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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灵的病有些好转了。虽然运动方面还没有大的转变,但他的心智似乎好多了,能连着说完一句话了。这要归功于陈教授。陈教授认为小儿脑瘫的一个原因是缺乏神经节苷脂,所以他研制了一种新药,并介绍给程琦。程琦问陈教授多少钱,陈教授说,这个月的药就当我是帮助灵灵的,你不要寄了,如果有些成效,也算是对我的奖励,以后再买药,你再给我钱好吗?程琦说,那怎么行呢?我这样经常给你打电话,浪费了你很多时间,都没有办法报答你,现在又这样。陈教授说,我们也是有缘,你的很多行为使我深受感动,给我提供了很多可供研究和借鉴的方法,对我的启发非常大,说真的,我应该感谢你,这次就算是我对你的一次感谢吧!
程琦对陈敬信任的。吴玉珍的孩子吃了陈敬开的药,现在好多了。她做梦都希望陈敬能把灵灵治好,她也相信会有这么一天。
程琦把她和灵灵的一些活动的照片寄给了陈教授,还把吴玉珍孩子的照片也寄了过去。程琦说,这也是给你提供一些资料。陈教授的确需要这些资料,他把它们放在办公室里,闲一些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时间一长,他就觉得这个漂亮的女人和那个脑瘫的灵灵跟他息息相通了。这种感觉很微妙。他后来常常盼程琦给他打电话,若是隔两天不见程琦打过来,他就有些着急,主动打过去。
他们有时候也随便聊天。程琦对陈教授在国外的生活特别感兴趣。程琦上中学时母亲常常对她说,你要是学习好的话,将来在国内上一所好大学,等大学毕业后就送你到国外去深造。这是青春时的梦。青春是生命中的战争,一场色彩斑斓的理想之战。青春的退役意味着生命进入平庸的后方。虽然后方的生活也是惊心动魄的,是另一种战争,但却充满了平庸与琐碎,充满了厌弃。青春是将生命和精神高高举起的,是可以飞扬的,而青春退役后,被高高举起的是欲望,是沉重的责任与道德,是尘土里的悲伤。但为什么有些人能一直葆有青春?那些生命的烈火一直燃烧着的人的生命究竟是怎么样的?老去的是肉体,年轻的是心。可是心又如何年轻?程琦已经体会到了,是理想,是爱,是无畏的追求。她过去有没有理想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她有,那就是要看好儿子的病,给儿子一个健康和完美的世界。过去有没有爱也不重要了,现在她满心的爱,不仅爱自己的儿子,还爱着那些和儿子一样残疾的儿童。她不知道是谁给了她这样博大的胸襟,有时她为此而感动。因为这些,她不但觉得自己的心年轻了,还强壮了。她常常对别人说:“谁说这世上的人都是追名逐利的?”
她是越来越体会到女人在这世上的艰难不易了。有一段时间,她在孩子睡着的时候,一直在研究西蒙•;波娃的书。女人到处都一样,都是男性文化的附庸。女人从政,女人经商,女人在社会中所争取到的地位都不是男人诚心要给的,而是为了平息女人的怨气和政治的目的腾出的闲职。女人在家庭中也只是一个数钱的人,绝不是挣钱的人。即使女人挣得了钱又能怎么样?丈夫离去了,孩子失去了,家庭破裂了。要钱干什么用呢?女人天真地以为有了钱就可以和男人一样了。是这样吗?这当然只是一种表象。钱只是男人的一部分,事业、理想、正义、道德才是男人的核心,而这些是女人难以拥有的。
她拥有了些什么呢?她真的不知道。她没有钱,她得靠杨树养活。准确地说,她也没有事业、理想等等。她看好儿子的病这是一个母亲天经地义的义务,并非社会意义上的事业与理想。而正义、道德这些在男人看来非同寻常的东西她现在倒似乎有一些,可是要承担这些是何其艰难!她清楚地知道,她所拥有的那个闲散人等组成的小圈子,一旦碰到利益便鸟兽散了。她现在所持的正义与道德是虚幻的,不堪一击的。她只是在杨树跟前流露一些,便使杨树痛苦了,家庭就有震荡了。更何况,她是拿杨树对她的爱为矛与盾的。
她在矛盾中常常睡去,隐约间听见杨树进门的声音,然后听见杨树在卫生间里洗漱的声音,然后小卧室门轻轻一关,就再也不知道了。她有时候觉得对杨树不公,可是她在这段时间来真的不想。她每天都要陪着灵灵进行大量的运动,每天都忙碌得筋疲力尽,更何况她一想起灵灵的病因很可能就是他们酒后行房的结果时,她就莫名地生气。她要惩罚他。
可是,常常在梦中忽然间醒来,她想起了陈教授,那个有些秃头的博士,那个常常听她唠叨的男人。她在暗夜里总是想起他说过的一句话:“你知道吗,你像我那时上大学时暗恋的一位女同学,像极了。”程琦笑着问,那你那位女同学后来到哪儿去了?你们还联系吗?陈教授说,去了安徽,再没有联系过。我们上大学时,太保守了,我也自觉自己是个乡下人,长得也一般,不敢和她说话,现在想起来,都是心魔在作怪,是自卑心啊,可是当我没有了自卑心时,一切都离我很远了。程琦笑着说,听起来你还很遗憾。陈教授说,也没什么遗憾的,人家现在过得很好,我也不错。
虽然他们很少再谈及私人的事情,但似乎都有一种想了解对方的欲望。对于程琦来说,并非要和他谈一场恋爱,这太不可能了,可是,她还是对他好奇。她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可能是心太近了。如果她纯粹没有见过他,她或者会产生很多遐想。那种内心的交往是多么美好!但它往往被现实残酷地打碎了。
她宁可要那虚幻的内心的交往,也不愿意要那现实。有时候她想,什么是真正的真实呢?难道看得见的东西才是真实的?不,看得见的一切很快就变了,也只是一种虚幻而已。人的心往往生活在别处。既然现实是虚幻的,那什么才是真实的呢?如果说内心的一切是真实的,可内心的变化是何其迅疾,更是难以把握,谁会把这种真实当成真实呢?
是啊,谁会呢?
她,程琦。她现在就一直生活在自我中,生活在内心中。她已经远离了从前的现实。
第一部分 红颜不见不散(5)
记得当初当我写到这儿时,我内心中有一种恐慌。我不愿意让陈敬插在我们的中间,程琦也很少在我面前提起陈敬,但在长久的回忆里,我能感觉到这个男人曾经试图替代我,把我从程琦的心中删除。我还记得这个上海男人在看见程琦时的异常的表情,记得他将稀稀的头发生硬地盖住头顶,便知道他也曾有过痛苦与焦虑的过去。我敢肯定,在一段时期,他们在背着我谈笑。如果是过去,我定然不会承认这样的尴尬,但现在我能面对这些了,我敢把我的一切都拿到手术台上解剖了。
现在已是深夜,月亮有些西沉。月光下的西北偏西显得神圣而荒凉,我突然心动。这就是我一次又一次在内心生活中想要达到的地方吗?这不就是永恒的避难所吗?我放下书稿,又一次沉思现实与理想、真实与虚假、理性与荒诞的关系。什么是现实?难道是我们看得见的情景吗?不,那只是一种幻象而已,现实藏在那幻象的底下。真实的程琦究竟在哪里?我一直在想。她究竟是一位母亲还是一个女人?哪一个更重要?
想起这些,便想起我自从大学毕业后就一直生活在一种虚假之中,生活在欲念之中。我放弃了理想,放弃了很多我曾经执命捍卫的东西。在一段时期,我觉得那些东西都是虚假的,看得着摸得见的是真实的,庸常生活虽然琐碎却是真实的,一个人能怎么样呢?当你一想起死后我们将变成灰,再也感知不到生前的奋斗和幸福以及痛苦时,你就不会像一个傻瓜一样死死抱着什么正义、善良而不放了,你就会寻欢作乐了,你就真的放松了,你也就无所顾及了。这就是真实的生活。而在数年之后,在我和后来的恋人的交往中,这一切都变了。先前真实的生活成了最虚假的生活,先前虚假的又成了真实的。
最确切的莫过于我对西北偏西这个小村的感受。我似乎莫名其妙地闯入一种近似于内心生活的地方,这对于我来讲,太美妙了,太神奇了,然而,我却无时不刻地想弄清楚它究竟是否存在。大概小村里的人又是另一种想法,他们常常幻想着能走出这里,到我来时的地方去。寡妇琴心的女儿轻风走出去了,全村的都觉得这是一种荣耀。他们向往另一种生活。
大概这就是人世。我们两手空空来到这世上,总想攥紧一些什么,可实际上你还得两手空空回去。回去?到哪儿去呢?寡妇琴心说,反正人肯定是有灵魂的,这是暗影说的。暗影是谁?是村里的巫师。他捉过鬼,祛除过很多人的病。暗影已经一百零七岁了。暗影在我来之前对寡妇琴心说过,有一个人要来这里,你等着。琴心问他,是什么人。暗影说,一个男人。琴心又问,会怎么样,是凶是吉。暗影说,天机不可泄露。第三天,我就来到了这里。琴心对我一直很好奇,她问是我干什么的。我说,现在什么也不干,只是还活着,但将死去。她见我在月光下看书稿,便问,你在干什么呢?我说,回忆。她便又问,你来我们这里有什么要干的吗?我说,没有。她说,那你什么时候走啊。我说,大概过几天吧,也许一年,我也说不准。
她一个劲地追问我,想弄清楚我究竟会对这里干什么,但我确实想不出在这里要干什么。她似乎放心了。我问她为什么要问我这些,她便对我说了暗影的话。我真的非常惊奇,但我想,大概那个人不是我,便说,那个人肯定不会是我。
她想了想说,嗯,可能。
后来我见过一次暗影,在田野里碰到的。他看了看我,问我,你就是那个在夜里写书的人?我笑了笑说,噢,随便写写。他说,写些什么呢?我说,随便写写,都是些没意思的事。他说,你这个人,从脸色上看,好像早就不想活了,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做的事要做?我说,是的。他没再问我什么就走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暗影。
那天回去后我开始发高烧。我请琴心给我弄碗姜汤,她端着姜汤进来后说,你不要紧吧。我说,我可能要死了。她吓得差点把碗掉到地上。我笑了笑说,你放心,我不会死在你这里的,到死的时候我会叫人把我抬到别处去的。她还是吓得不得了,死死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走了。
喝完姜汤后,我觉得舒服了一些。我的身上全是汗,便睡去。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几人陆续来看过我,还看了我的书稿,然后走了。等我醒来时,已是黄昏。琴心给我端来一碗面,我吃得非常香,说,再给我一碗。琴心说,没有了,你不是一直只吃一碗吗。我说,那就算了。她走后,我又拿起我的书稿看起来。
厅里办公室张主任给杨树打来电话,说杨金秀是他老婆的同学,托他给杨树一家道个歉,希望能够庭外和解,而且医院还可以再追加一笔钱,总之能拿到十五万元的赔偿。张主任曾经是杨树的老上司,对杨树有恩,这使杨树很为难。
杨树晚上给程琦一说,程琦几乎要跳起来。她说,她要的不是金钱,而是正义,公理。
杨树便把电话打给张秘书长,委婉地说程琦基本同意了,但还是对医院怎么处理杨金秀耿耿于怀。张主任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给你说啊,小杨,唉,我给你说实话吧,杨金秀本是他们医院这次要提拔的副院长,现在可能没戏了。对于一个干部,这就已经够惨了,你说对不对,小杨?所以,你给程琦说说,能饶人处且饶人吧。对了,小杨,你的事我也给厅长谈了,马上就是真正的杨总了。
杨树更为难。说真的,他有些生气,但也有些盼望。但程琦根本不考虑他的前途,她生气地说,她升不成官是应该的,但她必须得受到相应的处罚,至于你的事你自己处理,你想想,你的前途能与儿子交换吗?
杨树突然间被程琦问得无地自容。那天,他一整天都在想:我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呢?事情是怎么变坏的?晚上,他从镜子里走过时,发现自己微胖的身躯时,第一次想冲自己唾一口。
第二天,张律师来找杨树,表达了法院的观点。法院与张主任说的一模一样。杨树在一种愤怒中拒绝了法院。
一周以后,法院开庭了。杨金秀仍然没在法庭上出现,医院派了一个代表。程琦抱着儿子又一次坐在原告席上,台下几乎都是程琦在广场上结识的朋友。法庭上,张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