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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烂虾般的女人,竟朝他咧嘴笑了,满嘴的坏牙所剩无几,一股死气,扑面而来。
杭少爷心慌,从兜里掏出几枚铜板,隔得远远,扔在那女人身边。
女人摇摇头,不用她那鸡爪一般的手去捡。杭少爷不明白,是不是她还嫌太少?他干脆掏了一个银元,扔了过去。
女人嘶嘶地笑了起来,咯呷哑哑地说:〃和你父亲一个样。〃声音很轻,但依旧像是声嘶力竭才进出来的。杭天醉脱口问:〃你是谁?〃
老女人转过脸去,用手指着后侧一进院子,说:〃那是什么地方?〃
〃水晶阁。〃
〃知道水晶阁挂过头牌的女人吗?〃
杭天醉失声抽了口凉气,扇子便掉在了地上。
是小莲。
十年前,他听说过她,看到过她,虽然那时他小,但他知道,她是男人的尤物,西湖的尤物,他的父亲,就死在她的床上。
杭天醉别过脸去,额上汗水落了下来。
〃是惨不忍睹了吧。〃小莲继续沙哑着嗓子,说,〃富家子弟,从前见了我,爱说秀色可餐。现在,不得已碰上了,就说惨不忍睹啊,惨不忍睹啊,哈哈哈……〃
小莲的笑声,大概是惊扰了不负此舟上的老大,他出了船舱,向少爷问了个好,便厌恶地挥手:〃去去去,整天赖在这里,恶不恶心!〃
杭天醉止住了老大,侧着脸,又问:〃你还想要什么?〃
小莲伸出两只不像人手的手,说:〃立夏了,从前这一天,你父亲都要给我喝一杯七家茶的,我渴,渴……给我口水吧……少爷,给我口水吧……·〃
〃你等等。〃杭天醉慌慌忙忙地上了不负此舟。老大乖巧,递给他一只粗瓷大碗,杭天醉摆摆手,自己便到橱里去找。找了好一会,看中一只青花釉里红牡丹缠枝纹盖碗茶盏,赶紧取出,用洁水冲洗了,又置了上好龙井香茶数片,亲自点了配配的一杯绿茶,双手捧着,又上了岸,放到小莲身边。
〃香啊。〃小莲那烂虾的身形瘫散开来。她蹲在地上,头凑到茶盏边去,急不可耐地吸了一口,烫得嘶嘶呻吟,像一条蛇。
杭天醉不明白,为什么她还不死?她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是他没法问她,只见她蹲在地上,手指掐入泥中,烂嘴咬住盏边,发出了嘶拉嘶拉的声音,吸着这喷香的茶叶,吸干了,又抬起头,朝杭天醉看,意思是还要。
杭天醉恶心极了,但还是一杯一杯地给小莲沏茶,直至一壶水全部喝光,小莲才心满意足地爬起,坐在地上,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
杭天醉说:〃这只茶盏,是我祖上传的,还值几个钱,你拿去换了治病。〃
小莲用烂眼睛翻了翻杭天醉,变了脸,好像不认识他了,一边哼哼卿卿地唱着小调:〃夜半三更我把门闩儿开,我的那个小乖乖,左等右等你怎么还不来……〃
唱着,便躺下了。杭天醉想,她是疯了,所以才不死呢,疯子才活得下去。他把茶盏收了起来,谁知小莲一跃而去,抢过茶盏,吼道:〃我的,你滚!〃
这一吼,把杭天醉吓得抱头鼠窜,跳进船里,便喊:〃快,快,快走!〃
杭天醉是个耐不得寂寞的人,在他的不负此舟里猫了一会儿,想是见不到小莲的身影了,才放心又钻出到前面甲板上。
初夏天气,风和日丽,又值立夏,湖上倒也热闹,却大多是些私家的船,慢悠悠地荡漾在湖面上。因为不是竞渡龙舟的日子,看不出多少激动人心的场面,只有那暖风如酒,波光如缕,青山如蛾和游人如织的富贵山川图。
老大问少爷,要到哪里去。杭天醉惊魂初定,说:〃就想找个清静地方,眼里最好只有山水两色,别的俱无,才妙。〃
老大笑了,说:〃少爷,您这便是迂了,如今湖上,哪里还有清静的地方。若清静,只管呆在船上,哪里也不去,喝这半日茶,便可以了。〃
杭天醉吐了口长气;〃如今的人,哪里还晓得那前朝人的雅兴。那张宗子眼里的西湖——'大雪三日,……独往湖心亭着雪。雾淑伉肠,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那才叫露了西子真容呢!〃
老大根本不懂什么真容不真容,倒是听进去了湖心亭三个字,便停挠说:〃少爷,湖心亭有要艺班,专门租了船杂耍、卖唱呢,听说还来了艘秋千船。荡秋千的女子,听说还是个绝色的。今日立夏,必定在那里杂耍卖艺,何不过去凑个热闹?〃
杭天醉本来倒也不想去凑那份子热闹的,但一听有绝色女子可看,便来了兴趣。不负此舟在湖上荡了多时,此刻终究有了目标,便掉转船头,径直向湖心亭划了过去。
行不多时,果然见湖心亭绿柳荫下,泊有一中舟,舟竖秋千竿子,上飘两面绣旗,黄绿二色,风中猎猎有声。船上又置一八仙桌,用红布慢围了,上写黄色〃金玉满堂〃四字,四周早已围了一圈子大小舟筏,等着看戏。老大一看兴奋了,说:〃隔壁戏!隔壁戏!〃跑进舱里,便拎出两张凳子,一张给少爷坐,一张给少爷放置茶杯,自家便寻了个好角度,席地坐下,等着开演。
俄顷,一瘦削老汉,两国深陷,双肩斜塌,着旧夏竹布浅色长衫一件,身背一只土布深蓝色的口袋,手敲小锣,唱着武林调上了场: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景致在杭州。
正阳百官坝子门,螺粒沿过草桥门。
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保太平。
那小锣听当听当的,敲得很卖力,老头声音却是哑壳壳的,不敢恭维。当中又夹以咳嗽,吭吭呛呛几下,扑的,就吐出口痰去,立刻便用脚蹭了。杭少爷更觉扫兴,老大却听得兴高采烈,且指导着少爷说;〃知道吗?那是《杭城一把抓》。〃
老头继续敲着小锣,连咳带念开场白:
梅云西登仙,盐油牛回荐,
柴府铁三新,望通黑稽仓,
六部炭南梁,朱美洋海化,
水小大通江。
原来这《杭城一把抓》,是要把杭州的大小街巷各各桥梁都一把抓地唱出来的,把个想看美女的杭天醉等得好不耐烦。
总算一把抓完了,老头又从布袋里拿出铁板、算盘、摇铃儿、钱儿、醒木、折扇、毛竹扇,…一亮了相,又说了一番有钱的听个响,没钱的捧个场之类的话,便钻进了布慢中。
杭天醉打了个哈欠,想,又是老一套:鼾声、走路、开门、上下楼梯,不过是用毛竹筒击桌罢了。接着是小儿啼哭、嚎叫,火烧起来倒也是惊心动魄的,无奈光天化日之下,谁都看得出是假。落雨、刮风、喷水,那是用手在算盘上摩擦,用扫帚在桌上扫;至于风声,也就是用残儿轻重、快慢不同地摩擦。杭天醉支着脑袋,愁眉苦脸地等着那场布慢里的大火扑灭。待鼾声重新大作时,他几乎就要和那鼾声一道睡着了。
就在他两眼已经眯成一道缝的时候,一道红光闪过,他睁开双眼,见那艺船上,已经立着了一个红衣红裤的妙龄少女。
杭天醉一个激灵,竟从凳子上挺了起来。他突然明白他看到的是谁了。老大看在眼里,故意讨好地问:〃怎么样?〃
〃不一样。〃杭天醉自言自语。老大不明白〃不一样〃是什么意思。这意思,当然只有杭天醉自己明白。但他虽然心里明白,却又是说不出来的,这样盯着那女孩,心里纳闷着,便发起痴来。
这边,老大便叹起气来,故意说给少爷听:〃这秋千女,艺名就叫红衫儿,前头那个老汉,是他的养父。说是从一个破庙里捡来的,那年闹火灾,估计她父母亲都死了,从小就吃苦,现在大了,全靠她挣钱养着那个干瘪老爹呢。你看看她瘦的,纸一样薄,赚一日吃一日,吃不饱啊。〃
那红衫女儿正在往自己身上检查绳子。绳子另一端,就高高悬在秋千架顶上的辆转上。杭天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瘦削的瓜子脸,一根长辫子,一双含愁带悲的眼睛,小小的苍白的唇上,胡乱涂了些胭脂,刘海薄薄地披下来,把她那张楚楚可人的小脸遮得更小。杭天醉恍愧起来,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周围的人都听见了,连那红衫儿也抬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却连忙进了舱里,沏了满满一杯凉茶对老大说:〃你给我送到那上边去。〃
老大知道少爷又犯痴了,连忙把那不负此舟往卖艺船边靠。刚刚靠停,杭天醉就恭恭敬敬捧着那杯茶上了对方的船,双手递给红衫儿,躬着腰,说:〃姑娘若不嫌此物不洁,请笑纳。〃
姑娘手足无措,手里还抱着绳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倒是她养父段家生机智,上前点头哈腰,要接那茶杯,被杭天醉一缩手,又问了回去说:〃我那是给她的,小心脏了杯子。〃
红衫儿犹犹豫豫接了杯子,大口大口喝了,脸上便渗出密汗,还了杯子,就深深鞠了个躬,杭天醉这才还了愿似的回了船。
一圈子的人,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都不知道他刚才看到了什么,都不知道他注视着红衫儿的时候,那烂虾般的小莲,从红衫儿的身上,幻化出来了。
红衫儿喝了杭天醉的茶,用手背胡乱擦擦嘴角,又将两只小手叠在一起,向周围看客作一手揖,这个动作倒也像个江湖艺人。正午时分,湖上的风热了。杨柳枝,哗哗地飞扬,像一把把绿头发。红衫儿朝柳枝儿望一望,杭天醉便想,那人和柳一样的,真是弱不禁风。
红衫儿穿着一双红绒鞋,蹬上秋千,使劲耸了两耸,也没见秋干飞起来。养父两手抓住了,一推,秋千荡了上去,杭天醉便白了脸。
众人都叫起好来。天蓝水绿杨柳青的,一架秋千在水上飞来飞去。那上面的人儿,红通通的,小巧巧的,一会儿坐下了,装出。冶然自得的样子;一会儿站起,跷一只脚往后伸去,裤腿大大的,收口处拿带子缠了;一会儿头朝下,双手抓着坐板,双脚升向天空,还剪成个燕尾状。人们就起劲地叫好,往秋千架下扔铜板。那养父,边作揖边捡钱,边高声地答谢。答得那么响,是为了给空中的人儿听到吧,那空中的人儿果然就听见了,晃啊晃的,飞得更高,突然两手抓住坐板,刷地滑了下来,整个身体,只有两手抓着秋千。人们〃啊〃的一声,齐齐尖叫,心就到了喉咙口。一会儿,那飞人又上了坐板,人们浑身筋骨一阵松软,满口的热气便吐了出来。谁知红衫儿一个跟头翻了下来,这会儿头挂在了下面,只剩那两只小脚挂在板上,人们又一阵〃啊啊〃的惊呼,心又提到了喉口,几乎就要吓得吐出来。偌大一个湖,惊吓得死了一般,只听到秋千架,吱吱扭扭地绞响个不停。
杭天醉几乎没有用眼睛瞅那红衫儿,他的两只手按在心上,直直站在船头,只用余光感受着那团温润的红光。每当人们哄地尖叫时,他就紧紧院住眼睛,好像只有这样,红衫儿才不会摔下来一样。
一会儿,秋千缓过劲了,越来越慢,红衫儿一个跟头,从秋千上翻了下来。落地之时,踉踉跄跄的,站都站不住了,前胸后背,湿淡淡一大片。
众人这才哄哄嚷嚷的,鼓起掌来,又往那红衫儿身上扔铜板,那红衫儿却大声地喘着气,人就靠在布慢上,手背在后面,一头垂发湿沾成了饼,贴在脸上。钱,打在她身上时,她一动也不动,就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一样。
杭天醉和别人不一样,他早早地钻进了船舱,坐在桌边,一心一意地磨起墨来。又找来宣纸,拿镇纸压得平平整整,便抄起了近日录得的一首诗:
秋千船立双绣旗,红杉女儿水面飞。
仗命孤悬德护上,玉绳夭矫盘空中。
座上有人发长叹,此生能得几回看。
野鹤秋鸣怨夜半,吾郡赤子贫可怜。
罂无贮米半无钱,一身飘荡朝兼暮。
如上险竿长倒悬,人间只有秋千女。
书至此,一气呵成之后,算是断了句。虽然如是,依旧是意犹未尽的,从舱内再向那秋千船望去,红衫儿已经独独地坐在船头,手撑着船板,痴定定,望着西湖。湖上,却是一片白光,竟反照得人也毛玻璃般了。
杭天醉蘸了墨,再补上两句:
竿女随身无定所,回头四望生鱼烟。
这才算是大功告成,松了一口气,自己起身,又沏了上好一杯龙井,等着它凉了,好去献给红杉儿。偏那茶又不凉,用手背去贴那杯子,烫得缩手,急得杭天醉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正上火着呢,那边秋千船上便又热闹起来了。老大在外面叫着:〃少爷,少爷,你可出来管一管才好,可怜姑娘正病着呢。〃杭天醉探出头,眼前黑压压的一圈大船,已经霸在水中央了。看船头龙头雕刻金碧辉煌的派头,谁都知道是州府的官船了。只是从船上踩着踏板,往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