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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茶馆上,也算是买你一个面子。你这软新,价格也太辣手,卖不出去,统统归我万隆兴了。〃
人多势利,晓得万屠夫两个外甥,一在衙门一在码头,一为恶吏一为地痞,动弹不得,干咳着便要走人。杭九斋生气,例啦咧啦地便卷他那些刚刚摊开了要供人欣赏的字画。
小茶童吴升跟着脚捧着一杯盖碗茶,两只骨碌骨碌的眼睛紧张地乱转着,闯到了杭九斋的手下。他那张小方脸上布满的白白的湿癣都紧张地成了红色,脖子本来并不矮,一吓就缩了回去。他的小肩膀也是方方的,此刻奇怪地耸起,拖着破鞋的小脚跟也始终跄着。把茶往桌上放时,他的手一抖,茶水晃了出来,湿了杭九斋的画。
泼湿的那一幅,乃是仿赵孟顺的《斗茶图》。图是仿的,便谈不上值钱,但却是杭九斋亲手仿画的,花了不少日子,便值钱了。杭九斋打狗看主人,把吴升好一顿恶骂:〃瞎了眼的小叫化子,你以为这是杀猪场吗?由着你们野狗一般乱窜!你知你泼了什么?把你这样的人卖了一百个也不值我手里的一张画,哪里窜出来的讨饭坯?也配得上这样的厅堂!〃
万福良万屠夫再蠢也听出话中的恶意。他先是一愣,继而是一大巴掌,把吴升抽得像一只陀螺,笔直旋进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的吴茶清怀中。
吴茶清一把搂住的那个吴升,是个吓得浑身颤抖眼泪直流的八岁的吴升。吴茶清二话不说拉着孩子走进内堂,万福良发了一阵呆,一甩袖子就出了外堂。杭九斋站在大台桌前术住了,他这辈子还真的没有这样骂过下人。
一生气,他的烟痛便要发作,轻轻一跺脚他也要走人。吴茶清拉着换了一身新的吴升出来,说:〃这孩子跟我同姓,是我老乡。在隆兴茶馆跑堂,我把他送回去。〃
杭九斋有些尴尬,口袋里掏出两个银元,伸到小孩眼前。吴升把头低下了,侧了过去,不看任何人。这个过程并不长,他把头果断地别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取过那两块银元。他的手又小又细,看上去像两团小乱麻。他模仿着大人,用一口小白牙去咬银元的边,又笨拙地弹着它,放到耳边去听。眼睛又黑又亮,聚精会神。杭九斋笑了,说:〃你看看忘忧茶庄的印。我们这里不出假货,小东西门坎倒蛮精的。〃
吴茶清没有反应,只是看着小老乡。吴升终于对两块银元验明了正身,小手一松,滑进衣兜。
吴茶清的手便也松了。吴升却快乐地仰着脸,充满信心地说:〃阿爷,你把我送回去呀!〃
他的半边脸肿得老高,两只眼睛就一大一小了,嘴巴也歪了下去。吴茶清叹了口气,又拉住了他的手。
杭九斋也长叹了一口气,好了,事情总算过去了。他逃难一样依依不舍地看看厅堂,看来他对再来应付买客又失去兴趣。那边一堆字画还横横竖竖睡在台桌上,他拣了几张真迹往腋下一夹,对伙计说:〃把那些挂起来,不许挂歪了,全是我画的呢!〃然后,便落荒而去也。
第四章
杭氏家族第四代单传杭天醉,幼时便呈现出了某种与他祖上偏离的气质。单薄的身体,单薄的眼皮,长睫毛的眼睛像母亲,蒙眺的眼神像父亲,但没有一个人敢说他瘦削的身材更像谁。
一种古怪而极端的性格控制住了这个苍白的孩子,把他从他先辈温良平庸的杭氏家族阵营中分裂了出去。他有时不爱说话,有时则夸夸其谈,对他不喜欢的事物采取千方百计的激烈的逃避,对他喜欢的东西则一意孤行地追求。
尤其令母亲林藕初伤心透顶的是这个孩子对她一生厚望的辜负。她尤其不能明白这孩子对吴茶清的内心的疏离。这种疏离最终导致他一头扎进了父亲杭九斋的怀抱。
一开始他对母亲的反抗仅仅体现在逃避晨练上。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他半夜三更提起来送到后花园,由管家茶清伯手把手教拳术。他讨厌在湿源渡的草地上打坐、架腿。为此他开始千方百计地寻找借口在父亲的单床上睡觉。母亲揍他屁股时会对他叫喊;〃你知道你以后要做什么人?〃她用打他屁股的手在周围划了一圈:〃你知道这全是你的吗?〃
母亲这样说话时几乎咬牙切齿,露出一口白牙,又多又细,晃得杭天醉头上的青筋全暴了出来,小薄鼻孔一张一翁。他的无力的小拳头捏紧了,小薄脚板急促地踩着地板:〃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管家吴茶清一声不吭,站在母子俩背后。杭天醉后脑勺飞快地凉了下去,他用他的后脑勺看见了那个瘦削的山羊胡子。他老是教他打坐,一动不动地坐着,连胡子也不动。杭天醉一个转身向他扑去,喊道:〃你走开!我讨厌!〃
山羊胡子一动也不动,撼山易,撼山羊胡子难。杭天醉一跃而起要去抓那把胡子,他的双手立刻被死死捏住了。这是他第一次领教,他几乎可以说是立刻就感受到了这个大人的内在力量。他对他那么用力,毫不谦让与怜悯。他的黄眼珠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杭天醉气愤的脸。杭天醉叫着跳着,但母亲不松口,那人也不松手。看来那人是决心要制服他了。
杭天醉终于哭了。山羊胡子腾出一只手,擦着他的眼泪,问:〃哭什么?〃
〃痛〃
〃知道痛了?〃
〃知道了。〃
〃不想练功?〃
〃不想。〃
〃不想就不练。〃
那人把手松了,杭天醉就倒在他脚下。
他妈失望地喊:〃我真不明白,这孩子不像我,偏去像那个不像样的爹!〃
杭天醉坐在地上,盯着山羊胡子。吴茶清双手掸掸袖口,说:〃随他去吧。〃
山羊胡子走了,杭天醉不明白,为什么看着他的背影,自己很委屈;为什么他觉得那个人应该对他更好些。
杭天醉十岁那年做的另一件一意孤行的事,乃是他管自收下了一个亲信——翁家山人撮着。
撮着那一年已经二十岁了,在城里干了十年杂役。劈柴、担水、抬轿、上门板,依旧有着一副农民的心肠。一双牛眼睛清澈木油,明亮笨拙。牙齿向外跑出来一片,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吃六谷番薯的后遗症。手并非太宽厚,却是精悍灵活,骨节有力,手指甚至细长,幸亏黝黑而裂缝累累,才与有闲阶级作出本质区别。
撮着与天醉的第一次相遇富有诗意。
那是一个春天的上午,无所事事的撮着从散了的人市中走出来,他已经第十次被主人回报掉了。那时候他所呈现在城里人面前的还是一张笨脸。他身上足以使人信任的气质——比如严肃、不滑头滑脑,不乱嚼舌头,不胡思乱想,不嫖不赌,却又能对主人的嫖赌守口如瓶,并且吃苦耐劳,不要求加工资,凡此种种,尚无机会呈现。此刻,他有些茫然,不知下一顿饭在哪里吃,但他也并不着急,他就坐在巷口下,顺手抓了把烂稻草心不在焉地搓着。他身上穿着的那件烂土布棉袄,光着的胸膛黑红一片,像冬天里踩过草养的烂田。他的腰上扎着一根烂草绳。
降落在他身上的事件却又美又清洁。一只风筝,挂在他靠着的又高又大的白杨树下了。
一个少爷——撮着凭直觉就能感觉得到这是一个小少爷,在深深窄窄的巷子里倒走着,拉扯着线,但风筝却不动了。
这件事情很简单。一个流浪汉与一个少爷对峙了一会儿,流浪汉放下手里的烂稻草就上了树。风筝是蝴蝶状的,撮着手一撩,蝴蝶飞了。但是流浪汉和少爷却没有再分开。少爷拉扯着风筝,风筝一会儿就往下栽,撮着就弯腰去帮他捡起来,两只手托起举在头上。撮着抬起头,便看到两边又灰又高的封火墙夹出的一细长条城里的蓝天。他再一低头,又看到了前面拉扯着白洋线倒着走的小小身影,浅色的衣裤,套着酱色的小背心。这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陌生的异样的孩子使撮着怔了一怔,一句话不知道怎样就出了口:〃少爷我跟你。〃
少爷很高兴,因为蝴蝶飞起来了。少爷雀跃着,说:〃你跟我好了,我反正大起来是当老板的。我们家里的人都跟我说过了,我一生出来,就是要当老板的,我要吃一辈子茶叶饭呢!〃
撮着就跑上去了,两只手盖着少爷的细瘦清白的小手。手指之间,是松松紧紧的线儿。风筝越飞越高了,撮着看见城里的女人站在楼台上看呢。有一个清脆的草声在空气中震颤:〃正月鹞,二月鹞,三月放个断线鹞。〃少爷单薄的肩膀便也激动地颤抖起来,有些贫血的小脸已涌上了红潮,额上渗出了薄亮亮的汗水,发根更潮湿了一片。少爷的耳根,在春天的阳光下,薄薄的,红红的,几乎透明的,撮着想起了他翁家山老家的小兔子。
〃好看吧?〃少爷痴迷地看着天空,手,微妙地一动一动。大蝴蝶在天上舒来展去,像什么?少爷问撮着,撮着想不出来。〃告诉你,记牢,像在天一样大的秋干上荡来荡去的姐姐啊!〃
哦!撮着吃了一惊——天上的女人啊!撮着认真地看了少爷一眼,却只看见了急促在颤抖的很长的睫毛。他想起了翁家山的精蜒,蜡蜒的翅膀。从前,撮着是从来也不会怀念兔子和精蜒的,他突然一把抓住少爷的手,连线儿一起僵住。他没头没脑地倾诉:〃我是没有爹娘的,三岁死光屋里人,吃百家饭长大的,二亩山地种茶,让叔伯兄弟骗去了。我是没爹娘教训的,少爷我跟着你!〃
少爷被撮着这样一捏住,浑身不舒服。他自然不能明白连撮着自己也弄不懂的这种突然袭来的热血沸腾。少爷说:〃走,找我妈去。〃
杭夫人看见撮着时,和城里所有的老板一样对他并不满意。撮着太脏了,大木了。杭夫人是那种心里有标准形象男人的女人,撮着与她心里的尺度风马牛不相及。
〃他叫什么名字?〃杭夫人问儿子。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流浪汉。
〃名字不问就带进来!〃母亲喉咙就响了。
〃我要我要,我要他!〃儿子喊。
〃我叫撮着。〃撮着诚惶诚恐。
〃奇怪,倒是这辈子没听过。〃
少年便放下风筝,两只手做撮的动作,斜着眼睛:〃是这样撮啊撮啊把你撮出来的吗?〃
〃勿是的,勿是的,〃撮着觉得少爷理解得不对,有必要作出重新解释,〃是姆妈在屋里头生我,阿爸在门槛上搓稻草绳,三把稻草搓完,我在里头哭了,阿爸问:'男的女的?'姆妈说:'带把的。'阿爸就高兴,说,托稻草绳的福,我撮着一个儿子,就叫'撮着'吧〃
少爷联想力显然很丰富,立刻掉头问母亲:〃妈,你生我的时候,阿爸在撮什么?〃
杭夫人林藕初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看撮着时便有些湿润温和,撮着也就不那么毛糙肮脏了。她的儿子并不知道他的问题为什么会使母亲心有所动。如果他一出生就有记忆的话,他也仅仅晓得父亲的那一夜住在水晶阁小莲的房中,接生婆是山羊胡子亲手驾着马车接来的。第二天上午父亲回来时大喜过望,而母亲亦没有表现出委曲求全的神情。她的头上扎着毛巾,有气无力地对丈夫说:〃儿子。〃
撮着显然是在一种难得的温情闪逝中被杭夫人留下了。她把管家叫来时已经作了决定,所以她的咨询亦很简单:〃你看是把他摆到店里还是后院?〃
茶清低垂的眼帘不动,声音移向少爷:〃你说呢?〃
〃跟我跟我,跟我玩。〃少爷说。
茶清盯着了少爷,盯得天醉头低了下去,再盯撮着。刚才的一丝温情,便被茶清盯没了。
〃你会什么?〃
撮着来回地换着自己的脚跟,说:〃抬轿子。〃
〃抬轿子也算本事?〃林藕初一挥手,〃你给我省省了吧。〃
撮着脸红了,头颈上青筋就要暴出来,说:〃花轿也会抬的!〃
〃你抬什么?轿领班!〃
〃轿领班我不抬的。轿领班走在前头,四面八方迎我,人称'远天广地',吃不消的。〃
〃那你抬什么,轿二吗?〃天醉好奇地问。
〃轿二我不抬的。背后就是新人,真叫 不敢放屁'。〃
说得连板着面孔的茶清都微微一笑,接口说:〃轿四你自然又是不抬的,走路像写八字,当心'转弯勿及'。看来你倒是抬轿三的料了。〃
撮着便极其认真地点头,〃正是正是。面前轿子遮蔽,不见南北东西;就像开张瞎子,一片'昏天黑地'。〃
说得天醉母子大笑,说:〃你便只是个'昏天黑地'了。〃
撮着不知这有什么好笑的,又不得不陪着讪讪笑,海海,酸酶地憨得发傻。茶清才说:〃我们这里,轿子是没得给你抬了,弄辆黄包车给你拉拉,好不好?〃
林藕初听了摇手,茶清一开口就堵了她话:〃老板剩下的这辆车,放着也是闲得烂掉,卖卖也没人要。都当西洋景,没人肯拉。天醉骑马太小,坐轿子不免娇惯,不如乘了黄包车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