,末后那贾兰说,倒是想起来,他们还有一张一百五十两的银票,本是留着置备新居家具的,现在既然事情这么紧急,就先给我,明儿个一早去银号兑出,再不拘到哪儿凑齐那五十两,且把巧姐儿接到我家去,交给我姥姥吧。”贾芸点头道:“这还算是句人话。那五十两,我和蒋玉菡凑凑,你明儿个务必把巧姐儿赎出来。”板儿道:“我听姥姥说过,巧姐儿生在七月初七,她这名字是姥姥给取的,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她若遇到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却都从这‘巧’字上来。你看我又恰巧遇上了你,明儿那缺的银子也有指望了。我打算今晚就在这园子里找个暖和点的地方忍一夜,天一蒙蒙亮就溜出去办事儿。”说到这儿,板儿才又问贾芸为何进园。贾芸朝稻香村那边一望,跺下脚说:“光顾听你的,误了我的事了!你看他们已然熄灯了!这便如何是好?”于是把他急着干什么告诉了板儿。板儿听毕,冷笑道:“就是他们娘母子二人没有熄灯就寝,你找去他们也怕不会帮你。连巧姐儿的事他们都能推就推,何况那外三路的什么姑子!你既急着进庵,死敲不开门,巧在遇上了我,我把你托过庵墙,不就进去了么?”贾芸低头思忖了一阵说:“好。也只得如此。”
  且说栊翠庵里,琴张和两个嬷嬷心神不定,两个嬷嬷不敢就睡,琴张到禅堂耳房内给妙玉烹茶,也不似往常自如——妙玉家从祖上起,就嗜好饮绿茶,如龙井、碧螺春、六安茶等,贾母对此非常清楚,而贾母并整个贾府却都偏爱喝红茶或香片,所以那年贾母领着刘姥姥到庵里来,妙玉刚捧出那成窑五彩小盖钟来,贾母劈头便说:“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道:“知道,这是老君眉。”老君眉便是一种红茶。这种对答他人哪知来由?其实逗漏出了两家前辈来往频密、互晓根底的世交关系——琴张此时在慌乱中,却拿错了茶叶罐,给妙玉往壶里放了两撮待客时才用的老君眉……
  琴张正用小扇子煽茶炉下的火,忽听院中咕咚一声,忙跑出去看,两个嬷嬷吓白了脸,跑过来,喘吁吁地说:“有人跳墙而入……”“强盗来了……”琴张先转身返回禅堂,只见妙玉仍闭眼盘腿于蒲团上,一丝不动,便又赶紧走出禅堂,对两个老嬷嬷说:“你们守在这门外,死活别让人进去。”自己壮起胆子,朝那边有人影处而去,颤声问道:“你是谁?为何跳进我们庵来?”只见那人影在竹丛外菊盆中站定,一身长袍,颇为斯文,倒不是短打扮、持刀使棒的强盗模样;见琴张走近,拱手致礼,连连告罪,道是因为总不能进来,而又有要事必须尽快知会,所以出此下策;琴张便问他究竟有什么要事,非用如此手段闯庵相告?两人站立有五六尺远,那贾芸也不再迈前,遂一五一十,把忠顺王爷可能明日便来逼索成瓷古玩的利害关系讲了一遍,又道是因受宝二爷之托,才仗义探庵的云云。琴张听毕,吁出一口长气,道:“你且站立勿动。我去禀报师父,再作道理。”
  琴张回到禅堂,两个嬷嬷知不是强盗,腿才渐次不软;琴张命她俩仍在禅堂门口守候,自己进去禀报妙玉。那妙玉已然坐禅毕,进到了耳房,自己在那里慢慢地煎从鬼脸青花瓮中倒出的梅花雪。琴张进到耳房,便禀报说:“不是强盗,竟是恩人……”妙玉截断她说:“我等槛外畸人,既无惧强盗,亦无须恩人。庵墙外定然还有一个,皆系世中扰扰之人,你们且去将庵门大开,放那逾墙者出去;就是那门外的人他要进来,也就由他进来;凡进来的,早晚要出去,正如凡出去的,早晚亦会进来一般。”琴张急了,便将贾芸所道的利害,细细学舌,那妙玉哪里要听?自己往绿玉斗里斟茶,琴张不得不上去接过斟茶之事,又在妙玉耳边说:“原是那宝二爷让他来报信的……”见妙玉依然无动于衷,心想大凡称男人都唤二爷,且这贾府里也不止一个二爷,师父大约并未听清是哪个二爷,于是又大声说:“是那贾宝玉,让他来报信的——咱们倘若明日不搬走躲藏,那忠顺王爷说不定就要派人来害咱们了!”妙玉只是举杯闻香,淡淡地责备琴张道:“怎么是老君眉?”琴张心里起急,顾不得许多,遂提高声量赌气说:“正是老君眉!是这府里过去的老太太一家子都爱吃的老君眉!如今他们一家子在槛内,死的死,流的流,卖的卖,疯的疯……师父就是任谁都不怜惜,那贾宝玉,他是用师父这只绿玉斗吃过茶的,师父跟我说过,他算得是个有些个知识的人,那年他过生日,师父还曾写下贺帖,巴巴地让我们给他往怡红院的门缝里送去过……如今这事牵连到他,他倒只顾着师父和我们的安危,托本家亲戚不过夜地来报信……师父难道不该怜惜那贾宝玉、宝二爷、有知识的人么?……”说着,不禁跪到了妙玉面前,以至流出了泪来。妙玉面上,依然羊脂玉般不起温丝涟漪,只是说:“你且起来。去把庵门打开,放那人出去。且就此再不必关上庵门。待出去进来的都没影儿了,跟嬷嬷们多从井里打几桶水,把他们脚沾过的地方,一一洗刷干净。再把那人跳进来一带的竹子尽悉伐了,跟那让他沾过的菊花等物一起,拖到庵门外烧成灰烬。”指示毕,先将老君眉茶倾在废水瓯内,用茶筅刷净茶壶,另换碧螺春茶叶,有条不紊地重烹起来。琴张无奈,只得出了禅堂,命嬷嬷开庵门放人,又过去对仍站在竹丛旁等候的贾芸说:“无论我如何禀报,横竖不中用。或者二爷亲去那耳房窗下,痛陈利害,也算彻底救我等一命!”
  贾芸早听说这妙玉性格极放诞诡僻,没想到竟不近情理到这般地步。只得移步到那禅堂耳房窗下,恭恭敬敬地朝里面说:“师父恕贾芸冒昧。我是宝二爷堂侄贾芸。宝叔亲派我来。那从这府里出去的靛儿,保不定此时已向王爷说出了师父来。我临来时,宝叔说了,我若办不成这事,王爷派人找上这庵,师父让王爷鞫逼了,他便立刻自裁——因为他觉着是自己当日不慎,才惹下了这桩祸事。恳求师父明日一早便迁出庵去,躲避一时,若师父一时不知该往何处,我们连地方都是现成的。”他说完,躬身静听,那窗内竟静若古井,毫无反应。此时琴张也顾不得许多了,走近贾芸,小声对他说:“实在我们也不知该避往何处。当年进这庵,是林大爷派人把我们接来的,我们四个女流,就是要迁,何尝有力气迁?虽说可以花银子雇人,究竟不如二爷等来帮忙稳妥。只是不知二爷所说的那现成地方是何处?”贾芸告诉她:“只要你说动了师父,其余都不是问题。你说的那林大爷正是在下的岳父,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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