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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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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说,你是想让我把锡水灌到你的牙齿里吗,不是开玩笑吧?”
              “哪个是在开玩笑?要是我的牙不疼了,我就让你歇工一个月。”
              阿罗还在抗拒着诱惑,他对村长心存疑惑。
              “锡水,那不管用,”他说,“再说,我爸爸用的是现代化仪器。他先要用电动钻头在牙齿上钻一个洞,然后才能在牙洞里填上一些填料。”
              村长顿时愣在那里,他慢慢地站起来,一边离去,一边喃喃道:
              “这倒是真的,我在县医院里看到过。那个拔走了我好牙的笨蛋有一根会呼呼转的大针,转起来还会像马达一样,发出哼哼的响声。”
              几天之后,村长的痛苦被老裁缝的到来所遮掩,我们的朋友小裁缝的爹来到了我们村,随他而来的还有他的那台缝纫机,它由一个光着上身的脚夫扛着,亮闪闪的机器上反射出朝阳灿烂的霞光。我们不知道,他究竟是故意装出一个大忙人的样子,似乎天天忙得焦头烂额,还是他只不过是不善于科学地安排自己的时间,反正他已经好几次推迟了跟我们村村民的约定,今年里还没有来过一次我们村呢。他的到来,自然成了村民们的一件大喜事,离新年本来只有几个星期了,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呢,谁料想,人们居然看到他那小小的瘦弱身影,还有他的缝纫机,终于真的来到了我们村。
              像往常一样,老裁缝四乡巡回时是不带上女儿的。几个月之前,当我们在那条又窄又滑的乡间小路上遇到他时,他正坐在轿子上,因为那天下雨,道路泥泞不好走。但是,在阳光明媚的今天,他是走着来的,带着一种还没有被他的一把年纪所伤及的青春活力。他头戴一顶褪了色的绿色鸭舌帽,毫无疑问,就是我去千丈崖拜访会唱山歌的老磨工那天借用的那一顶,穿一件宽宽松松的蓝上衣,衣服大敞着,露出了里面的一件本色衬衫,麻布的,带有传统的布缝的纽襻,腰上系着一条黑色的皮带,真的是皮制的,闪闪发亮。整个村子全都出动来迎接他。孩子们嚷嚷着跟在他身后乱跑,女人们开心地笑着,纷纷拿出了自己家里已经准备了好几个月的衣料,还有人放了几个鞭炮,把猪儿们惊得直哼哼个不停,这一切营造出了一种节日的气氛。每一家都争着请他去家里住,希望有幸被他选上,成为他的第一户顾客。但是,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是,老裁缝宣布道:
              “我要住在我女儿的知青朋友们的家里。”
              我们不知道,这一选择中隐藏着什么样的动机。依照我们的分析,老裁缝可能是想跟他未来的女婿建立一次直接的接触,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几天里,我们的吊脚楼变成了裁缝铺。这件事毕竟给了我们一个机会,得以从头好好见识一下女人们的内心世界,了解一下女人们天性中迄今仍不为我们所熟悉的一面。那几天真是一个节日,几乎像是乱哄哄的狂欢节,各色各样的女人,年纪老的,年纪轻的,长得俊俏的,长得丑陋的,家里有钱的,家境贫穷的,全都拿着衣料、花边、彩带、纽扣,以及缝衣服的线,甚至还有她们梦想中的衣服式样,在那里争奇斗艳地互相比着。当她们量身裁衣的时候,阿罗和我被那热闹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她们的叽叽喳喳,她们的不耐烦,还有她们就要从内心中爆发出来的生理欲望。没有任何的政治制度,也没有任何的经济约束,能够剥夺她们想穿得好、打扮得美的渴望,这是一种跟我们的世界同样古老、跟她们天生的母性同样古老的渴望。
              到了晚上,村民们给老裁缝带来的鸡蛋、猪肉、蔬菜、水果,已经在吃饭间的一个角落里堆了一大堆,就像是供奉给菩萨的祭品。男人们也赶来了,有的独自来,有的三三两两地结伴而来,掺和到女人群里。有些男人比较腼腆,乖乖地坐在炉火边上,赤着脚,低着头,只敢偷偷地抬眼睛朝姑娘们瞥上一眼。他们用镰刀那锋利的刀刃,剪除脚上硬得像石头一样的趾甲。另一些男人看来更有经验,胆子也更大,毫不难为情地跟女人们开着玩笑,影射一些多少算是很淫秽的事情。后来,忍无可忍的老裁缝终于拉下了脸,把他们赶了出去。


            30.午夜说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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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三个一起安安静静地吃晚饭,吃得很快,提到我们第一次在小路上见面的事,我们都笑了起来。晚饭之后,我提议为我们的来客拉一段小提琴,然后再上床睡觉。但是,他半眯起眼睛,拒绝了。
              “还是给我讲一段故事吧,”他一边求我们,一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我女儿告诉过我,你们两位讲故事都讲得很精彩。正是为了这个,我才要睡在你们这里的。”

              或许是听说过这位山里裁缝晚上很容易疲劳,也许面对着未来的老丈人显得有些谦虚,阿罗建议由我来接受这一挑战。
              “来吧,”他鼓励我说,“快给我们讲讲我还不晓得的什么新东西。”
              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我决定扮演午夜说书人的角色。在开始之前,我还是请我的这两位听众先用热水好好洗一下脚,然后钻进被窝里,免得他们听着听着我的故事都坐在那里睡着了。我们拿出了两床厚厚的干净被子,请我们的客人舒舒服服地躺在阿罗的那张床上的新被窝里,我们俩则紧紧巴巴地挤在我那张床上。当一切准备妥当,而老裁缝的哈欠声变得更为低沉、更为响亮时,我熄灭了煤油灯,为的是省油,脑袋靠在枕头上,闭着两眼,静静地等着一个故事的第一句话从我的嘴里流出。
              假如我还没有偷尝那些禁果的话,假如我还没有读过四眼皮箱中的那些禁书,我本来肯定会选一个中国或者朝鲜的电影来讲,或者甚至选一个阿尔巴尼亚电影来讲的。但是,那些无产阶级革命现实主义风格的电影,那些昔日里提供给我们有滋有味文化营养的电影,现在在我看来,与人类的普遍欲望,与真正的痛苦,尤其是与真实的生活,竟然是那么的背道而驰,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非得在一个那么晚的时辰还要去讲它们。突然,一本我刚刚读完的小说故事映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敢肯定,连阿罗都还不知道它的故事,因为他只是对巴尔扎克才情有独钟。我直起身子,坐在床沿上,心中琢磨着如何说出第一句话来,那句最难的、最微妙的话;我想表达出某种十分简洁的东西。
              “我们的故事发生在1815年的马赛。”我的声音回荡在漆黑一团的屋子里。
              “马赛在哪里?”老裁缝问道,话音中透出蒙NFDA1的睡意。
              “在世界的另一头。这是法国的一个大海港。”
              “你为啥要让我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
              “我要给你们讲一个法国水手的故事。不过,假如你们对它不感兴趣的话,那也没有关系,我们马上睡觉好了。明天再见!”
              在黑暗中,阿罗紧紧地靠近了我,在我的耳边轻轻地嘀咕道:
              “我的老兄,你真棒!”
              一两分钟之后,我又听到老裁缝的嗓音响了起来:
              “你的那个水手,他叫啥名字?”
              “一开始,他叫爱德蒙·邓蒂斯,后来,他成为了基督山伯爵。”
              “基督?”
              “对,这是耶稣的另一个名字。它的意思是救世主,大救星。”
              就这样,我开始讲起了大仲马写的那个故事。幸运的是,阿罗时不时地打断我的叙述,低声地给我作一些言简意赅的解释;他表现出越来越对故事感兴趣,这使我能更加专注地重新集中起精力,摆脱由老裁缝的插话提问给我带来的难堪。老裁缝无疑已经被所有那些复杂的法国人名字,那些遥远地方的陌生名称,还有白天一整天的活计弄得昏昏欲睡,从故事开始之后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他似乎早已沉浸在了铅一般沉重的睡意之中。
              渐渐地,大师大仲马的才华占了上风,而我也把我们的来客彻底忘掉了;我讲啊,讲啊,只顾一个劲地讲着……我的句子变得更加确切,更加具体,更加紧凑。付出了一定的努力之后,我很好地保留了讲第一个句子时的那种简洁语调。而且,讲着讲着,我甚至很愉快地发现,我似乎清清楚楚地展示出了这个故事的情节发展,把握住了它的复仇主题,我琢磨透了小说家为编织故事而铺垫的种种线索,我知道他是如何大胆而又巧妙地把一条条线索串联起来,直到最后让它们交叉到一起;这就像是在看着一棵大树连根拔起,从土中出来,展示着它那雄伟粗壮的茎干,它那茂盛的浓枝密叶,还有它那赤裸裸的多杈多须的根系。
              我不知道时间流逝过去了多少。一个钟头?两个钟头?还是更长时间?但是,当我讲到故事的主人公,那个可怜的法国水手,被送进了一个苦牢,将在里面监禁二十年时,我感到十分疲惫,不得不打住不再讲了。
              “现在,”阿罗对我耳语道,“你讲得比我还要好了。你本该当个作家的。”
              听了这个天才说书人的恭维,我不禁陶醉得有些飘飘然,很快地,我就被一阵困意攫住,停顿在了那里。突然,我听到老裁缝的嗓音在黑暗中喃喃响起。
              “你怎么停住不讲了?”
              “怎么回事!”我叫嚷起来,“原来你还没有睡着啊!”
              “根本就没有睡着。我在听着你讲呢。我很喜欢你的故事。”
              “可是我现在却困死了。”
              “好歹,你还是多少再讲上一段嘛,我求求你了。”老裁缝坚持道。
              “那好,就再讲一段,只讲一小段,”我对他说,“你还记得吗,我刚才讲到哪里了?”“你讲到,他被关进了一个城堡中的大牢,那是大海中的一个孤岛……”
              我对我那位听众的精确细致感到惊讶,他毕竟已经上了年纪了,能这样实在难得,于是,我继续着我们那个法国水手的故事……每隔半个钟点,我都要停下来,而且常常是讲到一个关键时刻时,这样做不是由于疲劳,而更多地出于一个讲故事人纯洁无辜的卖关子。我等着听众请求,然后又继续下去。当同样也关在大牢中的那位长老,向我们可怜的爱德蒙吐露了一个秘密,说是在基督山岛上掩藏着一大堆金银财宝,而且帮助他成功地逃出死牢时,拂晓的曙光已经从墙缝中钻进了我们的屋里,门外也传来了云雀的鸣啭声,还有燕雀的啁啾声。
              这个通宵熬下来可把我们都累垮了。老裁缝不得不拿出一点钱给村里,以便村长允许我们留在家里休息。“你好好地歇着,”老裁缝眨着眼睛对我说,“好好准备一下,今天晚上继续给我讲这个法国水手的故事。”



            31.天凤山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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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无疑是我一生中讲过的最长的一个故事:它持续了整整九个夜晚。我实在不明白,这老裁缝的体力是从哪里来的,他听了一夜故事之后,第二天还能干活,踩上一整天的缝纫机。不可避免的是,由于受到了这位法国作家的影响,一些奇思怪想,神秘的和自发的念头,开始出现在了村民们新做的服装上,尤其是种种有关航海水手的因素。假如大仲马看到我们的山民们穿着某种水手服似的短上装,他本人可能第一个会感到惊奇,这些衣服双肩窄,领子大,肩后面方,脖子前尖,风一吹来便扑啦扑啦地拍响。它们几乎在散发着地中海的异国 

            气息。由大仲马描绘、而后又由他的徒弟我们这位老裁缝剪裁的蓝色的水手裤,已经赢得了姑娘们的欢心,裤腿宽大,迎风飘荡,从中似乎弥散开蓝色海岸的芬芳清香。他让我们描画出一个五爪的铁锚,它成为了那几年中天凤山上女人们最时髦的图案。有些女人甚至还用金色的丝线,成功地把它们逼真地绣在了小小的纽扣上。然而,我们毕竟还不无嫉妒地保留了某些秘密,由大仲马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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