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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现成地方是何处?”贾芸告诉她:“只要你说动了师父,其余都不是问题。你说的那林大爷正是在下的岳父,可幸的是已由北静王府买去,不至受苦。给你们找的暂栖之所,正是北静王府内的家庙,忠顺王爷哪里寻你们去?稳妥至极的。且若觉得那里好,就久留彼处也无碍的。宝二爷若不是判了个回原籍祖茔定居,那北静王也收留他了……你们快作准备吧,我明日天亮即到,帮你们迁走!”琴张点头道:“你一定来。我们一定走。”
这时两个嬷嬷已开启了庵门,那板儿泥鳅般闪进庵来,把嬷嬷们吓了一大跳。那板儿直奔贾芸,大声埋怨道:“你怎么这半日不出来?”又东张西望道:“菩萨在哪里?我要跪下拜拜!”从半掩的门依稀看到禅堂里供的观世音,拿脚便要往里去,贾芸忙将他拦住道:“莫惊了师父!你要拜,就在这门外拜也是一样的!只是明天一早,你要在这里先帮忙他们搬家,菩萨才能保佑你!”板儿朝那禅堂里探头道:“怎么只见到一只佛手?好好好,我就求这佛手保佑吧!”说着咕咚跪下,朝里面观音大士的佛手磕了三个响头,双手合十,大声祈祷说:“菩萨保佑,明天一早能到银号兑出贾兰哥哥给我的一百五十两银子,能凑齐那另外五十两银子,能拿上二百两银子,到那勾栏巷锦香院,找到那鸨母,把那巧姐儿给顺顺当当赎取出来!菩萨你一定保佑我等好人!我等一定一辈子做好人,行善事!若是我有一天做了坏事,像那狠心的王仁一样,你就拿响雷劈了我!”祈祷完了又磕了三个响头,方站起来,憨憨地对贾芸说:“我帮这里搬家,只是要先去银号兑完银子再来,再说你还答应我,帮我凑五十两,你莫诓我!”贾芸道:“不诓你,下午我们凑拢银子,一同去赎巧姐儿!”
贾芸与琴张告辞,互道“拜托”。贾芸和板儿出了庵门,嬷嬷们忙将庵门掩上,重上门栓。琴张进到禅堂,掀帘走入耳房,见妙玉一个人坐在榻上,且品佳茗,独自侧身榻几,在那几上棋盘里摆开黑白阵式。琴张不禁近前劝道:“师父可都听清了?人家一片好心,且设下万全之计,咱们明早迁走吧!”妙玉似全无所闻,手中捏着一枚白子,凝视棋盘,只是出神。琴张急得以至干哭,跪在榻前,哀哀恳求说:“师父自己不怕,可我和嬷嬷究竟也是生灵,我佛慈悲,总还是要放一条生路给我们的吧!”妙玉从容地下了一子,方望着琴张道:“你这是怎么了?起来吧。且按我吩咐去做——不要关闭庵门,让嬷嬷们再把它打开。把弄脏的地方尽悉打扫干净。给观音菩萨前再续新香。我自有道理。”妙玉的格外安详,令琴张如醍醐灌顶。她忽然丧失了此前一直主宰着她的恐慌,站起来,从容不迫地,一项项执行起师父的吩咐来。
翌日卯初,贾芸匆匆从廊下赶往栊翠庵。头天亥正,他把板儿带回家中歇了一夜,板儿在客房里倒头便睡,鼾声如歌;他因枕边小红说起那王熙凤的遭遇,唏嘘不已,弄得一夜无眠,只算是略闭眼养了养神,起床后叫醒板儿,嘱他到银号兑完银子,务必赶到栊翠庵会齐。
用些个碎银子,又很轻易地混进了大观园。晨光中的大观园,其破败衰颓的景象,竟比昨晚那夕照和月光下更令人触眼鼻酸。回想起当年到怡红院作客,宝二爷在大红销金撒花帐下趿鞋相迎;在园子里拦起帷幔,坐在山石上监工种树;拾得小红香罗帕,托坠儿将自己一方帕子赠还……无数往事,恍若梦境;如今人事皆非,繁华落尽,泰去否至,怎不令人肝肠寸裂。又想到那王熙凤,原是琏二奶奶,初时琏二爷对之言听计从,好不威风,后来王家势败,琏二爷对她可就另眼相看了,动辄喝令,稍有迟慢,便骂声不绝,再后,更嫌她害死尤二姐,私放高利贷,惹出种种麻烦,爽性把她休了,让她和那平儿换了一个过子,从二奶奶变成了凤姑娘……眼下更被那张如圭买去做妾,小红昨晚去求见,竟被拒之门外,听那张家婆子私下里说,张如圭大老婆给她来了个下马威,一句话没回好,当即让人拖到院子里跪瓷瓦子,茶饭也不给吃;今日该被带到张家湾,坐船去金陵了,也不知她每日里饱受挫辱、以泪洗面,还挨不挨得到金陵……
贾芸未至栊翠庵,先朝稻香村望去,只见篱门紧闭、阒无声息,可见李纨、贾兰等赶早不赶晚,早已搬出。
来至栊翠庵前,山门洞开,进去一望,凡门皆大开,却不见一个人影儿。大殿里三世佛前,海灯粲然,香炉里新续的供香,地面光洁如镜。去西厢房,书架空空,片纸无留。唤琴张,无人应答。到嬷嬷们住的下房,只剩炕席桌椅,却是窗明几净。庵内花木显然经过最新一轮的修理,无一片锈叶,无一朵败蕾,正道甬路皆净若玉砌。到那东禅堂,香烟缭绕;唤师父,惟有梁间回音;耳房里,木榻空空,蒲团犹在,茶具皆无而茶香氤氲。原来妙玉等竟已自行迁出。难道他们现在已在北静王府的家庙内?蒋玉菡是何时接应他们的呢?
贾芸心中,十分纳罕。在禅堂里,对着那观音大士立像,双手合十,低头祝祷。拜完,忽觉观音的一只佛手,指向香案,定睛细看,香案上有一搭包,近前再看,搭包上写着两行字:“昨夜祝祷者得。非其得者,取之即祸。”贾芸稍一思索,便知感叹。原来这妙玉师父果真非凡,怪不得宝二爷提起来敬佩有加。他也不去动那搭包,径出庵门,沿着来路,去迎板儿。忽见板儿喘吁吁而来。板儿见了他,不等他发话,先骂起粗话来。原来板儿一早便去寻那银号,银号验过贾兰给他的那张银票,告诉他那是张早已兑清的废票!板儿怒说,定要找到贾兰,把他痛揍一顿!然而那贾兰奸猾已极,究竟搬到哪儿去了?昨日问他,只是含糊其辞,今日跟公差们打听,没人能说得清!贾芸劝他息怒,问他:“可记得你昨晚对菩萨的祝祷?”板儿回答:“还要再去祝祷!求菩萨保佑那巧姐跳出火坑!”又叹,“只是这一时半会儿,哪里借出二百两银子?我真恨不得把自己卖了赎她,只是怕没人肯出二百两的价!”贾芸也不多说,遂把板儿带至庵中禅堂,板儿跪祝毕,贾芸把那香案上的搭包指给他看,板儿问:“妙玉师父他们在哪儿?为何把搭包搁在这里?”贾芸说:“妙玉师父已然仙遁。这搭包是你的。”板儿不解,贾芸便把那搭包上写的字念给他听,让他掏出里面东西细检。板儿掏出一大包银子来,皆是上好成色的纹银锭子,数一数,共四十锭,贾芸道:“这都是五两一锭的,恰是二百两整!”板儿先是发愣,后来咕咚又跪倒观音菩萨前,叩头不止……当年板儿随姥姥进大观园游逛,手里抱着个大佛手玩,那时巧姐儿手里却抱着个大柚子玩,巧姐儿见了佛手,便哭着要佛手,众人忙将二人手中之物对换,巧姐得佛手当即破涕为笑,板儿也喜上了那又香又圆的柚子(柚子本来就又被叫作香圆),人生命运,难道真有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因缘际会?板儿将巧姐儿救回农村,两人皆有情意,终偕连理,此是后话。
且说那蒋玉菡在北静王府,与府里长史官等着接应妙玉一行,结果却只有贾芸匆匆赶来,道妙玉等已无踪影。后来更去西门外牟尼院等处探访,皆无消息。无不纳罕。
就在那一天,接二连三,发生了好多桩事。
圣旨下,将原宁国府第,赏给了仁顺王爷;原荣国府第,赏给了信顺王爷;凡在崇文门发卖未卖出的贾府人员,皆赏给了新保龄侯费阕。
经忠顺王爷讯问后,石呆子控贾雨村贪赃枉法强夺古玩案已送都察院受理,而对贾雨村的参本也已上达。后来贾雨村因此被褫职问罪,“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他虽在贾氏两府塌台时狠踹了贾氏两脚,自己到头来还是与宁、荣两府连坐。那石呆子官司才赢,其古扇尚未取回,却一命呜呼了;有说是高兴死的,有道是死得蹊跷的,也难判断,不过那二十把古扇仍由忠顺王爷收藏把玩,倒是真的。
忽又有圣旨下,命忠顺王爷为钦差大臣,往浙江沿海验收海塘工程。忠顺王爷陛见圣上后,不敢懈怠,回府即令打点行装,先往通州张家湾,待船队齐备,即沿运河南下。秋芳为其打点衣物时趁便说:“此次验收,那边官商人等一定竭力奉迎,王爷所喜的成瓷,也许那边不难搜罗。”王爷厉声斥道:“难道你要我收受贿赂不成!那贾氏的文玩古瓷乃圣上恩赐予我的,贾宝玉竟敢藏匿至今,拒不交出,我虽要务在身,此事岂能甘休?已令长史官每日与刑部察院等处联络,定要将那贾宝玉严鞫归案。听说他已启身回金陵,若走水路,我们官船追上他不难!我何用别处搜罗?对那贾宝玉严拶拷问,自然他会把那成瓷藏匿处供出,哪怕是埋地三丈,我就不信刨不出来!”秋芳噤声,再不敢言及成瓷之事。
当日下午,王爷一行即轿马骡车,浩浩荡荡,前往张家湾。
傍晚时分,那忠顺王府长史官领着一群家人,从张家湾送行回府,路经东便门时,长史官一眼认出,那贾宝玉竟大摇大摆,在泡子河边的摊贩堆里行走,遂指挥手下将其扭获送官锁拿,一时围观者甚众。只见那贾宝玉连连喊冤,道:“我没犯法,如何捕我?”长史官冷笑道:“原以为你买舟南下,捕获也难,没想到竟得来全不费工夫!”又有人听见他高呼:“你们认错人了!”长史官道:“我如何会错?当年在你们荣国府里,当着你老子,我亲向你索要琪官,你那嘴脸,刻在我心中,你以为几年过去,换了点破衣烂衫,就能瞒天过海?”喝令押走,又让手下人挥鞭驱散俗众,那些草芥小民见王府势力炙手可热,谁敢冒犯?纷纷散去。但贾宝玉二次落网的消息,当晚在都中便不胫而走。
落霞满天,一派惨红。正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又道是: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都中西北郊,有一处园林,称畸园。园子不大,却很特别。那园子的围墙很不规整,折弯很多,高矮不齐;里头树木蓊郁,任其生长,不甚修剪;不种花草,只放怪石;池塘颇大,其形若磬,池边有一亭名曰“倒亭”,从池中倒影上看,恰是一攒尖顶在上、厚亭基在下的寻常亭子,但若正面望去,每每令人瞠目挢舌,几疑是幻——“攒尖顶”倒栽在地下,亭柱伸上去,撑着个厚厚的平顶,且由那平顶上吊下一张腿儿朝上的圆桌,周遭还吊着四个反放的绣墩,并有一圈反置的围栏。这畸园系何人所有?为何建造得如此怪诞离奇?说来话长。
当年有一君山伯,与妙玉祖父交好,君山伯逝后,其子袭一等子,与妙玉父亲初亦友善,那时两家在苏州所住官署相邻,官署间有一园林,两署侧门均可通;彼时那一等子的公子,名陈也俊,正与妙玉同龄,都是十来岁的样子,常到那园子里淘气,而妙玉极受祖母溺爱,有时祖母亦纵她到园子里嬉戏玩耍。两小无猜的陈也俊和当年的妙玉,在那园子中捉迷藏、掏促织、荡秋千、摸鱼儿,渐渐竟铸成青梅竹马之情。后来两家都督促孩子跟着西宾攻读《四书》《五经》,两个人课余仍得便就溜入园中游戏,曾一起偷读《庄子》,醉心于成为一个“畸于人而侔于天”的“畸人”。有一回妙玉(当时自然无此法名,且以此代称)望着池塘中亭子的倒影说:“为何亭子在水镜里偏顶子朝下?”陈也俊便拍胸起誓:“来日我一定让你在水镜里看到亭顶子在上!”两家都知二人的亲密,也算得门当户对,双方祖母均有婚配之意;谁知祖母们相继去世,而因官场上的朋党之争,其父辈后来分属两派,两家竟反目成仇,再不通往来。有公爵家遣官媒婆来妙玉家,欲将妙玉指配到其府上做童养媳,来日可望成为诰命夫人,妙玉父母拟允,妙玉却哭闹抗拒,以至拒进饮食,直闹到去了玄墓蟠香寺带发修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后妙玉父母双亡,她继承了十箱家财,并一个丫头两个嬷嬷共三名世仆,开始了孑然一身的人生跋涉。妙玉进贾府大观园后,为何格外厚待那贾宝玉?正是因为,她从宝玉的谈吐做派中,设想出了离别后的陈也俊那应有的品格;且她从冷眼旁观中,窥破了贾宝玉与林黛玉之间那悖于名教的彻腑情爱,她对之艳羡已极;表面上,她心在九重天上,视人间情爱诸事如污事秽行,其实,她常常忍不住将那贾宝玉当作陈也俊的影子,对之别有情愫;又比如说斥责黛玉:“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隔年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