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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梅一边给王一民开门一边笑着说:“王老师,我知道您笑什么?您是笑我们从十八世纪突然跳到二十世纪了,对不?”
“我可没那么想。”王一民一边往楼里走一边说。
“可少爷说我们四个就是跳来跳去的人。”冬梅跟在王一民后边说,“您没看见,我们四个还有一套旗装呢。不是现在那种旗袍,是《四郎探母》里公主穿的那样的。”
“嗅,那可真新鲜。”王一民不由得笑了,一边往楼上走一边说,‘其实细一想这也合乎中国的实情,中国就是从封建社会到殖民地半殖民地这么一个无所不包的国家嘛。你没看照片上博仪皇上老爷去祭祖的时候,都穿上黄马褂,戴上红缨帽了吗?所以你们从布拉吉穿到旗装,也是合乎这个时代潮流的。“
说话间,王一民已经走到楼上了。冬梅忙快步抢到前边,去开卢秋影的书房〕她原本长得就窈窕,现在穿上这样高的高跟鞋再快走起来,更显得啊娜多姿。这时王一民又想起塞上萧和他说的“让她们四个穿着四寸高的高跟鞋去赛跑都没问题”的话来。当时听着还有点不信,今天看来倒真是名不虚传了。
书房门被打开。王一民走进屋里一看,卢秋影不在,他觉得有点奇怪。近几天王一民来的时候这位少爷还都是等在屋里的。别看这位公子哥大咧咧的样子,在学习上还是守时间的,当然也可能是才开头,觉着新鲜,天长日久还不知如何呢!
冬梅跟着走进来。她看王一民站那往四下看的样子,就明白了他的心思,马上说道:“王老师,您先坐。少爷理发去了,是骑摩托去的,马上就能回来。他还给您留个条子呢。”
冬梅说着,就走到写字台前,拿起一张纸条,递给王一民,然后悄悄地退了出去。
王一民接过纸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王老师:我去去就回。今天六点半我们一同参加家父举行的便宴。在便宴前,我还有话要和您说。还要给您看我的“作业”,就是上次您给我留的《咏蜡烛》那个题目,您看我这回写得如何?
纸条下面落款是“求影”二宇。王一民看完纸条本要放在茶几上,但觉出有点不对劲,就又拿起看了一眼,这时那“求影”二字才引起他的注意。怎么回事?是写错了还是改名了?或者是简化了?不,他马上否定了这后一个念头,“求”和“秋”只差两笔,能简化到哪里去?写错的可能性也很小,一个人可以写错别的字,自己经常写的名字怎么会错呢?那么是改名了?可改个“求影”有什么含意呢?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在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莫不是这位公子……;
这时,门开了,冬梅托着银托盘走了进来,她把银盘放在茶几上。王一民一看,里面有一盘色彩鲜艳的什锦白果,一盘闪着亮光的奶油点心,还有一杯葡萄酒,一双筷子。
冬梅一边往茶几上摆一边笑吟吟地说:“现在离宴会还有一个多小时呢,您先垫补一点,省着一会空肚子喝酒不好受,还容易醉。这葡萄酒是纯法国里昂出的呢,一会宴会桌上也只有一点,给女客人准备的,您先品尝一杯。这什锦白果是我们老孙师傅的拿手菜,他说下酒开胃口;这点心是才从秋林拉来的,特制的,您也尝一点。”
冬梅一口气说了这一串,说得王一民笑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拿起酒杯说:“好,为了感谢你的殷勤招待,我也得喝了这一杯。”
王一民说完喝了一小口,觉得酒的滋味确实与一般葡萄酒不同,酸甜之中有股清香味。
冬梅又把筷子递给王一民说:“您再尝尝菜吧。您说我殷勤招待,可不敢当。不过也分对谁,对您,让我在这侍候一天我都愿意。”
“嗅,侍候一天?”王一民注意地看着冬梅说。
“可不。”冬梅忽闪着纯净的大眼睛,点着头说,“您不知道,我是多么乐意听您给少爷讲课呀!您讲诗词讲得那么透彻,让人听着不但立刻就明白了,还能想起诗词以外的好多东西。”
经冬梅这么一说,王一民才回想起在他给卢秋影讲课的时候,这个姑娘常常悄悄地进来,擦擦这,抹抹那,半天也不肯离去,当时也没在意。现在经她自己一说,才知道她是个有心人呢。想不到这姑娘还这么喜欢学习!王一民想到这就感兴趣地问了一句:“你喜欢读诗词吗?”
“喜欢!”冬梅点着头,眼睛里闪着亮光说,“小时候念过点,到这后老爷又教我们念,念得不多,可我太喜欢了,抽空念两首,简直是最好的休息。”
“嗅,念过的诗词当中你最喜欢的是什么?”
冬梅脱口而出地说:“《孔雀东南飞》。我一念这诗……就像您讲课说的那样:我的心就和诗里的情境完全交融在一块了。有时候……”冬梅摸了摸发红的脸说,“不怕您笑话,王老师,有时候我一边流着泪一边念……您,您是不是真的见笑了?”
“不,不,我完全理解你的感情。”王一民忙止住笑说,“那么我和你们少爷说说,明个你也在一旁听我讲好不?”
“不行,不行。”冬梅连连摆手说,“我们是侍候人的丫头,怎么能……再说还有别的姐妹……”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下话头,侧棱着耳朵听了一下说,“少爷回来了。”说完她就向门前迎去,还没等她走到门前边,门开了,卢秋影走进来。他站在门旁,摘下白手套,脱下礼帽,冬梅忙跑过去接过来。
卢秋影对王一民微微鞠了一躬说:“王老师,让您久等了。原来以为去去就能回来,哪知道法国理发所这位徐发师今天下上功夫啦,足足理了一个小时。”
王一民一边说着“没什么,我也才来”一类的应酬话,一边打量着这位公子。只见他那过去显得蓬乱的长发今天修剪得特别整齐,油光光的头顶上还烫了几道大波纹。才刮过的长瓜脸显得更加白净,白到没有血色的程度。一套浅灰色带绿条纹的西装,没有一点皱褶,看样子也是第一次上身。脚下的皮鞋比塞上萧穿的那双还尖,还亮。塞上萧今天打扮的已经够光洁了,可这位少爷比塞上萧还一尘不沾。而这两个人从前都有点懒散,今天却又都一齐变了样,这里边倒真有些奥妙之处可以琢磨呢。
“王老师,”卢秋影又开口了,“我给您留的字条您看见了吧?”
“看见了。”王一民拿起字条,又看了看说,‘你这名字是……“
“我改了。”卢秋影不假思索地说道,“昨天晚上改的,改成‘求影’了。追求的求。”
王一民一听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他刚想再问什么,只见卢秋影回身对侍立在门旁的冬梅一挥手,说了声:“出去!”
冬梅一低头,扭身走出去,门被轻轻带上了。
卢秋影见门关严后,回过身来,往王一民面前走了两步,神情兴奋地说道:“您知道我改成‘求影’的含意吗?”没等三一民回答,他自己马上接着说道,“实际这非常好解释,从字面上讲也一目了然,简单地说,就是追求柳絮影的意思!从今天开始,我改变从前那幼稚可笑的想法,再不能为他人的欢乐饮吞自己的泪水了。我宣布:我要和一切追求柳絮影的人宣战!包括我敬重的熟人、您的朋友塞上萧老师在内。当然,所谓宣战并不是说我马上就要和他们决斗,我是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决心,这决心已经用我改换名字表现出来了。然后,我希望他们都能够自己退让,就像我当初对待他们那样。如果谁能这样做,谁就是我的好朋友,好弟兄,甚至是我的……恩人……”说到后边这几句话时,他的音调开始下降,眼帘也垂下来了。当最后“恩人”两个字一出口时,竟然有泪随声下之势。
王一民虽然已经猜到些他改名的意思,但当他这样一宣布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他觉得卢秋影。(虽然他已经宣布改了名字,但对我们叫惯了原来名字的人,还是称他为秋影吧)这个突然决定是可笑。可悲而又荒唐的。他知道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闹不好可能要演出一场伤人害己的悲剧,连塞上萧都要变成这悲剧中的人物。因此他就想尽自己的力量劝劝他。怎么劝呢?这个被宠坏了的纨绔子弟连他爸爸的话都不肯听,自己的话他能听进去吗?想到这里,他又注意地看了看卢秋影,只见他那颗低垂的头已经又抬起来,湿润的眼睛里充满了红红的血丝。他又开口了,声音是比较低沉的:“王老师,您听到我的决定大概会感到很突然吧?当前些天您第一次进到我屋里的时候,我曾经向您说过我对柳絮影——请原谅,现在一说到这个美丽的名字我这颗心都要随之而颤抖。”他的手紧接在胸口上,激动地缓了一口气说,“是的,我向您说过我对她的爱慕之情,同时也表白过要把她让给捷足先登的塞上萧老师,在塞上萧面前我情愿缩回那想要拥抱这绝代佳人的双手。在当时,这也是我的心里话,我觉得,女人嘛,像衣帽一样,谁先伸手谁就可以拿去,是无所谓的事。但是,从昨天晚上我看了她——原谅我不能再叫她的名字了,看了她演出的《茫茫夜》以后,好像一下被她抓在手心里一样,我完全成了她的俘虏,她的奴隶。我那‘无所谓’的想法彻底被打碎了,而且我发现我实际是早就爱上她了。她把那爱情的种子早就播种在我的心田里,她一直在我心里发芽,扎根,长叶,到昨天晚上,忽然间盛开起来!这就使我兴奋得一夜没睡,我觉得在我的眼前,好像呼啦一下什么都亮堂起来了。我的生命里注射进新的血液,我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我从前对什么都无所谓是骗人的。从今后我要为她而振作精神,为她而勇敢地前进!我,我没有她就活不下去呀!”
卢秋影这一大段剖白,和方才那一段又正好相反。这次是从低调开始,越讲越高,最后竟一只脚向前一伸,两只臂膀一张,面向天棚,久久不动。这使王一民猛然想起,昨天晚上演那《茫茫夜》的时候,剧中那个小生向柳絮影表明决心的时候,就和这个动作一模一样。难为他,看了一遍就学得这样像,都传神了。
王一民等卢秋影把脚撤回来,手放下来,又长出了一口气以后,才张口说道:“世兄,听了您的叙述,使我增加了对你的了解。你把我当成朋友,向我敞开了胸怀,我也就不想隐瞒我的看法……”
卢秋影一听,向前跨了一步说:“我希望您能直率地说出您想到的一切。”
王一民点点头说:“我觉得世兄这一夜之间兴奋多于冷静,感情多于理智,冲动多于控制。有些重要问题不知你考虑过没有……”
“什么重要问题?”卢秋影睁大着眼睛问道。
“第一,就你和她本身的条件讲,她比你大概要大四五岁,一个女人比男人大这么多合适吗?能有幸福吗?”
“能。”卢秋影张口就来地说,“我妈妈比我爸爸就大五岁。他们不是可以白头到老吗。”
“可是……”王一民想说他爸爸可以接着娶姨太太,一个比一个年轻。但是一想这话不妥,便又马上改口说道,“可是形式上的白头到老能等于真正的幸福吗?这一点你是最清楚的;第二,令尊卢老是德高望重的老人,老人总有他的成见,配偶要门当户对,在一些老人中已经成为金科玉律,这一点我想卢老也不会例外;第三,卢老即使在这问题上很开明,但是社会舆论也会使他低头,在这个社会里人言是特别可畏的;第四,塞上萧我是了解的,据我估计,在对待柳絮影的爱情问题上——原谅我还得叫她的名字,他是不会像你想象那样‘自动退让’的,很可能他也会像你方才喊的那样:”没有她我就活不下去!‘而且这样喊的还可能出现第三个、第四个,变成一场合唱,那时候你怎么办?再说,你有把握柳小姐会爱你吗?你能……“
在王一民说这段话的时候,卢秋影越听越激动,他用颤抖的手拿起王一民喝过的那多半杯葡萄酒,一仰脖都灌下去了。然后将高脚杯猛往墙根上一摔,随着叭的一响,他冲到王一民面前举着手喊道:“那我怎么办?我要把所有的力量都用上,所有的手段都使上,和他们抢,抢那……”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了,睁大了眼睛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冷静地看着他。
卢秋影的双手垂下来了,声音又变得低沉地说:“王老师,请原谅我,我不是对您说的那四条不满意,您说的都有道理。但是你有千条万条,我只有一条,不变的一条——我需要她!这就是我一切的一切片‘说到这里他把双手往脸上一蒙,一扭身,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