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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的目光已经迷离了,忘情地半张着小嘴,喘着气向他一伸一缩的,红红的舌头半吐,像是濒于死亡,又像一条半透明的就要吐丝的肥蚕。她披头散发地向他走来,背后一片黑暗,又可怕又色情。妻子像中了邪似的缓缓走到他面前,喘气的声音像要催他的命一样急促。妻子的黑头发黑眼睛,使他想起《楚辞》中的山鬼。突然,妻子的手一松,两臂用力一掀,一道白光,他看到妻子的两腋下茂盛的黑丛,然后,两座小山便堆起在他眼前。山头,是急剧颤抖着的急不可耐的红樱桃。杭天醉使劲一弹,人便绷直了,直着眼睛,僵持在那里。妻子却越来越情急,喘出的热气直扑向他的脸,从她耀眼的身上放射出来的光,像是能把他当场烤焦。他的睑带着上身,一步步地向后退去,一直退到门墙,无路可退。妻子的双手像是捧了沉甸甸的瓜果,强送到他眼前。
杭天醉浑身上下如针扎一般,他觉得他已被眼前这团致命的欲火逼成了一座找不到喷发点的火山。他们两个就像两条相德以沫的半死不活的鱼,被这障碍重重的欲火烧得奄奄一息。终于,杭天醉一把抓住了眼前的白光,手指甲死劲地掐了进去,沈绿爱尖声地压抑地狂叫了一声,不知是痛还是酣畅。而杭天醉也在这使劲中,喉口咋咋地挤出了垂死一般的声音。他的手一松,从女人的肚子上滑了下来,他的身体也随之瘫软如泥,双膝一软,便跪下来,双手撑在地上,脸便埋在了女人身下。昏昏然中,他没有见到女人脸上随之而下的两行冰冷的泪水,只听到女人略带疲倦的沉着的声音:〃我们上床吧。〃
天亮前,这对惶惶不安的新人又作了一次性爱上的垂死挣扎。当杭天醉从昏睡中进入蒙陇,他觉得自己被一件软绵绵的东西缚住了身体,他能感觉到脸上的热气一阵阵喷来。他顺手一搭,摸到一样光滑结实的东西,这东西让人激动,把他从梦乡中激灵醒来。与此同时,他的下体一热,被另一件东西钳住了。他吓了一跳,两条腿一伸,醒了。睁开双眼,一片漆黑。他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被身边这个女人的肉体击中了,一个翻身就扑到了那片处女地上,女人在身下激烈地颤抖起来,像是火山正在酝酿爆发,呼吸声急促,又响又不可遏制,在黑夜中回响。女人把头欠了起来,摸黑中来回寻找着杭天醉的嘴,女人气喘吁吁地说:〃给我。〃
杭天醉不知道女人到底要什么,所有乱七八糟的关于做爱的道听途说的常识都涌了上来,使他无从下手。他几乎就要僵硬在女人身上时,眼睛直冒金花,上身一撑,叫了一声,斜身跌落在枕边。女人就势,就翻到了他的身上,他们来不及也不懂得接下去应该怎么做,只是当那女人违反常规地压在杭天醉身上时,杭天醉一阵痉挛,他失败了。
女人似乎被这一次的失败彻底击垮了。她呆了一会儿,翻身下来,侧身,背对着了丈夫,一动也不动。杭天醉却彻底地醒了过来,尴尴尬尬地想,这是怎么搞的,莫不是我真不像个男人了!这么想着,半躺下身子,对着帐顶,便发起果来。
他发现他又在想念他的朋友赵寄客了。只要有他在,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难得倒他的。他看看身边那团黑郁郁的隆起的肉身,突发奇想,要是我有寄客的魄力,我定把她狠狠整治了,叫她再不敢张狂。现在,他想起女人裸着半身咄咄逼人的架势,真是又屈辱又无奈。他伸出手来,在黑暗中抓摸着,却什么也没抓到,只留下了两手的空虚和孤独。他心里发慌,往床头柜上一伸,摸到了那只曼生壶,〃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他把它取了过来,捧在手里,紫砂壶慢慢地受了热气,暖了起来,他的冰凉绝望的心,也渐渐好受一些了。
茶清这一步跨出了忘忧茶庄,林藕初身上的担子,就不由得不重了。
茶业行规定,女人是不能上前店的,故而老板娘只得带着新媳妇在后场张罗。后场的任务,购茶评茶已被茶清带出去,剩下的,一是重新拼配,二是贮藏。
说是重新拼配,也不是一件简单的活。龙井茶虽说采制高级,毛茶品质就好,但重新精制再卖出去,依旧少不了复火、筛分、风选、拣剔等作业。
新媳妇沈绿爱,对这一过程,充满新奇爱好。春茶收购尚未开始,她对许多工艺程序已经有了很多了解。婆婆带她见识了仓中那许多堆积的筛子,婆婆一前一后地平面磨墨一样转动筛子,在上面放了一把毛茶。毛茶在筛上平面旋转着,有的就落下了。婆婆问她什么留下,什么又落下了。
沈绿爱认真看了,说:〃长的留下,短的落下了。〃
婆婆又换了把筛子,一上一下地抖,又问她什么留着,什么落下。
沈绿爱说:〃那粗的留着,细的落下了。〃
婆婆说:〃记着,通过筛选后,上面的茶叶叫本身茶,下面细小的,叫下身茶,还有这些不合规格的粗大的头子茶,叫圆身茶。这三种茶,要分三种分别精制,然后再重新拼配。〃
〃这么繁杂啊。〃媳妇惊叹。
〃茶叶这碗饭,哪里是那么好吃的?〃婆婆告诫着媳妇,〃我从三家村抬来时,公公说,茶业学到老,名称记不了。你想想,一 辈子都记不了茶的名呢,多少事情要做啊!〃
夜里梳洗完毕,坐在椅上,新娘子沈绿爱,再也没有兴趣和 丈夫做那徒劳无功的努力了,把那一腔的激情,全部转移到了茶 上。
她一边看着那些前人留下的关于制茶的木刻书,一边问着无事忙的丈夫:〃天醉,咱们家里的龙井,为啥购来后要先放在旧竹木器里?〃
杭天醉在院里堆着一大堆石砖,正一五一十地检查观看,还用刷子就着东洋进口的肥皂,细细擦洗着,说:〃这是什么问话?新竹木器时间长了便旧,哪里有年年买了新的贮茶。〃
〃不对,〃沈绿爱批驳他,〃你看,祖宗这里说了,茶性易染,新竹木器有异味,所以必得用旧器,你连这个也不晓得吗?〃
杭天醉从木盆里抽出两只湿淋淋的手,生气地看着他那个逞强好胜的媳妇,可是他不敢公开训斥她。她在床上,已经用绝对优势把他打得不战而败,落花流水。他每时每刻都好像听到她在说:〃你还欠着我呢。〃
可是他又不甘心这样被抢白了去,便伸出两只手,对女人说:〃没看我忙着,给我卷一卷袖口。〃
女人从藤椅上站起,把书扔在桌上,手脚麻利地给丈夫卷着袖口,像是在给儿子忙活,口里还怨道:〃你这是干什么,挖那么多灶砖,今日厨房里烧火的杨妈说你把灶都要挖塌了,又不知走火入魔迷上什么了。〃
〃你们都知道什么,妇道人家!〃杭天醉一听有人攻击他的宝贝,便奋起还击道,〃这灶砖,几十年火里炼的,早就成精了,书上叫伏龙肝。镇在水里,苍蝇蚊子不敢再去。茶楼开张,辛辛苦苦虎跑龙井汲得水来,正要靠这伏龙肝来保佑呢!〃
沈绿爱撇撇嘴,打个哈欠,回到屋里烛下,说:〃我看你也不要一步登天,怎么制茶都不晓得,就急着卖茶显派了。还是实实惠惠跟茶清伯学一手,先把底子打扎实了,再去行那些虚的吧。〃
杭天醉生气地扔了刷子,吩咐下人把那些伏龙肝都收拾了,回头又对妻子说:〃你这是要和我杭天醉过这一辈子呢,你可就记住了,我是求是大学堂出来的,不是铜臭气十足的商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这'道'里,性情第一要紧,第一条便是干我心里头喜欢的事情,不像你父亲那样做丝绸生意,第一是为了钱字
沈绿爱已经铺被上床,听了此话,大不乐意,说:〃你把我爹扯上干什么?我爹挣的是大钱,为人还是正派,不钻钱眼的,这些年来,他捐出去的钱还少吗?〃
杭天醉一想这倒也是。沈拂影和他一样,都是同情革命的。只是杭天醉口里叫叫罢了,沈拂影却晓得往外掏钱,比他更胜一筹。便说:〃好好,刚才是我言多必失了,我给你赔不是。只是你讥笑我的伏龙肝,实在不该。你没见张大复在《梅花草堂笔记》中怎样说的: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
沈绿爱见她这个书呆子丈夫又摇头晃脑掉书袋子,苦笑一声说:〃有了茶没有水,固然不好,但是有了水却没有茶,这又怎么说呢,开茶庄的,总还是茶在前头吧。〃
杭天醉说:〃其实没茶没水都不要紧,像寄客那样身外无物,心里边充实得很,有寄托,才是真正做人。我今日得了一张画,便是水里头有寄托的,我这就给你开开眼。〃
说着,杭天醉擦干净了手,小心从书橱里取出一轴画,轻轻地展开了,二尺长、一尺宽的纸本,竟是项圣漠的一幅琴泉图。
这个项圣漠,乃是1597…1658年间的明人,擅画山水、人物、花卉,设色明丽,风格清淡。这幅琴泉图,无怪对了杭天醉的心思,原来图的左下方是几只水缸,罐击,一架横琴,右上方则是一首题诗。杭天醉摇头晃脑地对妻子说:〃这诗真是妙,我读来你 听听?〃
沈绿爱翻个身朝里床睡了,心里却想:要掩藏自家的怯了,便拿这些风雅事情捱时间,当我不知道你那颗胆子!
杭天醉不管,你爱听不听,我偏喜欢读。便拖长声音,像私塾老先生教的那样,一五一十吟唱起来:
我将学伯夷,则无此廉节;
将学柳下惠,则无此和平;
将学鲁仲连,则无此高蹈;
将学东方朔,则无此诙谐;
将学陶渊明,则无此旷逸;
将学李太白,则无此豪迈;
将学杜子美,则无此哀愁;
将学卢鸿乙,则无此际遇;
将学米元章,则无此狂痹;
将学苏子瞻,则无此风流;
思比此十哲,一一无能为,
或者陆鸿渐,与夫钟子期;
自笑琴不弦,未茶先贮泉;
泉或涤我心,琴非所知音;
写此琴泉图,聊存以自娱。
长长的一首诗读罢,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急不可耐地表明说:〃喂,这下我可是按典行事了。你看前人有言在先——未茶先贮泉,就是在没有茶之前,要先把泉水贮好了。妙哇,妙哇,怎么竟和我如出一辙!喂喂,你无言以对了?……睡着了?〃杭天醉叹了口气,〃真是对牛弹琴!〃
沈绿爱〃膨〃的一下从床上跃起半个身子:〃说清楚点,谁是牛?〃
〃没睡着啊。〃杭天醉赔着笑脸。
回过头再揣摩画轴。心想,明日茶楼开张了,楼上雅座,便挂上此图。
第十二章
三星在天,杭州城守着西湖这颗夜明珠子,湿渡泛的,还未醒来。杭天醉悄悄起身,套袜子的时候,女人翻过身,迷迷糊糊地问:〃又上哪去出空,天还早着呢。〃
杭天醉迟疑了一下,才说:〃虎跑。〃
〃不是撮着去吗?〃
〃我也想去。〃
女人不耐烦了:〃去吧去吧,多穿件衣裳,春寒着呢。〃
杭天醉就像作了贼一样地溜出去。他知道当妻子的不屑见他的那些水啊器啊,但对他杭天醉来说,这些事,都是他至关紧要的呢。
杭天醉说不清楚自己的水是属于谁的。在他的水里,总有一些模模糊糊股源俄俄的女人的身影在飘动,在水面,抑或在水下。是屈原的湘夫人,还是曹植的洛神,还是曹雪芹的综珠仙草,或者是他自以为的烷纱的西子……杭天醉看不清楚。这些女人既然都隔着水雾,自然就是不清晰的。杭天醉想象她们都是美丽无比的,脉脉含情的,落落寡合的,又是神秘莫测的。
如果说杭天醉的水是关于女人的,他是并不否定的。他否定的只是具体的女人——比如他的妻子沈绿爱,在他的心里,不是水,是火。
这么迷迷糊糊地想着,撮着用洋车拉着杭天醉,便从羊坝头过清河坊、清波门,出了城门又过长桥、净寺、赤山埠、四眼井,直到虎跑。杭天醉一路只听到撮着两只大脚劈啪劈啪地响着,还呼吃呼吃喘着气。天色微明,丘岳显形,鸟鸣山幽。杭天醉有些心疼撮着了,说要下来走一程,撮着说快到了,还下来干什么。杭天醉不听,硬跳了下来,与撮着并排走,边走边呼吸野外的新鲜空气,说:〃我很久都没这么出来走一走了。上一回是立夏吧,这一回,又过了立春了。〃
撮着也很兴奋,乘这个机会,他又可以回翁家山一趟了。
〃上一回回去,你还带着个姑娘,我还以为你会再去看看她。哪里晓得,你连问都没有问起过。〃
杭天醉心里头便有点发涩,说:〃我是不敢想这件事,想起来我就生你的气。〃
撮着嘿嘿笑着,说:〃少爷自家生了病,误了去东洋,怎么拿我出气呢?〃
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