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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的废墟_张承志-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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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西班牙是个特例!

比起日本的文化暧昧,它的色彩浓烈而鲜明,它的脉络刀砍般清楚。它好像欧洲之家的坏孩子,不修边幅,粗砬随便,多少有点穷。它的每一项文化风俗都呈着异色的面相,每一个故事都纠缠着世界史的纲目。它是东方与西方的真正边界,争战的刀痕黑烬今天还留在墙上,供像我这样的人前去寻觅,考古访今。它有让人感动的野性的大自然,你不能想象,那么多峥嵘的危山险壑都拥挤在一个半岛。美感逼人的男子和女人在那儿忙碌着,像在沿袭古代,像在证明什么。和他们相遇以后你突然意识到:童年时不是一直梦想着天涯海角么,那地方已经到了。

就像操着流利英语不意中会被语言染上一层精明商人的色彩一样;一口胸音共鸣的西班牙语,常给对方一种性感和自由不羁的暗示。唉,那似乎缺少元音和谐律的语言,宛如阿尔泰语一样动词副词各就其位,听来粗哑明快,说着琅琅上口,说不清它恼人的魅力,只想……把它学会!这种不是使人的本色后退、而是凸现人的性格的语言例子,也许还能举出日语。它们使人在说话时不觉塑造着自己,那感觉妙不可言。

阿拉伯人把穆斯林的西班牙唤作安达卢斯(al…andalus)。从公元8世纪到公元15世纪,伊比利亚半岛的中南部、以及直布罗陀海峡以南的地区,是一个传奇的文明开花、结果、并且凋零的地方。所以,安达卢斯一语也意味着那个历史时代。我对它深怀兴趣是自然的;因为它不仅是穆斯林战胜了西方、而且是整个东方唯有一次的战胜西方、尤其是文明战胜西方的一段历史。

趁着人生的间歇,凑够长旅的盘缠,远渡直布罗陀海峡,抵达安达卢斯旧地,做一次甚至数次的踏查求学,是多么难得而且知感的事!……我几乎跑遍了每一个安达卢斯的历史地点,行踪涉及西班牙、摩洛哥、葡萄牙三国。回忆那六个月里那些日日新知的日子,那一天天常如小小传奇。奔波着,求证着,我为自己未老的热情感到高兴,更为安达卢斯的蕴含感到震撼。

这样到了旅途之末,一丝把握的感觉临近了。我沉吟回味,有了拿起笔来,深浅描述的愿望。

新帝国主义正举着昔日十字军和殖民主义的黑旗,实行对东方控制和压迫的进军。古代并没有结束。安达卢斯,它的辉煌与黯灭、它的建树与含义、它的失败与教训,正是在今天,才更需要传达给朋友。

这本小书被襄助着写成了。

不知我该不该说:它和流行书市的境外旅游书毫不相干。因为它的举意,首先是对这个霸权主义横行的世界的批判。其次则是对一段于第三世界意义重大的历史的追究、考证、和注释。说它是学术书言之太过,所以我总说这是一本求学笔记。只不过,它是一部情感浸透的笔记;毕竟,安达卢斯意味着穆斯林的伟大胜利,意味着第三世界的文明财富和精神骄傲。

如摄影散文集《大陆与情感》和近年的几部散文集一样:书中的地图、绘画、照片、书法,除少数另作注明者之外,均为作者自己拍摄、绘制或涂鸦。

玉素甫•;哈斯哈吉甫在《福乐智慧》的正文之外,特别写过强调求学的几行诗。我想一定是因为那部大著曾逼他像小学生般地学习。他下了功夫,学到了东西,所以行间流露着一种学习的快感:

知识好比海洋,无底无边,

小鸟啜饮海水,岂能饮干!

去求知吧,那才是所谓人上之人,

或者你莫称人类,去和畜牲作伴!

——我口出直言,粗野而辛辣,

——智者啊,请欣赏我的直言。

我喜爱他的这种心境,超过研读他的大部头。是的,这部小书不过是一本学习笔记。有时自己被启发了,有时发现了于自己新鲜的东西,文字就会兴奋,快感和失度就会溢于言表——这些还需要先做致歉。

张承志

2004年11月11日斋月中,

时代的最后伟人阿拉法特逝世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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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两海之聚第1节 山(1)

一共是两回旅行,计算一下的话,共有六次渡过了海峡。还不算靠近它,从各种地理的角度和不同的国度眺望它。

每次经过劳累的跋涉,终于抵达直布罗陀的那个时辰,我们都风尘仆仆。虽然拖着酸痛的腿,人不住地喘息,而精神和眸子却如突然点燃,从心底闪烁,一股莫名的热望涌起,鼓动着自己的心。

心里的感受难以言表。这种感觉使我惊奇。简直可以说,自己的履历上已经满是旅行的足印了——我居然还如此强求着这一次。手抚着岸边的石头,一种此生足矣的感觉,在心里轻轻地充斥。

——在摩洛哥一侧的休达,当我们艰难地冒着雨,攀上接近城堡的平台以后,莽莽浑沌的海尽在眼底。雨幕低垂的海峡深处,一束阳光照亮了遥遥的大船般的孤岛。我不禁心中暗叹:此生惟求一次的地中海之旅,被成全着实现了。

求学的叙述,或许就从这里开始?



在伟大的地点,山和海,两者都会不凡。

先说山。

直布罗陀其实是一座石头山。它由一道海堤连接伸入海里,在堤的尽头耸起一座分海岭般的巉岩绝壁。

第一次明白了这个地名时,胸中漾起一股莫名的兴奋。直布罗陀,这地名太古老,也许可以试试拆字,把它分成“直布罗”(jabal)和“陀”、或者半译为“陀山”?

到了后来,这个地名衍变成了英语和西班牙语中的gibraltar。其实拆拆字可以看出,它源于阿拉伯语al…jabalal…tarig。若音译,大致能写为“直布尔-陀里格”,意思是“陀里格之山”。陀里格是一个柏柏尔人,和另一个名叫塔里甫的战士一起,都是扮演阿拉伯登陆欧洲先锋的角色。

他俩显然分兵并上。要塞直布罗陀被交给了陀里格,而西班牙最南端的塔里法(tarifa)则由塔里甫攻占——小说《卡尔曼》有一个情节的转折:卡尔曼的丈夫独眼龙,从塔里法的监狱里被放出来了。就像直布罗陀得名于陀里格一样,塔里法也得名于塔里甫。

直布罗陀,它是一个历史标志;后来沦为弱者的、东方和穆斯林的胜利标志。

以前在蒙古草原,我喜欢眺望远处那遮挡边界的塔勒根敖包。但总是不能如愿,那座山太远了。此刻眼帘里映着栩栩如生的直布罗陀。望着它,一股奢侈的感觉油然浮起。

房龙地理的插图里,那张逼真的直布罗陀速写,需要不受英国签证限制的角度才能画得出来。而我——在疯狂推撞的海风,和扑头盖脸的雨水之中,我只能死死搂紧船上的铁柱子。一个船员不住回头看我;而我顾不得,管它满脸雨水,打开淋湿的本子,勾描着就要与我失之交臂、但还是那么模糊的岛影。

能够从海上贴近直布罗陀的时间,其实只有短短的一会儿。从非洲一侧的摩洛哥,有两个港口可以搭船前往欧洲——若从丹吉尔上船出发,等看见直布罗陀时,船也就马上要进港了。即便从休达启航,能看见更峻峭的轮廓——人一般也只顾得上一张接一张地拍下它的横颜侧脸,而顾不上用做一幅小画的方式来纪念。

任何文字甚至画面,都描写不出直布罗陀的印象。我甚至舍不得放弃从公路上捕捉它。无论上次从阿利坎特来,或是这次朝萨洛布雷尼亚去,我在沿地中海的盘山公路巴士上,时而跳到左边,时而又闪到右边,端着相机,徒劳地追逐着隐现的直布罗陀。

并非为了它横看成岭侧成峰。甚至也并非因为它是穆斯林的胜利标志。它使人想到的,实在是太多了。

或许,在人类大同、在公正树立的时分,我们会用更冷峻的眼光审视它。因为战胜——很难说究竟是一种受喜的行为,还是一种受谴的行为。

而在今日还不能使用终极的标准,就如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今天是第三世界面对新法西斯主义的侮辱、屠杀和文明灭绝的时代。阿富汗的侵略硝烟未散,伊拉克的杀戮又悍然实行。今天在直布罗-陀里格,道理急速地简化,如孩童话语一样明白。虽然我对这种简化惴惴不安,但是我更像孩子一样,心里满是快畅——惟有这里,是一个使他们沉默的地方,而我们会在这里感到鼓励。

充满魅力的古代……

“为什么呢?难道不是春秋无义战?”——我像听着谁的质问,又像听着自己的独语。那时似乎不同……我又自语着辩驳。那时不会存在如此的土壤:猿猴沐冠,懦夫取胜,小人欢奔,下流载誉,高贵受辱……

确实是这样。我专门跑来凭吊。甚至后来在摩洛哥北部山里,在传说是陀里格家乡的清真寺里,我暗暗为没有一种为陀里格、以及老将穆萨设立的纪念仪式——比如说众人围坐颂经的仪式而遗憾。

我无力总结历史。我学习历史,从开头的原因到最后的结论,只是因为历史对人的魅了。那股魅力诱人沉没,或考据或判断。那是一种触碰摩挲般的魅力。

谁的魅力,能比得了柏柏尔的战士陀里格?

雨水扑打着脸,海心的岛像一片影壁。我心中自语着。当年,他口中衔着弯刀,沿着峥嵘的峭壁,攀上去了。

——此时正是全世界600座城市爆发大游行;企图阻止美英对伊拉克的战争的时候;西班牙的报纸上登了一幅照片。

图片上印着一个在底格里斯河里搜寻落水的美国飞贼的青年。他的牙齿咬着一柄匕首,河水浸着他的赤膊。他的手在水下摸索着。神情那么专注。那阿拉伯小伙子英俊无比,眉宇间一股高贵气息。

我看着报纸,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陀里格。当年的陀里格一定就是这样:健美年轻,无视危险。他身后的五百壮士鱼贯而上,拉开了战胜欧洲的历史大幕。

这样的由东方实行的、对欧洲的进攻,一共仅仅只有两次。除了在新兴阿拉伯的西部方面统帅——穆萨的指挥下、于公元710年进行的这一次之外,还有一次经奥斯曼土耳其之手实施——整个古代史中,东方能倚仗文化和军事的优势与西方争雄、甚至东风压倒了西风的历史时期,仅此两次。 

此外,便是绵绵无尽的被侵略史、被殖民史、被歧视史,以及文化和价值观上的东施献媚和亦步亦趋的历史。

第一章 两海之聚第2节 山(2)

后来觉得,若是遇上一个晴日,反而不可能眺望这样的景色。在万里晴晒的日子里渡海,直布罗陀的岩山会呈一种含混的斑驳浅色。几次都有这样的体验:阳光太烈了看去白晃晃的,愈是在隐秘的雨雾里,它才逗人凝视。

它不是一座岛,其实是连着欧洲大陆的一个突入海中的一个长岬。

在细细一条陆地的尽头,隆起了一座峥嵘石岭。只是从海上看不见这个连结的陆堤,从甲板上望去,雨雾迷茫中只见耸矗海上的一座岛。

陀里格的伟大渡海,是在海峡南侧的伊比利亚贵族支持下完成的。他们不愿继续容忍暴虐的西哥特国王统治,据说就积极为陀里格提供了渡船。

占领了欧洲大陆的滩头堡以后,陀里格整顿队伍,开始了势如破竹的北征。

在一连串的略地拔城之后,陀里格兵临西哥特首都托莱多城下。这座城市的文化因素十分复杂,但外来的哥特统治者却多行不义。在忍受着迫害的犹太居民协助下,陀里格顺利地进占了名城托莱多,日后这座城市逐渐变成了一个融合多种文化的枢纽。公元711年夏天,出征不满一年的陀里格已经扫荡了半个伊比利亚,穆斯林居然在一瞬之间涌入欧洲,并且成了这个半岛的文明主角。

如图,若选择从丹吉尔(依英语音译。这个地名的阿拉伯语为tinjih)渡海前往欧洲,它不是由远及近;而是从雾中突然浮出的。虽然也壮观,但是缺了变幻。一个影子由淡变浓,一进视野就呈着一个船形。

而从休达出发的船上观察,距离要近得多。近在眼前的它,如琼岛仙山隐现不定。站在连结休达(ceuta,阿拉伯语为sebta,在海峡以南摩洛哥一侧)和西班牙的阿尔赫西拉斯的渡船上,船速很快,直布罗陀会迎着自己慢慢地转。随着角度的改变,它从一个水面冰锥,变成一条石头大鱼。

它至今散发着一股古典意味的、天下要冲的浓浓气息。英国人占领着它,至今不还给西班牙;就如同西班牙占着休达,蛮横地不还给摩洛哥一样。只是在休达船上人会暂时忘却政治,因为地理的感觉压住了一切:海和洋、要塞和孔道、非洲和欧洲——八方汇此一点,视野雄大至极。面对如此地点,你能做什么呢?惟有赞叹而已。

它先是一个刀锋,接着是一个斧刄,又是一片劈裂的断壁,继而棱面清晰,最后首尾分开,终于显出传奇的全貌。

它的形状,正与它做为欧洲与东方边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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