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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的废墟_张承志-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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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发表着自己的学术见解——他对孟达位置的研究。据这个日本学者的介绍,梅里美提出的甚至不仅是一家之言,他很可能是最早的一位古孟达地望的正确诠释者。

这个信号使我留心了小说结尾。

在结尾处(也可以说在小说结尾以后),他突兀地、也许可以说是不惜破坏和谐地,大段填进了一段“罗马尼学”。罗马尼就是俗称的吉卜赛,这个文绉绉的词儿,是梅里美自己半做自嘲地提出的。

当然不用说今天在北京,即便当时在欧洲,大概也很难找到一个能判断这些语言学资料的学者。抑或梅里美就是在与某些语言学家抬杠?作家不满意低质地的学者的现象,在文学史上总是间或有之——孟达古战场和巴斯克民族的精湛例子,使我直觉地意识到:对这个结尾,梅里美是在有意为之,他是较真的和自信的。

不知为什么,傅译删去了这一段里的语言学例句。类似的粗糙也流露在对付比如阿拉伯语词的时候(如译阿不都•;拉合曼为阿勃拉•;埃尔•;拉芒)。与其说这是一个失误,不如说这是一个标志——我们的知识分子缺乏对特殊资料的敏感,也缺乏对自己视野的警觉。

求全责备是不好的。只是,梅里美的罗马尼知识的删节,使读者未得完璧。而这个添加的突兀结尾令人感兴趣:在他的时代,远没有流行冒充现代主义的时髦,他不顾那么优美的一个起合承转,把干巴巴一段考据贴在小说末尾,究竟为了什么呢?

或许含义只对具备体会的人才存在。一些人,当人们视他们的见解不过一种边缘知识时,他们不会申辩说,不,那是重要的——真的先锋认识,很难和缺乏体会者交流。除非时代演出了骇人的活剧,人们在惨痛地付出后,才痛感自己以往忽视的错误。到那时,昔日智者的预言才能复活。 

吉卜赛人是这样的存在吗?梅里美是这样的智者吗?我不知道。

“你是我的罗姆,我是你的罗米。”

卡尔曼疯狂地跳着唱着。

他们好像不喜欢吉卜赛这个名称,他们自称“罗马”。卡尔曼唱的罗姆和罗米,梅里美已经注释了,都是这个罗马的变形。我知道这是一个概念复杂的词,它大约不会和意大利那座城市同义。还有奚太那、奚太诺等称谓,对只接受过可怜教育的我们来说,究明这些词汇实在是太力不从心了。

在巴黎附近,朋友领我去看过一个静谧的公园墓地。有一个无名人的墓,黑色的光滑石头上刻着几行诗句。朋友说;从诗判断,这是一个吉卜赛男人。但他没有姓名、没有国籍、没有年龄。墓前堆满了鲜花,显得比任何一座墓都醒目。朋友猜他是个隐形社会的首领。

那如小丘般堆满的华丽鲜花,像在标志着一个度数。生前的做为和死时的缺憾,以及获得怀念的程度。这么多人尊敬他!……我吃惊地想。

如今人们都熟知纳粹的大屠杀,holocaust已经是一个常用词汇。但在这里我听说,纳粹同样大量屠杀了欧洲的吉卜赛人,即罗马尼人。自从进入欧洲,他们就被隔离、被歧视、被驱逐、被当成奴隶贩卖和不经法律地杀戮。他们是最先被推进毒气室的,但是在纽伦堡的审判庭上却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他们至今还过着萍踪不定的日子,在内部自成系统,紧抱着古老的传统。算命、卖唱、举着一束松树枝追着游人。

在阿尔巴辛,在已经成为世界文化遗产的窑洞区(它的居民多是吉卜赛人,而且这片洞居从13世纪以来一直被连续使用)附近,我在树荫下的石阶上歇息。从这里,可以眺望峡谷对面的阿尔•;汗姆拉宫。一个老大娘——是一个随着响板声出现的胖老大娘,登着台阶,从下面走了上来。她把两片檀木板夹在手指中间,奇妙的清脆节奏,随手而出流淌迸溅,好听地响成了长长一串。曲子美妙地敲罢了,她却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不买我一个呀,”她一边费劲地扶着石阶坐下,一边自语着。

你年轻时,也有过磨难和抵抗吗?也有如同卡尔曼那样的、宁死不屈的酷烈青春吗?我的眼睛没有动,心里却悄悄想。

她瞟了我一眼。不用猜,她把我当成了坐着豪华旅游车爬上阿尔巴辛、再花上4000比塞塔看一次所谓弗拉明戈表演的日本人了。

梅里美究竟是在建议什么呢,还是仅仅只有学术的癖好?

费了一番劲以后,我还是决定留下一丝备忘以后,先去享受小说本身的美感。无论作家隐藏的初衷是什么,没有疑义的是:他笔下的小说是不朽的。我想,他笔下的文化也是不朽的。这一切——故事、人物、文化构成了一种美感,他人难想难及,魅力如蚀如刻。

他描画的“异族”那么光彩夺目,使得当年羊皮为服酪为浆、正值身为异族的我,一下子就被牢牢抓住了。远在艾依特玛托夫之上,是他影响了我的文学趣味和笔法,也影响我开始了类似的观察。

所以我觉得,不一定非要撑着小说家架子没话找话搜索枯肠,给印刷垃圾成灾的社会再倒上几筐。我可以——比如写写对《卡尔曼》读后感。至于罗马尼,以后我会留心他们的事。直觉告诉我,他既然这么写,一定有他的道理——小说居然给人一种可信赖的读后感,这使做为小说家的我非常惊奇。

巴斯克的不幸的美男子,罗马尼的野性的俏姑娘,此刻依然活着。死了的可能只是我们:不读《卡尔曼》的现代人。如今,唐•;何塞可能不知该把他的枪放置在哪里,卡尔曼可能反感去给旅游者表演赝品的舞蹈,他们会和我们一样不知所措,但是他们都不会向体制堕落。

就像男女两人都死了但是都没有认输一样,美是不会认输的。绝对的美气质,只要一息尚存就会活着,与这个不义的世界相生相克,代代纠缠。

你是我的罗姆,我是你的罗米

卡尔曼依旧跳在一个古怪而魅人的节拍上。她无视旁人,她不问环境。她痴醉而专注地跳在一张粗木圆桌上,她的歌声如一个遥远的呼喊,不休的迭句重复着又重复着,好像在说着一个古老的谶语。

。;



第六章

,小说_t_xt天堂
第六章 甲马与斗牛第20节 甲马与斗牛(1)

(1)

已经快要临近离开的日子。一天,从格拉纳达郊区的一个小村回来,正疲惫地寻找旅馆呢,突然在墙上看见了一张海报。眼睛被雪亮的光射得失明,心也霎那间急跳起来:

斗牛!……

我激动得简直不能自制。没想到,悲愿被承领了,我们并不是永远都活该倒霉的人。本来冬季来到这儿,离开的时间定在四月初,是为了既能沾上斗牛季节的边,又能赶上圣周(semanasanta)的热闹。谁知道一到西班牙就发现:各地的圣周都在我们归国之后才开始,年初抵达的时候正是隆冬,斗牛的火热季节,刚刚过去。

我们只能自叹命苦,断念于圣周的眼福,拂去斗牛的魅力,一站站一步步,走上自己的寻觅路。谁知在岁末年终之际,突然消息又改变了:有一场斗牛,是本年度全国的最后一场——正等候我们凭票入场!

简直不知怎么打发那天之前的时间。哈哈,toro!哈哈,斗牛!……我逢人便说我要去看斗牛了,乐滋滋地想与人分享。除了山洞里认识的那个漆黑短胡子的巴尔,人人都向我们表示祝贺。巴尔冷冷地说:“toro!?……那可是非常野蛮的!”他这个人,生来就是为了给人扫兴。谁会理睬他?我把他转瞬忘到脑后,研究起斗牛场的知识。我甚至趁着专程去斗牛场买票的时候,隔着铁栅栏看了场地,研究了所有的向阳面和背阴面的座位。

(2)

斗牛场里的座位分为两大类:sol(阳光)sombra(荫凉)。因为下午开始的斗牛,一定使一半的座位暴晒在日光里,而让另一半座位罩在荫凉,所以两类票价钱不同。sol区的票当然便宜,于是这个词也成了一种下层阶级的代名词。而sombra则高贵、隐蔽、舒适,受到社会的荫庇。好像有一个小说或评论,题目就是《阳光与阴影》(solysombra),含义双关,讲一位作家最初的卑微,讲他成功后进入上流,那里的腐锈。

我们要买sol上台,最便宜的票。我对加入西班牙的sol阶层兴致勃勃,但我们也充分计算了毒日头的威胁、以及sol价钱能覆盖的最好位置。所以,我们提前两小时跑到了斗牛场。

门敞开着,杂务人员在忙碌什么。机会难得,我们随一些西班牙人溜进去。一个模样像退役斗牛士的老绅士,正在独自散步。我们赶紧过去,想对斗牛常识临阵磨枪。他用一口钟的嗓音,用两个词的短语,瞬间便使我们服了气。大概他断定自己是本世纪最大的美男子,所以浑身发散着约合十个电影男明星的傲慢,完全对我们不屑回答。

好狂的派头!我不禁赞叹。于是我们不再打搅,离开他却进了斗牛场正中。走了一圈,感觉了自己的脚,踩踏沙场的滋味。也有一本斗牛士小说叫《血与沙》(sangreyarena),那“沙”就指的这块地方。

从高处的上区入场后,我们立即爬下来降到与下区交界的栏杆处,再横着越过一个个看台,到了——上台与下台、烈日与荫凉的交界处。四顾还没有几个观客,阳光和荫凉的分界线,几乎就穿过我们的座位。现在并不晒;心里有一种棚户区少年终于凭一张sol票、潜入了梦想的场子的感觉。我长长吁了一口气,坐下来,细细观看环境。

格拉纳达的斗牛场,是一座红砖叠砌的摩代哈尔式样建筑。这种红砖圆拱的朴素粗犷风格,如今仍在独享青睐,执西班牙风格建筑之牛耳。不消说,格拉纳达做为风格的源头,当然不能例外。我欣赏着那些砖拱。正是下午四点多的时分,阳光眩目地穿透红瓦迎面射来。越过对面的半圆形暗色荫凉,能看见西埃拉•;奈瓦达的遥遥雪顶。

手中的入场劵上印着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浑身金绣,眺望雪山。说明文字介绍:这是一个格拉纳达人,还只是一个见习的斗牛士,大概还没有叫响的沙场名,叫艾尔。芳迪。

(3)

我最发愁描写美和画面,因为它们本来就不是文字能做到的事儿。可是总不能在散文半截潜入一个音画文件,请读者自行点击吧?在这本安达卢斯小册子里,无奈我几次被迫描写,烦躁地说图画写歌声。而这一回面对的,是奔突的活牛和残酷的刺杀——怎么办呢。

老办法,我只能竭力写得简单。不是为了少写则少错;是因为那样可以从可怕的烦躁中,尽早地逃脱出来——

门哗啦一声开了。说时迟,一头浑身黑亮的健美公牛,箭一般笔直电一般迅疾地冲出,朝着手持粉红的咖巴(capa),正迎面等候它的剑士。牛的锐角笔直对着那块陷阱般的咖巴,死命地撞了过去。

那块俗艳的粉红布篷,恰巧就在被牛角挑破的瞬间,画了一个优雅的大弧。雄牛如一阵暴风,但它空空地疾掠而过,没有撞倒咖巴一侧的艾尔?芳迪。

奥~~唻!

邻座的汉子嘎声大吼。我斜瞥过去,见他粗野又兴奋。奥唻!估计这人不是个卡车司机就是个退休警察。

第一个回合,就使艾尔•;芳迪赢得了满堂彩。

邻座哑着嗓自语道:“不错,非常不错!”好像由于这是位见习斗牛士,所以他宽洪大量尺度放松。为了能看得懂些,我们开始打搅这邻座。“先生,那些穿紫的黑的衣服,那些四周的人,是做什么的?”“他们?!他们什么也不是!只是……小东西。”

力量饱满的公牛神采奕奕,昂着漂亮的头再次风驰电掣冲来。欺骗的粉红咖巴一甩,它又扑了个空。急煞脚的时候,公牛险些摔倒,蹄子锐烈地划起一团土雾。奥~~唻!全场的喝彩声随着牛的撞击、刹脚、踉跄腾空而起,奥唻!喝彩如平地一声雷。

三次进攻之后,公牛的锐气被磨平了。它又抖擞精神,向那块粉红的布旗子冲突撞击了几次,但是大概它自己也觉得出,它顶出的犄角,如钢刀入到水里、如箭射入空气一般,瞬忽便被化解掉了。

我看得津津有味。邻座时而细致,时而没耐心地告诉我们一些斗牛规矩。告诉我们那块斗牛斗蓬叫做capa,告诉我们剑客叫matador,就要出场的骑马胖子,叫做picador(长矛手)。但好像他对正在场上潇洒表演的见习斗牛士艾尔•;芳迪,并不熟悉。

在燕形的大咖巴翻舞之中,公牛几经无效的攻击,暴怒似乎平息了许多。就在这时,一阵军号声响起,穿着牛皮护套的肥胖甲马出场了。

第六章 甲马与斗牛第21节 甲马与斗牛(2)

(4)

我盯着那副结实的牛皮甲。它一出场,我就有了预感。不知怎么,我心里慢慢涨起一股不安。那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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