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杭天醉倒是真的被嘉和从来没有过的口气震开了眼皮,一双似睡非睡的目光亮了一下,又黯淡了下去,才说:〃我没有意思,我早就没意思了。〃他顺手拎起门前的一把洋伞就扔了过去,〃统统烧掉,眼不见为净。〃
说罢,便自己进了书房。
嘉和与嘉草面面相觑,嘉和问:〃怎么搞的,爹不是恨日本人欺侮中国人吗?和羽田就为这才闹翻的呢。〃
绿爱把那一柳条箱的日本货递给了嘉和,说:〃别理你爹,这事要放在从前,他早就自己忙着点火去了。〃
嘉和、嘉草便都低下了头,他们想起了自杀三年的生身母亲小茶。自那以后,爹就再也没有缓过劲来,他对什么事情都没有特别大的兴趣了。
嘉和想起母亲,一时便有些沮丧,手里拿一把斧头,不知如何是好。再抬起头来时却不由欣喜若狂,同时又因为突然的惊喜而脸红了。
嘉草大叫了起来:〃二哥,二哥……〃
杭嘉平穿着学生装,戴着学生帽,一步步走过来了,慢慢地举起拳头,对准大哥的左肩肿狠狠一拳头,用又大气又粗护的与众不同的北方打招呼方式:〃老兄,怎么,不认识了?〃
他把帽子就摘了下来。
当大哥的也大笑了,一把拽住大弟的手说:〃走,见爹去!〃
两兄弟便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杭天醉的书房。杭天醉正在屏心静气地用小楷习字,嘉平叫了一声:〃爹,我回来了。〃
杭天醉看看二儿子,长得比大儿子还高,宽肩细腰,广额直鼻,神采飞扬,心里便涌上了一些什么,又强压了下去。
〃回来了。〃他淡淡一说,便用毛笔去舔墨砚。难得地笑了一笑,说:〃到后场去见过你妈了吗?她正在进货包装。没事,去帮帮忙。〃
〃怎么没事?忙都忙死了,喉咙都哑掉了。〃
做父亲的穿了件长衫,从头到尾审视了这个穿学生装的儿子一遍,才说:〃怎么,你也去火烧赵家楼了?〃
〃哪有我烧的份哇,那都是傅斯年、杨振声和罗家伦还有许德伤他们带的头,我在后面跟着,差点让警察抓了去。〃
〃听说章宗祥和他情妇被你们痛打了一顿?〃大儿子插嘴问。
〃嗜,直到警察到达,他还在装死呢。〃杭嘉平毫不犹豫地在他父亲的洁净之地,忿忿地吐了口唾沫,〃呸!真倒霉,三个卖国贼,陆宗舆海宁人,章宗祥湖州人,两个浙江人,真丢脸!〃
〃丢什么脸?已经被开除族籍了。〃父亲淡淡吸了口茶说。
〃爹,你也知道?〃嘉和欣喜地问道,〃你也关心这个?〃
〃我不关心,就不知道了?〃父亲横了他一眼,〃你大舅从湖州来信告诉你妈,他们和章宗祥,恐怕还沾亲带故呢。〃
〃倒霉倒霉,倒霉透了!〃嘉平直跺脚,父亲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回来干什么,不是说了,预习了功课,要上北大的吗?〃
〃爹,现在全中国,还有哪个学生安心读书?都跑出来拯救山东了!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啊!〃
五四运动在改变了中国的格局的同时,也改变了忘忧茶庄的人际关系格局。在北京推动杭州的日子里,杭家也不可能不是嘉平推动嘉和。在西湖一轮明月如期升空的初夏,明月下的内容,完全改变了。
兄长是瘦削的,长眼睛,微妙深奥的眼神,静静地坐在石凳上,总有一副迷茫的神色。
弟却是高大的。骨架宽广,浓眉大眼,灵动活跃,顾盼飞神。弟在不停地说,在宣传,在鼓动,在做新文化运动不自觉的播种机。在将来岁月中,他也是这样不停授教于人的。他布道,他呼吁,他呐喊,直至死亡。而另一类人倾听,欢呼,举手,赞同或反对,那里面必有他的兄长。
〃看过《城报》吗?〃
〃看过。英国人在上海办的。〃
〃看过那上面介绍的飞机吗?〃凶〃看过,炸了故宫。〃〃往故宫投的炸弹,我都亲耳听到了声音,那天我正在北海。〃〃这个杭州知道,轰动全国的特大新闻。〃〃那么列宁呢?〃〃你是说俄国的过激党?有杀人放火的照片,列宁看上去很
〃我不相信。凡事自己不去做不去看,我就不相信。〃
〃你想去俄国?〃
〃想。你呢?〃
〃我想去所有的地方!〃
〃豁!真胆大。〃
〃我跟你们去!〃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是嘉草,她给两个哥哥送点心来。
〃你晓得我们要到哪里去啊?〃哥哥们笑了起来。
〃你们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你还是刺你的绣吧?〃嘉平说,〃我们把天下改造好了,享受。〃
〃那得多少年?〃你来
嘉平叫了起来:〃什么多少年,谁等得了多少年?到你出嫁有多少年?〃
嘉草伸出素手去打二哥:〃二哥坏,二哥坏!〃
〃坏什么,到你出嫁,社会保证很好了。你一定很幸福了。大哥你说是不是?〃
〃肯定是。〃大哥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肯定了这个连他自己也没好好想过的预言,转过脸又问:〃你们读《新青年》吗?〃
〃怎么不读,最要紧的文章。〃
〃那你见过陈独秀吗?〃
〃怎么没见过?陈独秀、李大到、蔡元培,还有胡适之,我统统见过。有时是他们来找赵先生,有时是赵先生带了我去找他们。〃
当哥哥的再一次沉默了,一会儿惊喜大于惊惶,一会儿惊惶大于惊喜。他第一次发现,他在精神上和知识上的大哥地位,已经切切实实地让给了阔别数年的大弟。他心里难免有些醋意,但他生来的宽和与心灵自觉趋向高尚的品格,又使他对他的这位异母兄弟由衷的敬佩和折服。他想,我要怎么样才能与嘉平共同拥有这个世界呢?首先是要打开眼界,要跑出西湖这个小小的弹丸之地,要到广大的空间去,呐喊!疯狂!求得自由和科学!还要和嘉平一样,结识许多伟大的名人——陈独秀、刘半农、钱玄同、李大宅小…··他想起了这位大学者,手里一直拿着的那把斧头用力往地上一跺,斧柄颤颤的,斧口就插入了泥地。然后,他叉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比划着,背诵道:
〃大实在的瀑流,永远由无始的实在向无终的实在奔流。吾人的'我',吾人的生命,也永远合所有生活上的潮流,随着大实在的奔流,以为扩大,以为继续,以为进转,以为发展。故实在即动力,生命即流转。〃
当弟弟的一把扑过去抱住大哥的双肩,使劲摇晃着,大声喊道:〃从现在青春之我,扑杀过去青春之我;促今日青春之我,禅让明日青春之我。〃
他们便同时放声大笑,像是接上了接头暗号似的。因为他们立刻明白,他们不仅是手足,还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了。
接着,嘉平二话不说,便问:〃咱们家上门板了吗?〃
嘉和知道大弟的意思是茶庄参加罢市。他撤撇嘴,说:〃茶庄现在是摄着在当大伙计。他死活不肯关门罢市,说咱们家的茶是正宗国货,现在春茶刚刚下来,就要罢市,岂非蚀耗了。他这样讲了,爹和妈就没再说话。〃
〃那你呢?〃嘉平便盛气凌人起来,〃你就不能告诉他们,山东都要被他们日本佬吃去了,我们还心疼这一点点的春茶?〃
〃我是说了,〃嘉和连忙分辩:〃他们不听。他们说,劝用国货,反对日货,我们最欢迎。但茶是正宗国货,日本人的茶,我们吃不到我们也不要吃的。不过中国人自己的茶,中国人要吃,中国人为什么不卖呢?〃
嘉平便气得直拿自己右手掌心抵挡左手拳头,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同胞速醒,全中国都闹得天翻地覆了。少吃几口春茶,又算得了什么?杭州人就晓得吃吃吃,怪不得吃成了一个亡国之都。〃
杭嘉平坐在院落里灯光斜射到的亮处,他手舞足蹈口若悬河,倒映在地下的影子又大又黑。巨大的天外的思想武装了他,使他成为了一个别人眼中的巨人。现在,所有的人都对他另眼相待了。
绿爱多么想抱住她亲爱的儿子,像从前孩子小的时候那样,紧紧地抱住他,像抓命根子一样地抓住他,再也不松手。听说儿子暂时不去北京,她心里多么喜悦。可是儿子不让这种喜悦保留得稍微长一些,儿子非要母亲上门板罢市。
〃我们卖的是中国货啊!不是说,世上所喝之茶,均为中国所产吗?不上门板就不行吗?〃
〃不行!〃儿子坚定地说。
〃你对你爹说去!〃绿爱不想让儿子在她这里绝望,便把天醉推了出来。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嘉平走进花木深房,就那么开门见山义正词严地对父亲说,而父亲也当仁不让地回击说:〃你的意思,是说国家现在眼看着要亡.而我这个匹夫却不愿意尽责惯?〃
这未免尖利的话,使三年未见父亲的嘉平一时噎住了话头。在他心目中那个神经过敏、心慈手软、性格懦弱的父亲,突然消失了。
大哥嘉和连忙打圆场:〃大弟的意思是说,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已是眼下的大势。〃
杭天醉推开椅子,扔了毛笔,在房间里背着手走了几圈,才说:〃我知道你们要跟我说什么,你们要罢市,要上门板,是不是?你爹我也是中国人,我不心疼钱。我甩手掌柜一个,辛苦的是你妈和你撮着伯,他们都不心疼钱,我心疼什么?〃他有些生气了,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杭天醉抽掉的大烟钱,就可以再盖一幢忘忧茶庄了。你们把我看成了什么人!〃
杭天醉这几年连话都少说,突然发作,说了那么一串,叫嘉和心里不安,就不再回嘴。但嘉平却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且跟赵寄客这几年也学得伶牙俐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什么也不怕的。刚才被父亲几句话怔住,现在缓过劲来了,便宣告:〃听其言观其行,我一路南下,所到之处,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已成风气,为什么到了杭州,连我们这么大的茶庄都不罢市呢?难道因为日本的茶叶没有侵犯我们茶庄的利益,我们就不用关心其他行业的命运了吗?如此推理,日本人要的是山东,与我们浙江又有何干,让他们割去,不就了事了吗?〃
这下,轮到父亲要不认识这个三年不见的二儿子了。他还依稀记得,当年是大儿子递的绳子,二儿子按脚,赵寄客把他绑在床上,才戒的大烟的,儿子不简单。儿子不能小看,儿子迟早是要爬到老子头上去的啊。
他想了想,心平了下去,说:〃你们跟我来。〃
开茶庄的甩手掌柜父亲,此刻便带着两个热血沸腾的儿子,走出他的书房,穿过院子,进入夹巷,又进入后花园。花园有一小侧门,门打开便是忘忧楼府的右侧山墙,此刻,沿着山墙,尚有一辆辆黄包车接着挨着排着队,沿着黄包车向前,左转弯,依旧是车,一直往前,直到茶庄大门口旁停下。
杭天醉说。〃看见了吗?〃
儿子们答:〃看见了。〃
杭天醉说:〃都是干什么的?〃
儿子们答:〃是到我家茶庄排队买春茶的。〃
杭天醉说:〃我好意思关门吗?〃
嘉和张了张嘴,有些不好回答,便不吭声了。嘉平却奇怪地反问父亲:〃为什么不好意思关门——是喝春茶要紧还是还我青岛要紧?〃
父亲终于不耐烦,咆哮了起来:〃你跟他们说这些大道理去!看你说不说得通!不要以为天下都是你们这批人在喷血,我也是过来人。你游你的行,他喝他的茶,老百姓永远是一样的。吃饭、睡觉、喝茶,样样少不了。不要鸡蛋乱碰青石板,不相信现开销!〃
〃现开销就现开销!〃嘉平一点都不买爹的帐,腾腾地几步就跑了上去。大哥嘉和看了一眼爹,便顾不着他了,也匆匆地跟了上去。嘉平这个初生的牛犊,一个箭步就跨上了茶庄门口停着的一辆黄包车上。他总算有了个机会,可以和北大的那些学生一样,大声疾呼了。
所有那些正耐心排队,准备品尝龙井新茶的市民们,都被一个穿黑色学生装戴学生帽、脖子上挂一条格子围巾的年轻人的一声振臂高呼,叫得个顶头呆。只见他呼啸一声,黄包车旁边一个穿长衫的瘦削小伙子就跟着应和一声: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外争国权,内惩国贼!〃
〃外争国权,内惩国贼!〃
〃罢市罢工,抵制日货!〃
〃罢市罢工,抵制日货!〃
两个人,此起彼伏地喊了一阵,市民们倒也不再觉得突兀了。因为这一向,学生们在拱高桥、武林门、湖滨等地四处发表演说,又有〃劝用国货会〃和〃日货检查会〃在街上走动。市民们也是爱国的,每日在看报纸,晓得有人在卖国,大家要声讨。所以,口号喊到后来,便也有人跟着举手了。
嘉平站在黄包车上,见来来去去那么多人盯着他看,自我感觉就好极了。他放开喉咙,便开了讲:〃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