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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然走进了琴房。巧眉穿著件淡紫色的长睡袍,坐在钢琴前面,披著一肩长发,巧眉 的服装,都是嫣然一手挑选的,巧眉对颜色和式样一概无知。嫣然很细心的选了紫色系统 来为巧眉妆扮。很早开始,嫣然就欣赏淡淡雅雅的紫,觉得再没有比这颜色更适合巧眉的 了,它使她的黑发显得更黑,面颊显得更嫩,连那大大的无光的眼睛,都被紫色映得雾蒙 蒙的,像湖面凌晨时分反映的曙光。因此,巧眉的内衣、睡衣、洋装、长裤、外套、毛衣 ……所有服装,全是深深浅浅的紫。而嫣然自己,从不穿紫色,最美的颜色该留给巧眉。 她穿黑的、白的、灰的、咖啡色的……她生命里不该有鲜艳的颜色,因为巧眉的生命里没 有!她最排斥红色,使她联想到多年前那个早晨……从巧眉后脑涌出的鲜血,溅满了她的 手,她白色的衣裳。
嫣然的脚步惊动了巧眉,琴声戛然而止。
巧眉慢慢的从琴凳上转过身子。
“姐姐?”她问。“是的,”嫣然走过去,把双手放在巧眉肩上,虽然她故意举动都 带出了声音,巧眉仍然被她的手微微吓了一跳。她温柔的扶著巧眉的肩,低头仔细看巧眉 的脸。巧眉瘦了,她心痛的发现她瘦而单薄。“巧眉,”她沉声问:“你昨夜没睡好?”
“睡不著。”巧眉坦白的回答。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就是睡不著。我越想早点睡著,就越睡不著。翻来覆去 的,一会儿觉得棉被太热,一会儿又觉得太冷,反正就是睡不著。”“怎么不来找我呢? 以前你睡不著,不都是来找我吗?聊聊天,讲讲故事,就睡著了。”
“不行,”巧眉轻轻的摇摇头。“你现在要上班,早出晚归,很累很累了。凌康说, 我不能总是缠住你,依赖你!”
“凌康说?”她有些生气了。“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说……”她嗫嚅著。“他说什么?”嫣然追问。
“他说我这样很不好。他说你有你的生活,我会妨碍你,牵累你!”“他这么说吗? ”她更生气了。“他没有权利对你说这些话!他胡说八道!巧眉,你从来不会妨碍我,牵 累我,你千万不要听他的……”“他说的有道理。”巧眉静静的接口,脸上浮起一层温柔 的悲哀。“我确实在——妨碍你,前一阵,凌康和我谈起……姐姐,”她顿了顿。“你知 道,你认识凌康已经五年多了。”
嫣然微微一愣。“怎样呢?”她问。“姐姐,我们……都长大了,是不是?”
“巧眉,”嫣然皱了皱眉头。“你想说什么?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我想说… …”巧眉迟疑著,欲言又止。
“说呀!”嫣然鼓励著。“告诉我!我们姐妹间没有秘密。你说出来吧!免得憋在心 里睡不著觉!”
“我说出来,你不要生气。”
“我跟你生过气吗?”嫣然惊讶的问。
“好,那我就说出来,我想问你,你为什么让凌康等了这么久?你预备一辈子不出嫁 ,守著我?”
嫣然惊跳,她的手从巧眉肩上移开了,不自禁的,她退后了两步,打量著巧眉。巧眉 扶著钢琴站起来了,她盈盈而立,面颊上,是一片坦荡荡的真挚。一片最最纯洁的温柔。
“哦!”好半天,嫣然才呼出一口气来。“你怎么会问我这样一个问题,你真……吓 了我一跳。我不知道凌康对你说了些什么鬼话,他显然引你……”她咽住了,瞪视著巧眉 ,有些惊悸的想著凌康,他在干什么?他想摆脱巧眉了?他故意引她走入歧途!该死!她 心中疯狂的转著念头:要找凌康去!要去问问清楚!“姐姐?”巧眉小心翼翼的问:“你 生气了?”
“有一些。”嫣然说:“不是对你,是对凌康!”
“怎么呢?”巧眉不解的。
“巧眉,”嫣然清清楚楚的问:“你喜欢凌康吗?”
“姐姐,”巧眉清清楚楚的反问:“你呢?你喜欢凌康吗?”
嫣然深抽了口气,注视巧眉。第一次,姐妹二人间有种奇妙的紧张。喜欢凌康吗?嫣 然悸动的想著,那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孩子!她为他心跳过,为他失眠过,为他脸红过 ,为他期待过……他和她之间,也有过一段很短暂的欢乐,像昙花一现就凋谢了,因为— —那个凌康见到了巧眉,心神就全被摄走了!虽然,那时的巧眉,还只是个发育未全的孩 子!
“姐姐,”巧眉静静的开了口,带著种令人心碎的体贴。“以前,我只是一个小孩, 我想,我的心智成熟得比较晚,一直到最近,我才慢慢体会过来,姐,你喜欢他,你不能 否认的,是不是?你不能对我不诚实!”
“我……”嫣然的脸涨红了,她结舌的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我……我跟你说 ……”
“不,我跟你说,”巧眉打断了她,微笑著。“我喜欢凌康,但是,不是那种喜欢, 不是男女间的喜欢……如果他成为我的姐夫,我会非常高兴!”“哦,老天!”嫣然啼笑 皆非的喊著,头都搅昏了,思想都弄乱了,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办。可是,她 看到巧眉那纤长的手指,在琴盖上轻轻的颤动,抬起头,她凝视巧眉,巧眉的笑容多么虚 幻!她在装假!老天!她在装假!她怕伤害姐姐吗?她怕的,她一直怕的!这就是问题的 症结了,这就是巧眉会失眠会消瘦的原因了!如果你爱上你姐姐的男朋友,你也会失眠的 !她想通了,释然了,奔过去,她给了巧眉一个紧紧的拥抱,笑著说:“你真会胡思乱想 啊,巧眉。我现在不跟你说什么,我要赶快吃点东西去上班,晚上,我回家再跟你好好谈 !”她牵著妹妹的手,走出琴房,去吃早餐。
这天上班的时候,她一直心神恍惚。中午,她拨了一个电话给凌康,凌康出去吃饭了 ,下午,她再拨一个电话到杂志社,凌康又出去会见一个作家了。然后,她忙碌了起来, 借书还书的人一大堆。有个学生把整本“世界奇观”里的彩色页全撕走了,把剩下的文字 部份拿来还给她,让她大费周折,她要取消那学生的借书证,学生却坚称那些彩色页“早 就被撕掉了”。一件死无对证的事,最后,嫣然只得记下这学生的资料,以后借书给他, 必须先注明页数和彩色页,真麻烦。
下班的时候,安骋远出现了。
“嫣然,我买了辆新车!”安骋远兴冲冲的说:“来,我带你去游车河,吃晚饭,我 们开瓶香槟,庆祝一下!今天是个很伟大的日子!”“哦,不行,”嫣然记挂著巧眉和凌 康的事。“我有事!明天再跟你吃饭!”“可是,明天不是我的生日!”安骋远憋著气说 。
“呃,这样的吗?”嫣然望著他,安骋远正皱眉头、皱鼻子、又皱嘴巴的,他那深黝 的眼神带著祈求。她软化了。“好吧!让我先打个电话回家!”
他伸手一把按在电话机上。
“不许打电话!”他说:“你每次打电话回家,就会取消跟我的约会,你家里的人舌 头上都有钩子,透过电话都会把你钩回去,我怕你家那些人,也怕你打电话!”
他说得有趣,她笑了。
“我家的人都很可爱。”她说。
“我相信。”他回答。“能够出产你这种女孩的家庭一定不平凡!但是,你还是先跟 我去吃饭吧!电话呢?吃饭的时候再打,好不好?不在乎这么几十分钟!”
“好吧!”她笑著拿起皮包。
走出图书馆,她就看到了他的“新车”,一辆油漆斑驳,颜色蓝不像蓝,灰不像灰的 车子。前面安全杠是弯的,尾灯是破的,车门进去一大块,天线折断,车轮已经磨得纹路 都没有了。她愕然的望著这个“小怪物”,说:
“你从那一个垃圾场找来的车子?”
安骋远走去开车门,手放在门柄上,他正视她,很严肃,很认真,很受伤的说:“这 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辆车!我告诉你,我家不富有,我爸是个教授,我有兄弟姐妹四个, 父母养活我们不容易。我二十岁就学会开车,一心一意想要辆车,直到现在,我工作了一 年,积蓄了五万块钱,五万元台币买的车,不会很豪华,不可能是宾士或凯迪莱克,但是 ,对我而言,它是很珍贵的。”
嫣然收起了笑,很感动。
“对不起,我并没有意思嘲笑它。”
他点点头,很严肃的一拉车门,门柄立刻脱落,他抓著光秃秃的门柄,后退了两步才 站定,他举起那门柄来,不信任似的看著。嫣然瞪大眼睛,拚了命要忍住唇边的笑意。安 公子低低叽咕了一句什么听不清的诅咒,他走过去,总算打开了车门。嫣然钻进车子。安 公子坐上驾驶座,嘴巴里还在叽哩咕噜。嫣然怕伤他自尊,努力不去注意车子的破旧,也 不去注意他的诅咒。安骋远发动了车子,车子发出一阵咳嗽: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车子在咳嗽中颠了几下屁股,就从咳嗽转为一声长长的埋怨:“气!气!气——”一 “气”之下,车子就不动了。
安骋远瞪著驾驶盘。“混蛋!”他对驾驶盘说:“你给我争点面子行不行?人家在女 朋友面前献宝呢!你怎么耍个性呢!要闹脾气,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呀!”嫣然咬紧 嘴唇,转眼去看窗外的街道。笑意已经压在齿缝中了。安骋远再发动车子,车子又开始咳 嗽,咳得人心惊胆战。经过一番又咳又喘又叹气之后,它再度颠起屁股来,颠完屁股就从 鼻子里喷汽,好像是水蒸汽龙头似的……然后,终于,车子“唿”的一声往前冲去了。安 骋远欢呼了一声:
“啊哈!会动了!会动了!”
嫣然如释重负,回头看他。他转著驾驶盘,忽然大笑起来,边笑边说:“我的老天爷 ,不盖你,急得我冷汗都冒出来了!”
被他这样一笑,嫣然也再忍不住,跟著一起笑开了。他们在车子里不停的笑著,笑得 什么忧愁烦恼和心事都忘了。车子平稳的向前驶去,居然不再闹脾气,把他们安安稳稳的 送上了北淡公路。“你要开到哪里去?”嫣然惊异的问。
“淡水。我们去淡水吃海鲜,看渔船出海,看沙滩海浪和岩石。”“不会太远吗?” “远?什么意思?”安公子皱眉头。“从台北开车到淡水,来回也不过一小时!”嫣然耸 耸肩,心里想:天灵灵,地灵灵,你这老爷车可别抛锚!否则,别说一小时,多少小时都 没用!车子往前驶去,似乎听到嫣然的祝祷,它平平安安的到达了淡水镇。
安骋远停好车子,和嫣然走进了一家靠海边、有阁楼的海鲜店,在靠窗的雅座上坐了 下来。倚著窗子,可以看海,几艘渔船在遥远的海面飘荡,落日刚刚沉落,天空被彩霞染 红了,连海水都红了。有几只白色的海鸥,在岩石上低低的飞翔。“这儿没有香槟,”安 骋远说:“我们用啤酒来代替好不好?毕竟,今天是个不平凡的日子!”
嫣然点点头。啤酒送来了。桌上还有新鲜的乌贼、虾、蛤蜊和红鱼,嫣然端起酒杯, 对安骋远诚心诚意的说:
“祝你生日快乐!”“呃!”安公子喝了一口酒,含笑看她:“谁告诉你今天是我生 日?”嫣然大为惊讶。“你不是说,明天不是你的生日吗?”
“是呀,”他扬著眉毛。“明天不是我的生日,并不代表今天是我的生日呀!我只说 ,今天是个伟大的、特殊的、不平凡的日子!”“哦,”嫣然瞪著他。“今天是什么日子 ?”
“一个纪念日。”“哦?”“我和你认识到今天,刚好是五十三天,”他看看表。“ 严格说,是五十三天零四小时又二十五分钟。那天是五月二十日,星期三下午两点半。我 每星期三下午都放假,所以去图书馆借书,你那天穿了件雪白雪白的丝衬衫,领子上滚著 大荷叶边,一件同质料的裙子。你坐在柜台里面,若有所思,眼睛望著窗子,窗玻璃上都 是雨珠,你只是静悄悄的看著,眼光好温柔好温柔,神情好沉静好沉静,我必须鼓起勇气 ,很残忍的把你从遥远的世界中拉回到现实。我从不在刚认识的女孩面前失态,但,那天 ,你让我很失态,我记得,我拚命卖弄文学知识,只是想给你加深印象。而你回答了我几 句话,却使我又惊奇又惊喜,我回到家里,傻瓜兮兮的拿了一把伞,又在图书馆门口站了 足足一小时。从那天到现在,是五十三天四小时又二十五分,不,二十七分钟了。”
她听著他这篇话,惊奇,感动,而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