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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天下-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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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立刻发现了他,将手中两根冰柱远远抛开,向他跪倒。
  深泓问:“你在舞刀,还是舞剑?”
  含玄低声回答:“回禀殿下:是剑。”
  “冰做的剑?”深泓微笑。
  含玄还是低着头说:“树枝太轻。”
  深泓走出房门,拾起摔碎了冰柱端详:含玄去找了离宫檐下最大的冰柱,手握处用布缠了两圈,就当作剑。
  “是谁教你?”
  含玄依旧跪着回答:“小人的父亲。他是个军卒。”
  深泓觉得手心冰冷,忙把那些碎冰扔掉,又问:“你的手不会冻僵?”
  “回禀殿下:小人的父亲曾说,冬天边塞战士的剑柄,仿佛比真正的冰还冷。”
  空中飞过一片云,笼罩少年们的月光忽明忽暗。
  深泓看到他的扈从身上散发出微微的白气,在苍凉的月色中飞散。
  “你父亲对你好吗?”他问,“他总是让你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练习剑术?”
  含玄真诚地回答:“小人的父亲对小人非常好。”
  深泓没有听到一丝犹豫,于是在那个刹那有些羡慕。
  “站起来说话吧。除了弹弓、弓箭和剑术,他还教你什么?”
  “骑马,爬树,游水,吹笛,锄草,包扎伤口,还有打铁。”含玄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笑了笑,“小人的父亲是铁匠的儿子。”
  “喔——”深泓这才发现少年不跪倒时,比他的身量还高。他在不经意间长得这样高大,连主人也没有发现。他在许多个深夜练习小时候学来的剑技,却没有人知道。深泓默默地走开,走回他的寝殿关上门,那一整天也没有出来。
  第二天月照中庭时,含玄又提着两根冰溜出现,却惊讶地发现他的主人手拿一根长树枝,站得笔直。
  “殿下?”他刚想要向这一本正经的少年行礼,却被深泓制止。
  少年皇子冷淡地说:“你的剑术师出名门,绝对不是军卒所教。”
  含玄深深低着头,不敢回答。
  “我不在意你从哪里学来,但我要你教给我。你能不能做到?”
  含玄的头低着,深泓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他的奴仆正在难过。深泓忽然想:含玄为学习这套剑法,不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但他只用一句话,就要他解囊相授而没有拒绝的理由……奴仆不能拒绝主人的要求。这就是身世带来的差别。
  “我不会让你白忙。”深泓朗声说。“所有善待我的人,我会让他们得到回报。”
  “‘不求回报’是奴仆的本分。”含玄一躬到地。深泓想: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真是个连宫人也挑不出毛病的礼。
  “殿下要求,小人无从拒绝。请恕小人失礼。”含玄说着,真的开始耐心讲解和演示。
  第四天,含玄削了一把木剑送给深泓,告诉深泓自己小时候学剑时,父亲也削过这样一把。
  第七天,当两个少年披着月光习剑,深泓猝然感到有人在看着他。
  他立刻停下来,望着廊下的黑暗。黑暗中的人见他眺望,缓缓走出来。
  是他的母亲端妃。
  含玄立刻跪在地上,不去仰望端妃的容颜。而深泓无所畏惧地看着她,发现她的目光充满无奈和伤感。
  “向奴婢的儿子学习……”端妃的声音沉痛,用袖子捂上脸,不忍再看。
  她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就旋身而去,留下一段冰凉的香气。
  深泓深深地呼吸——那是她在宫廷时很喜欢使用的高贵香料,她在这里也保留这个喜好,让周身的香云与她在皇宫中并无二致。
  即使在这冰天雪地的偏僻之地,她也从来不做有失身份的事。
  深泓转过身背对月光,对他的仆人说:“起来,继续。”
  含玄不敢随便说话,一边教他剑式,一边谨慎地揣测他的脸色。
  直到弦月移至树梢,深泓的学习时间结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含玄躬身告退,打算去柴房做他平常的工作:帮忙拾柴割草,生火备炊。就在这时,他听到深泓问:“你一定还记得你父亲的长相。他什么样?”
  含玄恭敬地回答:“虽然他是个军卒,但并不粗暴。他对我娘很好,对我也很好,经常笑。”
  “据说,我曾经见过我父皇一次——在我出生的第二天。”深泓用他的木剑挑拨地上的霜,“宫女曾经告诉我:那天他来看我,而我睁开眼睛,向他微笑。”
  含玄站着转过身,望着月光下的少年皇子。他的个头不高,月光把他的影子拉扯得比本人还长,可含玄不觉得有趣。他看不到主人的脸,但从那道影子中看见悲伤。
  “丝毫不记得他的长相……”深泓说,“后来再也没见过他。”
  含玄对皇家的家事完全无法插嘴,又不敢失礼地走开,只能呆呆地僵立原地。
  “你的母亲教你什么?”深泓又问。
  含玄知道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于是坦然流露出复杂的微笑:“我娘教的东西,比我爹更多。”
  深泓在月光下玩弄他的木剑,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的也是。”
  每个月初六,会有来自京城的马车光临宣城离宫。
  乘车而来的是太安王妃派来的下人,他们为端妃送来大量时鲜或补给。太安王府的人知道端妃被皇后斗败流落宣城,他们也知道对王妃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小女儿成为皇后她感到由衷高兴,但大女儿的不幸还是让她痛心疾首。
  宣城离宫颓废荒芜,然而端妃是那么从容宁静,五年来的每一次出场都完全没有落魄之感,令太安王府的家人反而代她难过。唯一的麻烦是老王妃不相信他们的禀报。她不能相信好强的女儿怎能在一处废宫中安然度日。
  所以这一次从马车中走出来的是端妃的弟弟。他奉母命来打探大姐的真实情况,他的母亲已经开始怀疑:下人们每次用谎话搪塞,其实端妃早就遇害。
  看到端妃仪态万方地从晦暗的宫殿深处走来,年轻的永宁郡王松了口气。
  “娘娘,太安王妃惦念您的处境,让臣问问:近来可有不顺心之事?可有想要的东西、想见的人?”
  端妃正襟危坐在弟弟面前,木然听他寒暄一番,忽地一口气说:“我想请一位繁阳李氏子弟来这里,教梁王殿下习剑。”
  永宁郡王怔了怔,叹息道:“这不像娘娘会说的话……若非宫里默许,王府怎能每月来人探望?皇后对娘娘已经网开一面,娘娘在这时着意栽培梁王,岂不是让她平白生出忌惮?只怕日后与家人相见也难了。”
  见端妃不言语,永宁郡王又道:“况且让宫外的人进来,被居心叵测的人知道,不知又会生出什么风言风语。娘娘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宛峻……”端妃托着腮,说:“梁王是皇帝之子,却不得不向军卒的儿子请教剑术。”
  永宁郡王略感歉意地垂下眼睛,缓缓回答:“宛峥姐姐,你要知道今非昔比。宣城中,除却外城侍卫可以带刀佩剑,莫说剑术教习,哪怕是一柄剑、一杆枪也不能私藏。谁知道搜出这些东西,旁人会怎么说?”
  端妃冷笑一声:“懦夫。宛嵘施舍你一丁点好处,你连勇气都拿给她践踏。”
  “唉——姐姐……”永宁郡王一句话哽在喉头尚未吐出,端妃已站起身弃他而去。
  那一天端妃与她的弟弟不欢而散,但她还是有条不紊地把家中捎来的东西交给各处安排用途,也赏赐了宫女们预备过年的小玩意儿。
  梁王从他母亲那里得到一枚金带钩,可以挂在腰间悬剑。端妃亲手将带钩系在深泓的衣带上,一个字都没有说。可是深泓看出她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件事情。
  当她下定决心时,目光总是比平常更加清澈冰凉。
  正月初三那天,含玄教完了所有的招式套路,深泓开始自己练习。
  端妃仿佛知道他的剑术学习已告一段落,初四的半夜,深泓意外地发现母亲站在月影昏黄的中庭。他吃了一惊:端妃穿戴得不同寻常,那是一身精干利落的猎装。她向深泓招招手,深泓不解地走到她身旁。
  端妃挽开一张弓——深泓从未见过雍容典雅的母亲挽弓搭箭,这时如同在幻惑的梦境中看着另一个人。
  她的箭只是一枝削直的木头,尾端装上简陋的飞羽,前端没有箭头,而是绑了一枚布球,球在她脚边的粉盒里蘸了一些面粉。端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瞄准远处地草靶,然后静静地将扣弦的手一松。
  深泓忍不住追着风声跑向草靶——箭头无法射入,“扑”一声落地,但靶心正当中多了一块粉白。
  “娘娘!”深泓掩饰不住惊诧。他在这样的天气几乎看不清靶心,而他的母亲若无其事地直取目标。
  “殿下,这张弓叫做‘裂鬼’,名字虽可怕,却非强弓。我把它送给你。”端妃将弓递给儿子,说:“从今天起,每日拉弓一百次。”
  从此后每个冷彻肌骨难以成眠的夜晚,深泓就挥舞他的木剑,或是一次次拉开那张“裂鬼”。他逐渐喜爱这两样东西胜过他摩挲千百遍的书。
  可惜这样的日子还未长久,刚出正月,宫中就有人来。
  离宫上下顿时心惊胆战。她们已经不敢妄想能重回京城,只盼没有灭顶之灾。这并非杞人忧天——皇帝久久不立储君,而诸王当中最年长的梁王渐渐长大。纵然秀王讨人喜欢,但只要梁王还活着,哪怕是在地角天涯,也会成为皇后遥远的噩梦。
  然而端妃胸有成竹,从容不迫地在主殿内接待了来自丹茜宫的使者。那名中年宦官向端妃和梁王行过礼,捧上一只雕匣,说:“这是皇后娘娘赐您的宝剑,有个名字叫‘冰洗’。娘娘望端妃娘娘清心寡欲,好自为之。”
  端妃面不改色接过剑匣,谢了她妹妹见赐之恩,又向宦官傲慢地笑笑:“潘公公气色不错,想必皇后娘娘待你不薄。”
  潘姓宦官陪笑回答:“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待人一向不薄。”
  “是吗?”端妃冷漠地哼了一声:“我怎么听说,我宫里的人除了你步步高升之外,其余人都散得七零八落呢?”
  潘公公讪讪地干笑两声,不再多说,匆忙告辞。
  深泓明白赐剑的意思,垂首道:“皇后娘娘以此威胁您,不准您轻举妄动?是因为我的缘故吗?”他精神沮丧,觉得以后恐怕不能随心所欲地做他喜欢的事情,于是难掩失望。
  端妃伸手按住儿子的肩头,微笑还是那样美好:“这算不上威胁。因为我根本没有觉得害怕。”她打开剑匣,抽出宝剑递给深泓,说:“它的名字叫做冰洗,是把名剑。殿下要好好爱惜。”
  冰洗如同丝绸一般光滑,即使是殿内跳动的如豆灯光,倒映在它身上也像流星一样耀眼。深泓对它爱不释手。后来只有一次将它递给旁人——他的母亲。
  而端妃接过剑后,用它斩下了一个女子的头颅——也就是后来被称为怀敏皇后的女子,她的妹妹素宛嵘。
  大约有人觉得,已经让端妃又活了五年,对她已经仁至义尽。来年一个春夜,端妃像往常一样就寝,第二天却没醒来。不仅宫女们慌了手脚,连深泓也顿感无措。宣城仅有一名年老昏聩的医生救急,但他对端妃的状况束手无策。
  深泓一直站在端妃的床帷之外,不论周遭人来人往如何忙乱,他始终脸色苍白地静静伫立。一道床帷隔出两个世界,外面的人匆忙慌张,却透出生者才有的活力。里面的端妃那么宁静,仿佛充满生命气息的魂魄正姗姗前往另一个僻静之地,一个比离宫更空旷寂寞的地方。深泓如她一般静默,用心仔细去捕捉她的声息,还是无法贴近她的所在,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和暖的春风吹入窗牗,他只觉得寒冷。直到回忆起风中那种熟悉的气息,深泓才精神一震,向帷幕中的端妃庄重行礼道别。
  那是水的气息,带着湿润,清凉,还有冰开雪残之后从湖底升起的腐朽。那复杂的气味像是在召唤——召唤这牺牲,以及他的希望。
  “喂。”深泓站在水边,俯瞰粼粼波光中的倒影,“真能实现吗?”
  青色的少年在涟漪间微笑:“只要你肯付出代价,没有什么不能实现。”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深泓仍不安心,“如果不能实现我的愿望,我要去哪里向你要回我的二十年?”
  青色少年呵呵地笑起来:“有个词叫做‘义无反顾’——当你许愿,必须下定决心,这二十年就是祭品,绝不回头去要。只有那样的你才配得到你企求的东西。”
  深泓惘然地呆立片刻,点点头说:“我已下定决心。”
  “那么就是今日起——”水波轻摇,影像涣散。深泓一阵目眩,定睛再看,只看见水中一片深暗的苔痕,不见什么少年。他心下忐忑,不知这是否南柯一梦。正在恍惚,听到有人呼唤他,“殿下——殿下!”穿过长草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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