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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宫规:入宫只能带身边常用、离不开的东西。为了避免宫人行贿,带进宫的东西不能是全新的,必须用过。
这天晚上轩叶从众人赠送的香料中挑选了一些,放进白潇潇给的香炉中点燃,为素盈熏衣服。
“小姐真的要去了。”她忧郁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一次。”
“我已经跟三哥打过招呼,这一两天他应该会去跟总管说,把你叫到那边。”素盈安慰她,打趣道:“这下不是刚好如你所愿?早晚跟着三哥,难道不是好事?”
轩叶在苦涩中挤出一丝笑,岔开话题:“小姐,用这个熏衣可以吗?婢子觉得这个‘月笼沙’不如‘零陵香’那么好。”
“又犯傻了!”素盈嗔道:“我跟你说过,皇后熏衣用的是文奉香配的‘月出云海’,我怎么能用比皇后还好的香?就算皇后没察觉,文奉香也不会不知道。”
轩叶愣了愣,笑道:“看小姐这样仔细,婢子反而不大伤心——没准这就是小姐的前途……人各有命,婢子也不再说什么了。”
熏衣有个奇怪的规矩:最忌讳白天的嘈杂,尤其不能在日光下进行,一定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让香慢慢燃起,静静附着在衣服上。而且忌讳心急、手忙脚乱、粗心大意——香炉要缓缓移动,让每一寸衣料都沾染香气、深入经纬。熏好的衣物不能立刻拿来穿,一定要在阴凉处放置两天,这样留下的香气才会若有若无,还有个名头叫做“暗香浮动”。
素盈和轩叶一起在偏房里忙活了一会儿,把衣衫架好、点燃香。素盈学调香的时候找来十七八个小香炉,这时候都派上用场,在地上吞云吐雾十分壮观。轩叶看素盈有些疲惫,就劝她早点休息。
“记住,不能让夜风吹进来。”素盈叮咛一句,便回房去睡。
第二天,天光大亮的时候素盈才醒来。一睁眼她就觉得周围有些不对劲:她起晚了,轩叶竟然没有来叫,而且也没准备洗漱用具。
一缕清淡的香气飘进房间,素盈“咦”了一声:轩叶应该在天未亮时熄灭所有的香,看来这丫头是睡着了。
素盈笑着摇摇头,自己穿好衣服,没有梳洗就跑到偏房。
“轩叶!天都亮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推开门,看见轩叶歪倒在地上,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屋中弥漫灰白的烟雾,在初阳下缓慢地腾挪,带着诡秘和不祥……轩叶在重重烟雾中纹丝不动。
“轩叶!”素盈轻轻叫了一声,往前走了一步。
轩叶的姿态实在不像睡着。她的脸向里,身子蜷缩着,十分古怪。
素盈又唤了一声,声音更加低微。她已经呼吸到某种冰冷的气息,仿佛从阴暗的地下传来。
素盈把颤抖的手按在轩叶身上,用力扳过她的身子……
轩叶浑身冰凉,僵硬的脸上泛起青灰色——她已经死了。
***
素飒急匆匆来到妹妹的门前时,那些各位姨娘派来、里三层外三层堵在门口的丫鬟们立刻静静地退到一旁。素飒不看她们,径直走上前去推门——里面闩上了,素飒皱皱眉,一脚踢开房门。
素盈还没熟悉,在床上抱膝蜷坐,身边放着几个小香炉。她一边抚摸那些香炉,一边喃喃自语:“是你害死轩叶吗?……不是?哦……”说着便抄起那个香炉狠狠扔在地上。
地上早已摔了好几个香炉,香灰撒了一地。神情怔忡的素盈伸手抚摸下一个香炉,问它问题,再把它摔在地上。飞扬的香灰呛得素飒皱眉,素盈并不关心他,也不看哥哥一眼。她全神贯注地向香炉们提问,迷离的目光带着一点疯狂。
素飒一言不发,任由妹妹继续这古怪的行为。
最后一个香炉是白潇潇的礼物。素盈轻轻地抚摸着,问:“是你害死轩叶吗?……哦,果然是……”
不等她说下去,素飒已劈掌打在她脸上。
素盈挨了一耳光,闷哼一声重重地倒在床里。
“你看看你这是什么鬼样子!”素飒恶狠狠地拉起素盈,又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房外的下人们大惊失色,却没有一个人敢进来劝阻。他们面面相觑迅速离开,只有一两个喜欢打探消息的老婆子还偷偷躲在窗下偷听。
素飒大步走到门前把她们赶走,重重地把门关上。“你没见过死人?死一个丫鬟,你也不活了是不是?你不想活就死给我看!让我看看你这条命是不是那么贱、只能给丫鬟陪葬!”
“那不是随便哪个丫鬟!那是轩叶!”素盈攥紧拳头低声啜泣。
“阿盈……阿盈!”素飒摇着妹妹的肩膀叫道:“你这样子像是要进宫的人?”
素盈扑在哥哥怀里,泣不成声。素飒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就像他们小时候遇到无法忍受的委屈时那样。“阿盈,”他说,“人已经死了,你这样做又能怎样?你发疯发傻,别人就会承认他们害了轩叶?你痛哭流涕、苦不堪言,他们就会良心发现?你要真想发狠,就做点让他们有苦说不出的事,让他们也尝尝你的苦!”
素盈摇摇头,瓮声瓮气地说:“我就是不信他们胡说八道!他们说轩叶是自尽,他们说她怕我走之后被赶出去……轩叶不会自尽!我亲眼看到她的尸身那副模样,怎么可能是自尽?他们不止骗我,还要说服我骗自己——他们到底想些什么?想些什么?!”
素飒静静地抱着妹妹,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说:“他们想你别把这事放心上,怕你不能大大方方地进宫去。”
“我说,哥哥会把轩叶要过去,轩叶不会死。他们又说,哥哥没有安排轩叶的事情,哥哥根本不想让轩叶过去伺候。他们说,轩叶是因为没指望才死的。”素盈抽泣着抬起眼看着素飒。
“……我知道你很想让轩叶跟着我。”素飒镇定地说,“可是我也有自己的打算。轩叶那样的性子,跟在我身边不合适。”
素盈摇着头,缓缓道:“轩叶喜欢你……”
“我一定要把喜欢我的丫鬟安排在身边、朝夕相对才行吗?”素飒的口气有些冷淡,“我虽然没要她过去,但给她找了去处,并不委屈她。”
“听哥哥的口气,似乎以为轩叶真是自尽?”素盈推开素飒,狠狠地说:“轩叶不会自尽!”她摊开手,掌心是一缕头发,“是他们害死她!”
“阿盈!”素飒急忙制止她,“你非要为了一个奴婢,跟全家闹翻?一个素氏的小姐,因为死了一个丫鬟就发疯发傻,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素盈刚要说什么,素飒立刻捂上她的嘴。他的神色严厉,目光冰冷骇人,素盈吓得不敢作声。
“你以为你是谁?”素飒眼中寒光闪烁,低声说:“你在家只是个不得宠的六小姐,进宫去做奉香,说难听一点:不过是别人的使唤丫头——你以为现在你有本事跟全家人闹翻?你以为真有人怕你不成?”
素盈听了浑身发抖,呜呜地哭起来。她不想承认,可她也无法否认——虽然也是进宫,但她的前途并不像她的姐妹们那样值得炫耀。
哭了半天,她把手里那一缕被眼泪打湿的头发塞到素飒手里,呜咽道:“哥哥,轩叶不是别的丫鬟——她是惟一一个跟我一起长大、处处维护我的丫鬟。你要好好攒着这缕头发……好歹她也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你。”
“阿盈,别难过。”素飒接过头发,无限温柔地说:“日后你要见识的事情,比今天更残酷丑恶一百倍——你要常常记得我说的话:你现在这处境,根本没有什么人忌惮你。你要想对她们发狠,就要忍着,直到出人头地、让她们拿你没办法。”
素飒走了之后,素盈勉强忍住伤心,却还是无力起身,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早晚,要给轩叶伸冤!”她边想边流泪,迷迷糊糊就要睡着。
正在恍惚之间,有一个女人推门进来,径直走到素盈床边坐下,幽幽地说:“可怜的孩子,要是那时答应我的条件,你这些年的苦也不算白受……”
“你是谁?”素盈能肯定她不是素府的人,可又觉得这个女人一定在哪里见过,拼命想她的来历,偏偏怎么也想不起来。
“素盈啊素盈,”那女人美得让人目眩,她的眼中充满怜悯,一遍又一遍轻唤素盈的名字,声音无比温柔:“我让你权倾天下,如何?那时候,区区素府的人算得了什么?全天下没有一个人敢对你说‘不’——哪怕是皇帝、皇后,哪怕是你那个独揽朝政的义父……谁都不能拒绝你——你愿不愿意?”
素盈恍然大悟:“是你!六年前,是你在大祭上对我说话。”
那女人并不回答,不住地问:“你愿不愿意?如果答应,从今天起,你所受的苦难都有价值——十年后的今天,就是你翻身的时候。”
“不。”素盈慢慢地摇头道:“我不需要权倾天下。来日方长,我自然能找到害死轩叶的人,自然能为她报仇。我要天下做什么?”
那女人无比遗憾地摇摇头,离她而去,边走边说:“可怜的孩子,你不知道……你的苦还在后面呢。”
素盈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悠悠转醒时,骤然一惊:床边静静地坐着一个人。她仔细看时认出那是白潇潇。
“我知道你心里怀疑我。”白潇潇板着脸,生硬地说:“我是不太喜欢你。可我也没想过要害死你。我要真想害你,巴不得你生龙活虎地进宫去,让宫里的人整你——那时候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搁下这句话,站起身便走。
素盈急忙道:“姨娘!阿盈是怀疑轩叶死得不明不白——身边的丫鬟就这样死了,谁心里不生疑?可我也没针对姨娘,姨娘干吗特意跑来说这些?”
白潇潇僵在门口,淡淡地说:“就算你不怀疑,自然有人兴风作浪让你怀疑我。我若不来给自己洗脱干系,别人只会往我身上泼更多脏水——你以为我在家里的日子好过吗?”
她说了这句话之后,两人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白潇潇静静地走了,素盈默默起身,在妆台边梳头。
昨晚还是轩叶帮她梳头,今天镜中唯有一人。素盈梳着梳着,眼泪又要涌出来。她急忙忍住,心想:“素盈啊素盈,哭有什么用?别人会同情你吗?会心痛你吗?会帮你吗?……不哭!素盈,你再也不哭了!”
第八章 奉香·文
奉香是帝后二人一时性起定下的名称,并非祖制,也没有定员。
素盈来到丹茜宫时,宫中的文奉香仍然在皇后身边伺候。
文奉香不是什么出身名门的闺秀,家中更无一人在朝中供职。虽然她先来丹茜宫,资格比素盈老那么一点点,但她知道素盈出身不错,还有一个姑姑、两个姐姐在后宫,一个哥哥在东宫,因此见到素盈时总是有些讪讪。
素盈并没有把文奉香放在心上——这个女人总会被皇后撵出去。她迟迟赖在宫中不走,倒是素盈没有意料到的。
有一天她旁敲侧击地问侍奉她的小宫女:“文奉香最近是不是在用心调什么新香料?好几天没看到她给皇后进香了。”
素盈身边的两个小宫女一个十六岁叫婉微、一个十七岁叫令柔,比素盈年纪还大,都在宫中好多年,说话做事很仔细稳重。她们对视一眼,令柔向素盈笑道:“文奉香也不只给皇后进香,圣上那边的香料也是她调的。”婉微说:“圣上的经堂只用文奉香调的香料——圣上说,文奉香配的香料很有缘法。”
当今圣上很推崇佛教,三天两头要聚众讲经,还在宫内设置佛堂,每日供奉精美的鲜花素果。
“素奉香要跟文奉香好好相处。”婉微道,“文奉香聪明着呢,早晚要出头的。”
“哦……”素盈低低地答应一声,心里对文奉香多了一分小心。
过了两天,她对婉微说:“宫中人人都能随口说几句佛偈。我在家的时候没学过这个——你们给我找两本佛经看看。”
婉微和令柔趁素盈没在意的时候相视一笑。素盈其实看到了,便问:“怎么?要看佛经很可笑吗?”
她特意说得轻松,脸上还带着女童般的天真。婉微和令柔没有多想,柔声笑道:“奉香有所不知:自从皇上事佛,宫里的人都挖空心思念经,可没有一个能从中得到好处。奉香现在要经书,可能不大容易——宫里去年冬天生火取暖都是烧经,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素盈“噗”地笑出来:“那是圣上啊!岂是你们念一两句经就能糊弄的?好啦,你们只要给我去找就行,多少不拘,越多越好。”
素盈找经书的事情不知怎么被大姐丽媛和二姐柔媛知道了,她们各差人送来一摞经书,还有其他小玩意儿。素盈急忙包了几包配好的香料,去向两位姐姐道谢。
丽媛和柔媛正在丽媛的蕊珠宫喝茶,素盈上一次和她们见面,还是六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