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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1·南方有嘉木-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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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派,主张重用义和团,扶清灭洋,以端王载调、大学士刚毅、大学士徐桐、尚书崇绩、戴勋、徐承径为主;一派主张剿办义和团,以吏部侍郎许景澄、大常寺卿袁貂、内阁学士联元——还有,便是我们杭州人户部尚书王文韶为主了。在这样两派之间的中立者,便自然形成了第三派。〃
  趁赵寄客喝一口茶的同时,牛皮阿毛插嘴说:〃听说义和团有一个口号,要取得一龙二虎的头,来祭洪钩老祖和梨山老母呢!〃
  〃此话怎讲?〃一个名叫周至德的城守都司问。
  〃一龙,是指光绪。二虎,一只是李鸿章,另一只,便是王文韶了。〃
  杭天醉也插嘴道:〃这个王文韶,真是命大。听说他在朝廷中以头叩地有声,陈辞说:中国自甲午以后,兵单财尽,今遍与各国启衅,众寡强弱,显然不作,将何以善其后,愿大后三思。〃
  〃那太后又如何说?〃另有一个岁贡叫崔大谋的,也急急问道。
  牛皮阿毛又插嘴:〃太后倒不开口,站在太后后面的端正载确却说——杀此老奴。〃
  周至德一拍桌子,说:〃该杀!该杀!丢死杭州人的脸面。〃
  〃为洋人谋,还当开除杭州人的族籍,方才解恨呢!〃那个叫崔大谋的,也接口说。
  此时,另有一个站着举着鸟笼的八旗子弟,名唤那云青的,外号云中雕,正是万福良的外甥。因前日和周、崔两个斗鸟,不料他那只八哥竟被两个汉人的比了下去,心里正窝着火,便唱反调说:〃汉人就是践,好不容易大清国看中个大学士,竟还要杀了他,一般地都做奴才方满意。〃
  那周至德行武出身,也是个火爆性子,拍着桌子说:〃你懂什么?把你那八哥调教出模样,再来说话!〃
  崔大谋也不甘示弱,说:〃汉人说高低贵贱,只看忠孝节义,不看正旗镶旗。卖国求荣者,无论是谁,贱!〃
  那云青便扔了鸟笼,口中嚷嚷道:〃你这汉贼,你竟敢骂我云中雕贱!我今日倒要与你比试比试,分出个高下来!〃
  说完,直橹袖子。杭天醉最见不得这种破落八旗子弟的破脚梗相,便用嘴嘘着,往外挥手:〃去去,什么时候,谁有闲心听你嚼舌?〃
  那云青见又多出一个汉人来帮腔,更加气愤,指着他们几个,说:〃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
  其余那些人一边奚落云中雕,一边却又连连催问赵寄客,王文韶的命怎么又被保了下来。赵寄客说:〃是洋人救了他的。御前会议第二天,慈模太后就把袁诞、许景澄杀了。过了几天,又把徐用仪、立山、联元杀了。接下去该杀王文韶、荣禄了,不料八国联军已到皇城根儿,慈德想杀,也来不及了。〃
  他们这才满足,杭州人王文韶总算有了下落。至于其他的人,杀不杀的,人们倒也无所谓。
  〃这个王文韶,弄得不好,又要和前几年一样回籍养亲了。听说钱塘门外有王庄,养老用的。〃
  〃什么养亲,前几年在杭州,娘、儿子、媳妇都差不多时候死了,他自家大病一场,耳朵都聋掉了呢!〃有人便反驳。
  牛皮阿毛最喜欢挖人家脚底板,此时让小二给每人壶中新沏了水,说:〃你当当官的都是好货?这个王文韶,从小就是不要好的坯子。家里东西都赌光才瞌眈醒转来。想不到一把年纪了,还要跟着皇上赤脚逃到西安去,亏得慈格不晓得他从小的烂疮疤,还赏他一块贴身带的宝玉呢!〃
  又有人间赵寄客、杭天醉:〃二位读书人,照你们看来,朝廷和洋人,究竟谁占得过谁的威风呢?〃
  赵寄客站了起来,心里觉得民众实在是太愚昧了,直到今天,还那么把朝廷当回事情,便冷笑一声,说:〃皇上不是还在西安吗?北京城都进不去,还说得上谁占谁的威风呢?〃
  杭天醉也跟着站了起来,手里捧着那把须臾不离身的曼生壶,走到门口,转过身来,高深莫测地叹口气:〃大清国,唉……·〃
  众人便眼巴巴看着这两个书生扬长而去。他们一时也闹不明白,这个〃大清国,唉……,〃后面到底该接一句〃——你也太不争气了〃,还是该接〃——你该完蛋了〃。
  时局一天一个样地变幻着,杭州人却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过他们的小日子。浙江巡抚刘绍棠加入各国领事签订的《东南互保章程》同盟,这一来,三雅园的茶客,每天议论的话题,便也顺着风向来回逆转了。
  庚子到辛丑年间的冬季,对杭州人王文韶而言,是受命于危急存亡之际的冬天。彼时,载游和刚毅,已经因开罪洋人而失宠;陪西太后往西安的军机大臣、刑部尚书赵舒翘也被判斩监候。唯王文韶,升体仁阁大学士,清廷所有一切对内对外事情,都交由王文韶一人独自处理。
  牛皮阿毛从挖杭州老乡的脚底板转而为老乡脸上贴金。他照样喜欢给那些提着鸟笼前来闲聊吃茶的人亲自沏茶,照样以为别人都不晓得他说的那些旧闻:〃你不要说,哎,这个王文韶,真正还是个奇人!赌博赌得家里活脱精光,他大哭一场,几张害人骨牌,统统扔到西湖里。十六岁开始用功读书,二十三岁就中了进士,在户部衙门里,听说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呢。〃
  云中雕那云青,也抖了起来。手里依旧托举着他那只八哥笼子,一边喷喷地往里喂食,一边得意扬扬地对众人说:〃前日我家兄从西安回来,告我赵舒翘被赐死的事儿,那才叫命硬呢。〃
  一群老茶枪,听说又有杀人事情可听,便兴奋得眼睛发光,道:〃快说来我们听听!〃
  云中雕却卖起关子来,说:〃听我能讲出什么子丑寅卯来,叫那姓周的姓崔的说呀!〃
  便有人说:〃云大爷有所不知,这二人前日被官府抓起来,竟不知犯了什么案呢。〃
  云中雕方冷笑说:〃此二人平日里说三道四,如此猖狂,竟也有犯案一事?〃
  牛皮阿毛便道:〃这个怎的说好?你方才提的那个赵舒翘,上年西太后还命他往各国洋人处献殷勤,怎么今年就把他踢死了呢?〃
  云中雕鼻头里哼了一声,道:〃正是这个赵舒翘竟不晓事,说了声'臣望浅'便罢了。你想这世上,哪有奴才驳主子的事,何况又是臣子驳老佛爷,赐他死,还是对他的体恤呢。只可惜他竟领不了这番情,先是吞金子,几阵呕吐后便没事了,又服鸩酒,依旧不死。没奈何,只好自己唤了家人,用黄表纸浸蘸了烧酒,层层捂了'七窍',熬到黄昏,方气绝而闷死。〃
  众人听了,都道奇怪,还没见过这样弄不死的人。正品着茶 津津有味地议论,砰的一声,只听有人拍桌子,众人一看,依旧 是赵、杭这两个读书人,板着面孔,扬长而去。众人都不明白,什 么地方又开罪了他们。
  说话间,又数日过去。此时,知府林启早在年前病逝。只听说庚子年后,办学之议又起,书院拟改称〃浙江省求是大学堂〃。那一段时间,赵寄客少和杭天醉一起,只和一千人整日里忙忙碌碌,操心着他们去年成立的那个〃浙会〃。杭天醉也知道他们这是在反清,要他参加,他说:〃反清我也赞成,要我加入什么会,我却是不干的。我平生有二怕:一怕经济文章,二怕杀人放火
  赵寄客便喝住了他:〃你这就是强词夺理!何时见革命就是杀人放火了?〃
  〃你看那义和团,还不是杀人放火?〃
  〃杀洋人,又当别论。〃
  〃我不管洋人国人,杀人就是罪孽。偏是那第一个杀人的,把事情做到了绝处。后来的人仿而效之,弄得天下大乱。〃
  赵寄客摆摆手,便不再与他理论此事,回去与他那些同志说:〃你们趁了早,不要对天醉抱什么希望。他这人,捞不起的面条,扶不起的阿斗!〃
  同志中便有人问:〃这么一个没用的人,你还和他交什么兄弟?〃
  赵寄客便笑着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于革命他或可无用,于做人交友,天醉却是最最可靠的。他日当了忘忧茶庄庄主,少不得从他那里收刮银子资助革命呢。〃
  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
  赵寄客不来,杭天醉便闷在家中,哪里也无趣。那日晌午,赵寄客却匆匆跑来说:〃想告诉你个事情,说出来又怕你吓一跳!〃
  〃有什么好吓的,谭嗣同在北京杀头,我都没吓一跳呢!还能怎样?大不了再杀头就是。〃杭天醉躺在榻上,脚上盖一狗皮褥子,懒洋洋地说。
  〃正是杀头,前日城守都司周至德、岁贡崔大谋一案你听说了吗?〃
  杭天醉听此言,这才真正吃一惊,连忙起身到窗外探一探头,见母亲不在,才回转身,小声说:〃这周、崔等十几个人,和你我父亲可都是世交,我妈听了此事又要活撞活颠逼我退学了事。怎么,不是说冤狱吗?莫非也要杀头?〃
  赵寄客盯了杭天醉那张变了的脸色,说:〃不是也要杀头,是已经杀头!〃
  杭天醉声音也走了调,问;〃什么时候,在哪里?〃
  〃今日午时三刻,旗营城下。〃
  〃那不就是你刚才来我这里之前吗?〃杭天醉惊声问。
  〃我亲眼目睹。〃
  杭天醉跌坐在榻前,半晌才说:〃这些人,原本都是规矩官绅,康梁变法之后,西安方有服官杀教之变,与远隔千里的杭州,又有何干?真是天大的冤枉!天大的冤枉!〃这么说着,便起身,匆匆换了一身素衣白袍,又换了一双布镶黑鞋说,〃寄客兄,陪我去城下祭奠一番吧。〃
  两人刚要走,杭天醉又回来到橱下茶叶瓮里,小心用桃花纸包了一撮红茶,一撮绿茶,轻轻荡匀了,包好,揣在怀里,说:〃天醉布衣素士,无他物祭告,只有带上你了。〃
  两人遂匆匆走出羊坝头,往湖滨旗下营走去。
  楼阁斜阳一抹烟,萧磷车马路平平,泥炉土挫荒凉甚,剩有残砖纪旧年。
  顺治五年,公元1648年,清军入关进杭,立马吴山。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从此换了颜色。杭人忠于前朝者甚多,赴横河桥死者,日数百人,河流为之变塞。为此,清廷择杭州城西隅,圈地千亩,筑城驻军。高丈九尺,西倚旧时城墙,濒湖为堑。东面至今日的中山中路,北抵钱塘门,南达涌金门。城头阔,可并行两匹马,又有延龄、迎紫、平海、拱表 承乾五*那一日,午时三刻的杀头,便应当说是在承乾门外了。
  待赵寄客引着杭天醉匆匆直到刑场时,地上血迹犹在,那杀人的刽子手,看杀人热闹的市民,及被戮者的尸体,却都已经荡然无存了。
  恰是初冬薄暮时分,城门尚未关闭,湖上有接人寒风袭来。夕阳西下,天色铅灰,城下旗兵兀自返回岗哨之中,龟缩不敢再出。偌大城墙下,唯赵、杭二人,及一个蹲在墙根拎着一篮福建干果的小男孩。
  一见血,杭天醉别过头,就闭上眼睛,只听赵寄容低声咆哮,〃睁开眼睛,看看今日中国,哪里不是冤魂遍野,枉鬼满地?靴虏入主中华三百年,血债要用血来还。不把这清政府彻底推翻,今日含冤饮刃之事,明日必定重演。〃
  杭天醉闭上眼睛,双手合掌,抵于胸前,额头微低,口中哺哺有词。俄顷,有密密泪水从他颤抖不息的睫毛间涌出,他也不去理睬,竟任其流淌。赵寄客守在杭天醉旁边,听他诵着即兴的祭文:
  辛丑冬季午时三刻,君等十数人在此城墙下饮恨黄泉。可叹我竟不能最后送你们一程。即刻赶来,人死命丧,看客四散,刽子手已收起利刃。湖上悲风呜咽,落日愁惨,不忍目睹。我到哪里再去凭吊你们的魂魄?唯有地上碧血,向生民哭诉冤情了。
  你们都是一些守本分的规矩人,并无欺君犯上之罪,何以遭此惨劫。莫非草营人命、杀人如麻的末世,真的来到了。
  真是唇亡齿寒、兔死狐悲。我这样一个全然不知如何在世道上谋生的人,如何去面对这样恐惧的阴影?除了闭上我的眼睛,深深地为你们的亡灵诵经超度之外,只能用这清洁的山中瑞草,来覆盖住这天日昭昭之下的鲜红的人血了。呜呼尚飨。
  口中哺哺言罢,依旧闭着双眼,摸摸索索地从怀里取出那包红绿掺半的茶叶,打开后,手指摄了一束,就悄悄然、呜呜咽咽地撒落在那血地上,且被晚风刮扫,翻了几片后,那绿色的茶叶,竟也被血染红,不祥而悲凉地贴在沙土地上了。
  杭天醉慢慢睁开眼睛,往地上茫然扫去,突然打一个寒哟,一步踉跄,就跌倒在旁边凝神思考着的赵寄客身上。
  见杭天醉这副样子,赵寄客连忙说:〃回去吧,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杭天醉迟迟疑疑地转过身去。问:〃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赵寄客也站住了,侧耳听了一回:〃是风吹树叶的声音吧。〃
  〃是琴声。〃那个一直蹲在城墙根的小男孩,此时却开了口。
  〃你怎么知道?〃赵寄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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