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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还不上车?透气也该透够了吧。”
冯古道只好爬进车厢里。
其实这车厢里坐着绝对比骑马要舒服得多,温暖、宽敞、不颠簸,不摇晃。屁股下面铺着厚厚的皮毛,背后靠着软软的靠枕,手边还有吃不完的零嘴——在侯爷赏赐的情况下。但是这些优点加起来也扛不住雪衣侯这一个缺点。
冯古道靠在车厢最外的角落。
雪衣侯手里捧着书,漫不经心道:“你最近天天洗澡?”
“托侯爷金口玉言,我不敢不天天洗澡。”冯古道单手抱膝,另一只手托腮,懒洋洋地道。
“那么,陈年污垢,也该洗得一干二净了吧?”
冯古道眼睛一睁,眼珠子转了转道:“有些污垢根深蒂固,怕不是一时三刻洗得清的。”
“哦?”雪衣侯淡然道,“一会儿我让阿六帮你用刷子刷刷。”
……
不会是他上次在河边看到阿六用来刷马的刷子吧?
冯古道权衡轻重,赔笑道:“虽然不是一时三刻洗得清的,但是一个时辰绝对洗得清。”
“这样就好。”雪衣侯修长的手指在书页轻轻划过,“车厢外夜深露重,今晚你洗完一个时辰,就与我一同睡在车厢里吧。”
……
一同睡在车厢里?
冯古道不用镜子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蠢,“多谢侯爷关怀,但是我闻惯了外头的草木清香……”
“不愿意?”雪衣侯淡然自若地打断他。
“侯爷如此体恤……我当然愿意得要命。”这次真是要命了。冯古道暗自检讨先前自己是否做得太过分,早知道……他应该含蓄一点的。
到了夜晚,冯古道洗澡磨蹭了将近两个时辰。回车厢的时候,身上的皮肤几乎皱褶得像扇面。
马车车顶镶嵌着大小相若的十八颗夜明珠,因此虽然外头漆黑一片,马车里依然清晰可见。
雪衣侯斜倚着靠枕,手中把玩着扳指,听他进来连眼皮都没有翻一下。
“侯爷,我睡哪里?”冯古道故意将头发弄得很湿,水珠顺着发梢滴答滴答地落在皮毛上。
雪衣侯终于抬起眸子,淡然地扫了他一眼,“脑袋搁在外面,身体睡在里面。”
……
冯古道再度知道什么叫自作虐不可活。
他苦笑道:“我去把头发弄干了再来。”
雪衣侯不置可否。
冯古道出去找了块布巾里里外外擦了几十遍,确定它不会再滴水之后,才进车厢。
夜明珠已经被一块活动的移板挡住了,车厢里与外面一样黑漆漆的。
冯古道踏进去的半只脚当下一转,准备开溜,就听雪衣侯淡然的声音从车厢最黑暗的深处传出来,“进来吧。”
冯古道发现最近想叹气的冲动真是越来越多了。
他慢慢地在皮毛上坐下。
“关门。”
……
冯古道干笑道:“开门透风。”
回答他的是沉默,但是他却明显感到一种无声的压力。他无言地将门关上,然后等着下一个指示,但是等了许久,却只等来匀缓的呼吸声。
算了算时辰,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冯古道不敢再胡思乱想,急忙抱元守一,静静地运功于丹田。
时间在沉默中慢慢地流逝,但腹中的绞痛却越来越明显。
冯古道用内力死命得压住在丹田处乱串的三枚银针。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夜夜如此煎熬,无疑是一种令人绝望到窒息的折磨。
冯古道听到车厢内有动静,却一动不敢动,直到一个时辰之后——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用袖子擦拭着额头的冷汗。
“这就是你谎称一年只洗三次澡的原因?”雪衣侯的声音里有种猫捉住老鼠后的快感。
冯古道把头靠在车内壁上,“每月有段腹痛的时日,乃是常事。侯爷为何联想得如此深远?”
“每月有段腹痛的时日?”雪衣侯道,“为何?”
冯古道似笑非笑道:“这个,恐怕要老侯爷夫人解释给侯爷听了。”
“放肆!”连着几日骑在冯古道脖子上的雪衣侯终于又怒了,“冯古道,本侯对你的容忍是有限的。”
冯古道沉默须臾道:“那侯爷想听我说什么呢?”
“实话。”雪衣侯道,“阿六告诉我你每日洗澡都洗得极为仔细。试问一个长年累月不洗澡,厌恶洗澡之人又怎么会天天洗澡洗得如此认真?”
冯古道笑道:“或许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认真之人。”
“这个理由本侯一早就否决了。”
冯古道摸了摸鼻子。
“一个爱干净之人若是假装不洗澡,不外乎三个原因。”雪衣侯道,“一,你怕本侯趁你洗澡对你不利。二,你身上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但是你见本侯那次已经再府里丫鬟的眼皮子底下洗过澡了,所以这两条都不成立。”
冯古道没说话。
“那么剩下的只有第三种。”雪衣侯的声音陡然变沉,“你不愿意别人靠近你。”
冯古道道:“侯爷果然观察入微。”
雪衣侯道:“本侯只是讨厌被蒙在鼓里。”
“侯爷如此英明神武,又怎么会被蒙在鼓里?”
“你不觉得英明神武这四个字已经被你翻来覆去用过好几遍了吗?”
“真心的恭维从来不嫌多。”冯古道说得虔诚。
雪衣侯道:“若是你的解释不真心,那么恭维再真心也没有用。”
冯古道轻轻地叹了口气。
雪衣侯也不催促。
“其实,我中了午夜三尸针。”
雪衣侯似乎早有所料,并未表现得太过意外,“血屠堂的午夜三尸针?”
“侯爷果然见识广博。”
“血屠堂是近十年来最大的杀手组织,除了擅于杀人外,他们还有午夜三尸针和寒魄丹两样让人威风丧胆的暗器。只是这几年蓝焰盟当道,他们行事更加小心诡秘,甚少出现江湖。没想到你会惹上他们。”
冯古道道:“我并未招惹他们,我招惹的是明尊。”
听到明尊二字,雪衣侯终于面露微讶。
不过在黑暗中,冯古道并未注意到。
“其实,我早几年就有心脱离魔教,投靠朝廷。”冯古道说得感慨。
“哦?”
“但是我知道魔教太多秘密,明尊又怎么会容许我脱离他的掌控?”
雪衣侯道:“所以?”
“一开始他只是软硬皆施,想逼我就范,后来看我去意已决,一边假装同意,另一边却联络血屠堂的人对我下毒手。”冯古道的声音极为平静,但是这样的夜里,这样的故事,无须任何情绪,已给人一种痛苦和沧桑。“我离开魔教还没有十里,就遭遇了毒手。后来明尊有假惺惺地赶来搭救,并且许诺只要我不离开魔教,他就会终身提供我足够的银两去买缓解三尸针的药。”
“这就是你背叛魔教的原因?”若是这样,倒的确可以解释他为何之前不投靠朝廷,非要用如此极端的方式叛出魔教。
“侯爷觉得我不该背叛么?”冯古道反问。
沉默在黑暗中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冯古道的手轻轻地揉着膝盖。
“午夜三尸针发作时的疼痛非常人可以忍受,你不后悔?”雪衣侯的声音幽幽响起。
“一个活着,若只是做自己不喜欢的事,那又何必活着?”
“午夜三尸针的解药本侯可以替你想办法,但是,冯古道,”雪衣侯用低沉却坚定的语气一字一顿道,“若你刚才之言有一字半句的欺瞒,本侯定然叫你生不如死。”
冯古道哂笑道:“我记下了。侯爷放心。”
背叛有理(六)
晨雾未散,粘糊糊地扑在脸上。
冯古道凭着昨日的记忆摸索着走到小溪旁,蹲身取水洗脸。
阿六拎着木桶在一旁打水,状若漫不经心,其实将耳朵竖得老高,“昨夜侯爷和你说什么?”
冯古道道:“你知道?”
“听到一点儿,但不是太清楚。”阿六抓着桶偷偷摸摸地朝他移了几步。
“没什么,只是些童年趣事。”冯古道想一笔带过。
“少年趣事?”阿六狐疑地转头看他,“可是我明明听到什么血屠堂、什么背叛、什么……”
“我年少时曾听过有人背叛血屠堂,最后被人砍去手脚泡酒的故事,吓得好几晚上没睡着。”冯古道故意抖了抖。
阿六将桶里舀满水,然后凑近他的耳朵,大吼一声道:“我知道你骗我!”
冯古道被震得耳朵一麻,下意识地捂住耳朵,阿六却已经飞奔着冲进雾中。
“你编故事都不用思考的么?”雪衣侯颀长的身影破雾而出。
冯古道道:“编故事当然要思考,但说实话就不用。我刚才说的故事是真的。”
“哦?”
“以前我练功经常打瞌睡,师父就告诉了我这个故事。还说,那个人死后一直在寻找年纪小、武功差、平时好吃懒做的人当替身。不过由于他没了手脚,所以他都是用滚的。所以,晚上如果听到有什么滚动的声音,就是他来找你了。”
雪衣侯眨了眨眼睛道:“你信了?”
“如果你每晚都听到窗外不停有东西滚来滚去,也会信的。”冯古道苦笑。
雪衣侯道:“你师父也算是用心良苦。”
“良未必,苦是一定的。为此他整整五天没合眼。”
“你师父是谁?”雪衣侯问得突兀。
冯古道面色不改地顺口接道:“万山行,当初我家遭遇贼寇,多亏他路过将我救下。他那时是魔教分堂的堂主,见我无依无靠,便将我收入门下。”
“所以你加入魔教?”
冯古道叹气。
“你这样出卖魔教……不怕你师父将你逐出师门。”
“人各有志。他门下弟子众多,也不缺我一个。”冯古道口气凉薄。
雪衣侯道:“他现在何处?”
冯古道道:“他现在已升任魔教长老。在侯爷围剿睥睨山之前,就与明尊一道去了辉煌门。”
“所以他现在和明尊在一处?”
“若无意外,是的。”
雪衣侯微笑道:“我似乎应该相信你。”
“侯爷英明。”
“但你还是编了故事。”雪衣侯淡淡道,“我记得阿六刚刚问你的是,昨晚我同你说了什么。”
冯古道道:“未经侯爷允许,我怎敢擅自泄露谈话内容?”
“你可以拒绝他。”
“阿六是侯爷的亲信,我又怎敢得罪?”
雪衣侯惊诧道:“怎么会有人能将两面三刀说得如此坦然。”
冯古道道:“因为我是真小人。”
“哦?”
“无论在哪里,真小人永远比伪君子要可爱得多。”
“那本侯如何知道……你是真的真小人,还是戴着真小人面具的伪君子?”雪衣侯双眸冷冷地盯着他。
冯古道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好一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看来本侯只好留下你这一匹马来看看你的马力?”
冯古道道:“我虽然不敢自称为千里马,但也绝对不是一匹让侯爷这位伯乐失望的庸马。”
“但愿如此。”雪衣侯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净白玉瓶,“本侯曾听御医说过,午夜三尸针之所以在午夜发作,乃是因为针上涂了一种奇毒。这种奇毒最喜阴寒,午夜的阴寒之气正好能够诱发他的毒性。”
冯古道眼睛一亮道:“莫非侯爷有解毒之策?”
雪衣侯别有深意道:“解毒之策没有,只有暂缓之策。”
“侯爷请说。”冯古道显然受午夜三尸针折磨太久,一听有暂缓之策已是喜上眉梢。
“以毒攻毒。”
冯古道呆了呆道:“侯爷不会想赐我鸩酒吧?”
“鸩酒乃是天下剧毒,用来克制三尸针最是有效。”雪衣侯不但不否认,反而顺着说道,“大内侍卫统领就曾中三尸针之毒。御医试了无数种毒药才找到这种方法。”
冯古道皱着脸道:“侯爷此话当真?那个大内侍卫统领喝了鸩酒真的没死?”
雪衣侯晃了晃瓶子,“你是怀疑本侯的话,还是害怕喝这瓶酒呢?”
冯古道微微一怔,随即恍然道:“原来侯爷不信我中了三尸针。既然如此,为何昨夜我发作时,侯爷不探脉相试?”
“你多心了。本侯当然是信你的。若是本侯不信你,又怎么会连珍藏多久的鸩酒都拿出来救你呢?”雪衣侯不咸不淡地道。
冯古道道:“我若是没有中三尸针,那么就是作茧自缚,自作孽不可活,死了也白死。我若真的中了三尸针,那么我说的就是实话,侯爷也可以放下一半的心用我……侯爷真是好算计。”
雪衣侯含笑道:“你想太多。”
说归说,手中的那只瓶子就却没有半分要收回的意思。
冯古道叹了口气,将瓶子接过来,二话不说打开盖子举头便饮。
“味道如何?”雪衣侯问道。
冯古道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