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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明说,但素盈知道——如今在他们心中,她才是家里最重要的人,不能出半点差池。其他人都要为她的安危退居次位。
“我记住了。”素盈淡淡地回答,“只盼大家相安无事。”
然而素盈很快就发现:相安无事是她一厢情愿。
北国破冰钩鱼与南国的垂钓大不相同,三爪鱼钩系在钓绳顶端,全凭准、狠将牛鱼钩起,尽显豪放而无闲雅之态。热闹的钩鱼赛一开始,青年贵族们纷纷在结实的冰面上挑好位置凿开冰口,手持利钩静候牛鱼浮上水面换气。盛乐公主喜欢这些粗犷的活动,也加入他们的队伍。争强好胜的荣安公主不甘示弱,命人准备了鱼钩便加入驸马白信默的队列。
往年皇帝偶尔兴致大发,也会动手钩鱼,但今天他似乎更愿意看热闹。素盈陪他坐在岸边,目光从一名名衣着光鲜的青年身上掠过,远远地看见谢震时,她的眼睑抖动一下,忙调转目光去看旁人。
冰上很快传来一阵欢呼——素飒钩起一尾大鱼。依照风俗,钩得第一尾牛鱼的人可受重赏。素盈见哥哥身手利落潇洒拨的头筹,由衷欢喜,与皇帝离席,行至岸边各自下了赏赐。
不一会儿,谢震、素沉、盛乐公主也各有收获。
素盈专心致志数着哥哥钩到多少条鱼,冷不防一样东西夹着风声向她脸上打来。
她只听几个人惊呼,本能地扭头去看时,眼前一黑,一副袍袖挡住了阳光——竟是身边的皇帝伸手抓住那样东西。
出此意外,人声鼎沸的鸭川河畔立刻静下来,冰上众人纷纷就地跪倒。
“陛下!”素盈脸色苍白,见血水顺着他手腕滴答,惊呼一声跪在他身边用手接住那些殷红。
皇帝含怒瞪着不远处的荣安公主,狠狠将手中的三爪金钩扔过去。染血的金钩在冰上滴溜溜打几个转便滑到公主面前。
落在荣安公主身边的钓绳一端不知怎么脱了扣,失了金钩。公主伏在冰面瑟瑟发抖,连声道:“儿臣是无心的!是、是金钩自己飞出……”
太医飞快地赶来为皇帝包扎伤口,看到素盈手上有血,以为她也受了伤,便要为她清理。素盈见皇帝手上一道血口足有三寸长,不由心痛,一时也没听清太医说些什么,任由宫女与太医弄净了手上的血渍。
皇帝并不看自己的伤口,却望着荣安公主不住冷笑,向一旁道:“将为公主准备钩具的人扔到河里去。荣安,你就在那里跪着吧。年纪也不小了,还不知道任性莽撞的后果。”
荣安公主被他当众呵斥,跪在冰上低声啜泣。她身边的白信默向前匍匐一步之距,叩头央求:“恳请陛下准臣代公主受罚!公主已有身孕了……”
皇帝与素盈听了都怔住。静默一瞬,皇帝才挥手道:“都起来。”顺势伸手将素盈拉起来,又说:“让她向你赔罪,这事就罢了。”
素盈忙说:“公主原是无心……妾不敢当。倒是陛下的手,不要紧吧?”
他笑笑没有说什么,与她携手归座。
素飒钩到的第一尾鱼已由御厨做好,向帝后献上。皇帝仿佛没有将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神态自若地赐宴,冰上众人这才谢恩起身。
席间,荣安公主满脸难堪,离座向素盈敬酒谢罪。
素盈知道荣安一向不喜欢自己,让她低头也算为难了她,便接酒欲饮。
她刚举杯,素沉便站起来施礼道:“娘娘——此酒是用金波曲酿制,内含木香。娘娘不宜饮用……”
素盈一直遵王秋莹的嘱咐,饮食熏浴器用中禁用了很多香料。木香入酒曲,又经蒸酿,原本不成大碍,但素盈见大哥出面阻拦,心中对这酒已有了提防,恐怕其中另有内容。
荣安脸色难看地瞪着素沉,一声冷哼:“郡王是怕酒里有毒吗?我诚心道歉,娘娘若不愿喝就算了。”说着便要夺那杯酒。
素沉稳稳地躬身道:“臣并无一丝怀疑公主之心——请圣上准臣代饮此酒。”
他是素盈的长兄,又愿代饮证明他不怀疑其中落毒,素盈顺水推舟将酒给他。素沉眼也不眨便一饮而尽。
荣安公主仍是一脸愤愤,却也拿他没有办法,闷闷地哼了一声,归回座上。
酒过三旬,一直沉默的驸马白信默忽然站起身,举杯向素盈祝酒:“虽然郡王代娘娘饮了一杯,但娘娘不喝一杯赔罪的酒,荣安公主终难安心。臣代公主向敬娘娘一杯——此酒不带木香、官桂,娘娘但饮无妨。”
即使他说得真挚诚恳,素盈还是暗暗怪他多事,也诧异他竟对她避讳的东西了然于胸。她眼睛一转,将荣安的反应收归眼中,果然见她咬牙切齿,眼中几乎迸出火星。
素沉再没有阻拦的道理,然而他与素飒手中原本端着一杯酒,这时却不约而同地放下。素盈看见这小动作,知道哥哥们不愿她喝,正想找个理由推搪,恰听皇帝平淡地说:“皇后说不会怪荣安,就不会怪她。何必学那些婆婆妈妈的俗人,敬来敬去非要人喝?”
信默被不冷不热地责备一句,只得躬身退回座中。
素盈若无其事地继续进宴,多了一个心眼留意荣安夫妇。她本以为信默刚才那番举动定让荣安不满,却惊奇地发现荣安对信默和颜悦色,仿佛更亲热了几分,真是匪夷所思。
盛宴散去,素盈正在御帐中与皇帝闲谈,太医入内为皇帝重新包扎。素盈接过药膏与白绢亲自动手。皇帝并未反对,一边看她上药一边说:“素飒比从前沉稳多了——以前他也很沉着,但总让人觉得他心机太重。看来从军真是磨练人。日子虽然不长,可不难看出他现在是真正稳重了。”
听他夸奖哥哥,素盈回报一个微笑,动作轻巧地为他缠上白绢。
“除他之外,虎贲郎将谢震也算得上青年俊杰。”皇帝想起来什么,笑道:“当时你就要封后,眼看一家人要平步青云,他却主动与平王脱开关系——我对他倒也有几分钦佩。可他说谢家无嗣才归回本宗,却不见有娶妻生子的苗头,不知是为什么。”
素盈埋头为白绢打结,不动声色地说:“也许心里有了不能高攀的人吧……”
皇帝笑道:“谢震为人成熟,做事稳健,要真是你说的那样,就该成全他。不如将他召来问个清楚——无论如何,他与你也是十几年的兄妹。”
方才因见帝后二人神态亲密,周遭宦官宫女已退了出去,此刻帐中没有旁人伺候,素盈得他的吩咐,连忙点点头,走到帐外对守在近前的宦官道:“陛下召见虎贲郎将谢震。”
那宦官疾走去传旨。素盈又低声向另一名宦官道:“你马上去平王行帐,让他即刻往后帐中等我。”说罢命人将御帐升起,与皇帝坐在帐中,一面等谢震来,一面随意聊天。
不一会儿,素盈便从帐帘卷起处看见父亲匆匆向后帐走去,又见谢震在这时候向他迎面而去。素盈目不转睛看着他们,见父亲与谢震错身而过时,互相都不理睬。谢震品阶比平王低得多,也不向他施礼。
皇帝分明也看见这一幕,素盈留意他的反应,发现他轻轻蹙了一下眉头。
谢震入帐觐见帝后,皇帝的言谈和蔼,却不像片刻之前与素盈提起谢震时那么亲切,只简单问了他几句,并不似热心为他择配的样子。
素盈在皇帝手边斜斜地坐着,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看见谢震的大致举动。他的声音还是如往日那样温厚,她不禁垂下头,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此时的表情。至于谢震说的是些什么,她反而没大在意,只是仔细听他发出的每一个音节。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素盈也收回心。
皇帝含笑遣退谢震,不无遗憾地对素盈说:“谢震实在是个不错的青年。可是——平王好歹也是养他十几年的养父,他对平王的态度……”
素盈见他以目示疑,敛容回答:“他与平王之间一直很冷淡。”
皇帝微微摇头:“对父亲尚且如此吗?”他说了一半就不说,但素盈已做完了她想做的,并且收效。
后帐中,平王焦急地等了许久,好容易见素盈回帐,匆匆地行过礼就迫不及待地问:“娘娘身体不适吗?还是圣上那边……”
“没事了。”素盈悠悠地说,“王爷可以回去了。”
平王被她弄得莫名其妙,见素盈像是很疲惫,显然懒于再向他解释,他也很聪明地没有纠缠不休就诺诺告退。
素盈在宫女服侍下换了衣装,一时无事。她在帐中呆坐了一阵,宫女退出营帐时,一股风忽然窜进来,带了一缕梅香。素盈心动,留下众人,独自往河畔去寻。
在她来之前,营帐周围方圆百步的雪都被踏平了,以防雪下的土地有坑坑洼洼、枯枝野藤,贵族们不慎踩到绊倒崴伤脚。素盈虽走得平稳,但也没了踏雪的乐趣。
眼见未经践踏的雪原铺陈眼前,她正满心欢喜想要上前,却听身后有人道:“娘娘请止步。”
她一听就知道是谢震,生生地站住了,转身望他。
他也望着她,既不向前,也不拜见。他的眼神像是失望,又像是难过,素盈看了觉得惭愧,见四下无人,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他说:“我原本就没有尚主的心思。你何必呢?”
素盈脸上一红,低下头,踢了踢脚边的雪,抬起头昂然道:“我知道。可你怎么想,并不重要。我只是不想让圣上有那份心思……他怎么想才是最重要的。”
他深深注视她一眼,转身走开两步,又回头道:“拿到名册时把我的名字划去,不是更简单吗?你是皇后,这一件事还是能够做到。”
“可我——”素盈欲言又止,别过脸深吸一口冷气,不再说话。
谢震见她一脸淡漠,狠心道:“不要告诉我,你没有那么做,是怕别人指责你为增强素飒的胜算排挤别人。又或者,是怕得罪了将我加入名册的人!”
素盈有点吃惊地抬眼望着他,湛湛秋波倒映一片雪光,又添几分清冷。谢震等她解释,她开口时却说:“你若是那样想,就当是那样吧。”
谢震大失所望,抿紧嘴唇掉头便走。没走上几步,听到身后有沙沙的踏雪声,他忙回头去看,果然见素盈走到了未踩实的雪地上,向不远处的梅树走去。他心里刚冒出一个不安的念头,就见她一个踉跄,被绊了一下摔倒在地。
“阿盈!”他失声叫出来,大步奔回去扶她。
素盈倔强地站起来,抖去身上的雪屑,并不看他。谢震僵立在她身边,脸色阴晴不定,终于向她躬身道:“娘娘……请止步。有何吩咐,臣愿代劳。”
“以后不要再叫我的名字——即使是父兄,也不能再叫我的名字,何况旁人。那是要触罪的。”素盈望着那一树清孤的梅花叹了口气,不同他说什么,径自折返,再没有回头看他。
在雪地里走了一遭再回到温暖的帐中,素盈的鞋袜衣摆都湿了,连发梢上的雪也化成水珠。宫女们七手八脚为她把湿衣物除下。素盈将她们摒退,没有换干爽的衣服,只穿一件单衣裹上一张厚实的熊皮坐在床上。她觉得心里乱七八糟,好像一时间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从前做的事有什么意义。
有人轻手轻脚走入帐中。素盈以为是崔落花或是别的宫女,待那人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她才发现是换了便装的皇帝。她连忙直起身,熊皮滑落一旁。她想下地行礼,却被他伸手拦住。
他坐在她身旁,拉过熊皮为她裹上,顺势将她抱在怀里。
“我决定了。”他低声说,“盛乐再嫁的对象——就选素飒吧。”
素盈紧靠在他胸口,默默地伸臂环抱他。他没有问她怎么弄湿,大概是已经知道。他似乎总是能知道很多事情,却总是无所表示,好像什么也不放到心上,都与他无关似的。
“陛下不是很看重虎贲郎将谢震?”素盈知道这时候可以什么也不说,可还是忍不住着意提起。
“他……貌似还不够稳重。”他说,“况且,他心里已经有人了,不是?”
素盈“哦”一声——他确实知道了。
“我问了盛乐,她自己愿意嫁素飒。”他又说,“而且,她要求将素飒封为郡王——我已经答应。”
素盈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这些年我与盛乐一直很疏远,她还小的时候,就让她嫁了比她年长十一岁的征虏将军……确实欠她太多。她不愿在京中久留,想与夫婿到封地上住,也情有可原。”他托起素盈的下颌,幽幽说:“到时,你家一门三王,两位驸马。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素盈点点头:这就是说,所谓的“后党”初露端倪。而她,必须更加小心面对那些想操控她、利用她、打压她的人,他们很喜欢把无法控制的势力扼杀在雏形。素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