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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珠子,口沫飞溅地冲她叫喊着:“我和你首先是同志关系……我们的结合也是工作上的需要,工作上需要我们结合就结合……作为一个革命者,我们个人什么也不应该有……”
这些叫喊声,已经在她耳边响起过无数次,每次响起,都使她感到一阵心凉齿冷,不寒而栗。从前,她是那样深深地爱着刘勃。当她从女子中学毕业,被团组织选派到团机关当文书的时候,她对这位年轻的团省委书记真是一片敬仰之情,她听着他讲述那英雄的往事,讲述他如何背叛了军阀的家庭而起来反对军阀,二十岁就当了团省委委员,二十一岁就领导学生运动,在“反五路斗争”中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继续和敌人战斗,他在枪林弹雨中从没有后退过一步,他的口号就是:“前进!前进!再前进!”……
年轻的关静娴听着他那滔滔不绝的叙述,真像苔丝德梦娜听奥瑟罗讲述那奇异的英雄业绩一样,她也用无数的惊叹酬劳他。他在她眼睛里越来越高大,越来越完美。当组织批准他俩成为同居夫妻的时候,她这种感情达到了顶点,她为自己有了这样一位英雄伴侣而高兴得流泪。但是,当同居以后,她却不断发现他思想意识中有些不可掩饰的缺点,譬如对同志的挑剔和妒忌,对个人的过分关心和自我怜惜。对她——一个新婚的妻子,多半是冷漠的,有时也来股“热情”,却又那样狂暴,使她难以忍受。所有这些,都和他那英雄的往事不一致,也和他那“前进!前进!再前进!”的口号不搭调。但是宽厚老成的关静娟总是拼力维持着他在她脑子里已经形成的英雄形象,她惧怕这形象被焚毁,那就等于焚毁了她个人生活中的幸福。为了维持这摇摆欲倒的形象,她有时甚至欺骗自己,在内心里为他解释、开脱。这使诚实的她越来越感到痛苦,深深陷入自我矛盾的泥潭当中。
但是现在,无情的现实给予她脑子里的英雄形象最猛烈的一击,使那本来就难以维持的形象突然倒塌了!她完全看清了他对她的冷漠和无情到了什么程度。他竟能不顾她的死活,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不用说夫妻,连点头之交的熟人也不应如此呀!;
如果没有工作,没有小吴在她身边,这痛苦真是难以忍受的。
小吴叫吴静娥,和关静娴从小同学,两人十分要好,像亲姐妹。
关静娴比小吴大二十天,可看起来像大她两年,比小吴成熟多了。关静娴入团的时候,小吴还是培养对象呢。
小吴对关静娴真像亲姐姐一样,吃一块糖都要掰一半给姐姐,姐姐也真像个姐姐样,没有一件事不替妹妹想到,什么事也不瞒她。可是惟独参加团组织活动这件事,始终对小吴保守秘密。小吴开始还没有察觉,可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了,姐姐常背着她偷偷出去。小吴使劲儿追问关静娴,问她是不是有了男朋友?关静娴矢口否认,可又解释不清楚。小吴气得直掉眼泪,关静娴宁可陪着小吴一块哭鼻子,也不告诉她实情。
她们两人间的这个矛盾,一直到小吴也人了团,才完全解决了。当小吴弄明白这个秘密以后,啼笑皆非地把关静娴按到床上捶了好几拳。
关静娴后来被调到团机关工作。不久,小吴也被调来当交通员。两个人在团省委机关见了面,高兴得抱着在地下蹦跳,在床上翻滚,若不是团省委书记刘勃走进来,她俩真会从床上滚到地板上。
小吴是第一次看见刘勃,当她知道这个圆脸,圆鼻子头,圆眼睛的小个子就是团省委书记的时候,不由得肃然起敬。从打人团后,她就不断听人讲说这位青年领导的英雄事迹。现在见到了,虽然见他长得有点其貌不扬,但是先声夺人,在她眼前的刘勃,并没有因为个子小而降低尺寸,他仍然是高大的。不久,关静姻庄严地和小吴说:她已经爱上了刘勃,组织也正式批准,她和他要结成夫妻关系。她问妹妹有什么意见没有?
小吴没有谈出任何意见,她只是有种奇异的感觉,那感觉仿佛两年前看的《红楼梦》中元春被选进宫里去一样:又庄严,又隆重,还外带点凄清感。这后,种感觉主要因为姐姐将不完全属于她了。从前,姐姐是以全部感情爱她的,今后,能分给她多少呢?百分之三十、二十,还是个零?
关静姻和刘勃同居了。使小吴高兴的是姐姐既没离开她,也没有降低对她的爱。有时反倒升格了。那是当刘勃对关静娴粗暴、冷漠,甚至无情的时候。小吴听了关静娴的讲述,所受的刺激几乎比关静娴还厉害。她不像关静妇那样能忍让,恨不得立刻质问这位“英雄”,为什么像老鹰一样,吃红肉拉白屎?端个红色英雄的架子,肚子里制造出的玩意儿却变了颜色。每逢这时候,反倒要关静娴来劝阻她。
当关静姻负伤,刘勃破门而逃时,小吴真比自己被敌人砍了一刀还痛苦。她面对着胸前流血,脸上流泪的姐姐,想着刘勃那情断义绝的样子,恨得直咬银牙。那情形真有点像《白蛇传》里小青跟许仙一样,如果这时候给她一把宝剑,她一定比“断桥”头上的小青还厉害。
在这情形下,又多亏有了景秀莲。这位弯眉俏眼,勇敢而又俊秀的护士,一方面把关静娴看成她的同志和女友;另方面又把她看成患者和伤员。她从后一种关系看关静娴,就清楚地看到她伤口所以难愈合的根本原因是过分悲伤所致。而悲伤的根源,又是来自刘勃。本来她对刘勃的看法比小吴也好不了多少,但是由于职业和责任的关系,她却不能顺着小吴说。不但不顺着她说,有时还违心地替刘勃辩解一番。如说刘勃是个负责同志,他心里要装着共青团的全局,当凶恶的敌人抓走了我们的团员的时候,他不顾自己的妻子,而去想法营救遇难的战友,这正是他难能可贵的地方。
对病人说谎话是医护人员工作上的需要。她们在工作中必须练就这种“功夫”。
景秀莲用这‘功夫“有时真会把关静姻说点头了,甚至小吴也被说得低头不语了。只有这时才像久阴骤晴一样,关静姻好像看见了一线阳光。但这只能维持一个暂短的时间。有时睡过一觉,便又阴云四合,她那双眉又紧蹙到一块了。
这一大,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外面阴天,刮着风。小吴服侍着关静娴吃完药,躺到床上,自己也想上床睡觉,正这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声音很轻,敲两下停一下。小吴一拍手说:“是秀莲姐!”
关静娴在床上支撑起身子,有些诧异地说:“她天黑前才走,我药也换完了,这么晚,怎么又回来了?”
让关静娴一说,小吴也皱起眉头来。她们俩都侧歪着脑袋听。
敲门声继续着,还是那么有节奏地敲着,敲得不紧不慢,很有耐心。
小吴忍不住地说:“是秀莲姐!不但暗号是,连响动快慢都是她的。”
“你去问问,问清楚了再开门。”
小吴答应着向外屋走去。这两间房子,外屋是厨房兼堂屋地,里屋是住人的。
关静娴看着小吴走出里屋门以后,就从床上坐起来,注意听着外屋的动静。只听小吴问谁声,开门声,接着好像景透莲说了一声:“你快进来呀!”稍微停了一会儿,只听小吴哑着嗓子低叫了一声:“呀!是你!”
小吴飞快地跑进来了,她那样子好像被蛇蝎蜇了一下似的,睁大着惊恐的眼睛,两只手摩挲着,对着关静娴说了一句:“他,他回来了!你看他那样!”说完就站到床头的墙角里,身子还往里紧缩着,好像将要进来的是头吃人的猛兽。
关静娴心像擂鼓一样猛跳起来,她已经猜到回来的“他”是谁了,不由得向前挪了一下,探着身子向门口望着。
这时又听景秀莲在门外说了一句:“快进去呀!到了自己家了,还不快点!”
景秀莲先进来了,她往门旁一站,手往屋里一比量,刘勃出现在门前。他手里拄着一条疙里疙瘩的带树皮的粗木棍子,身上穿一套便服式的粗布裤褂,上边补丁摞补丁,由于年深月久,风吹日晒,总不浆洗,再加上各种颜色补丁的扰乱,所以根本看不出衣服是什么颜色。是黑?是蓝?还是紫?恐怕就是用放大镜看也分辨不清。他脚下穿一双日本式的黑胶皮水袜子,单分出来的大拇脚指头裸露在外边。那脚指头漆黑的颜色已经和水袜子差不多了。水袜子后边开门的地方张开着,黑黑的脚后跟也露在外边。两条麻绳子把这两只破得不能再破的水袜子绑在他的脚上,强迫它继续为他效力。他的头发乱蓬得像刺猬猬,胡子也像撂荒地的野草一样,乱长起来。过去他胡子刮得很勤,谁也没大注意他的胡子是哪种类型的,现在长长了一看,原来竟和三盗九龙杯的杨香武那断梁八字胡差不多,嘴唇上一边一小撇,耳朵下边还有对称的两小块,下巴上稀稀落落的有几十根,颜色还不一样,有黑有黄甚至还有红的。他的脸大概已经多日没洗了,上面积满了泥垢,往日不断晃荡的大眼珠子里布满了血丝,目光是呆滞的。他这副模样,真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不过不是战场上的死人堆,而是饿殍的死人堆。
他在门前晃悠了几下,才吃力地迈过门槛,拄着大木棍子,右腿拖着左腿,跌跌绊绊地走到一把椅子面前,咕咚声坐下了。他好像力量已经用尽了,张着嘴喘了两口粗气,然后望着关静娴,吐出三个字:“你好哇?”那声音是嘶哑的,陌生的,好像是从地板缝里冒出来的。
关静娴浑身一抖,猛然打了一个冷战。她的脸色由红转白,半天,才点点头说:“你,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刘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死里逃生,一言难尽哪!”
小吴在墙角探着头问了一句:“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刘勃瞪着大眼珠子看小吴。还没等他答话,景秀莲从门旁走过来说:“他到原来住处找你们找不着,就去找我……”
“你就把他领这儿来了?”小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她白愣了景秀莲一眼说,“省委领导知道不!李汉超同志一再告诉我们,对这个新机关的地址一定要保守秘密……”
“咚”的一声,刘勃用大木棍子敲了一下地板。这突然的一击,把小吴的话给镇回去了;把关静娴吓得一捂心口;连景秀莲都“哎呀”了一声。还没等三个女人开口,刘勃说上了。他那嘶哑的嗓音提高了,呆滞的大眼珠子也活动起来。他用一只颤抖着的手指着小吴恶狠狠地问道:“你要对谁保守秘密?对我?对团省委的领导者?对这里的真正主人?对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同志?你,你还有点阶级同情心没有?”
他这一连串的问话真把小吴给镇住了,年轻的小吴干张嘴说不出话来,景秀莲也急得直搓手。还是关静娴先开口了,她声音也有些发颤地对刘勃说:“你对小吴发什么火?她的话没有错,是按组织原则讲的。你失踪了这么些天,到处查也查不着你,谁知道你干什么去了?”
“我干什么去了?”刘勃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晃了两下,忙又用粗木棍支撑住身体,然后直着沙哑的嗓子,用一只手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嘶鸣着,“我要是叛变、投敌,能落得这个样子吗?我是中华民族的儿女,死也要死在自己同志的面前。我腿受了伤,化脓了,溃烂了,一路乞讨着,头拱地爬回了哈尔滨,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了你们,我希望得到的是同志的关怀,家,家的温暖,可是想不到你们……”汗珠子从他头上滚下来,他又晃了两下,好像要栽倒。
景秀莲忙抢步上前,把他扶坐在椅子上。
刘勃闭上的眼睛又张开。他又长叹了一口气,声音微弱地说:“你们看,看看我这伤腿吧,我是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左裤脚拽起来,露出了红肿化脓的大腿,伤势真很严重。脚脖子肿得和腿肚子一般粗,皮肤挣得发亮,里侧踝子骨上边有一条子像脓疮一样的伤口,黑紫色的血水从那里渗出来……
关静娴“呀”了一声对景秀莲说:“怎么不给他处置一下?”
景秀莲一皱眉说:“他到医院的时候我刚下班,不在班上,我就不敢往处置室领,他这样子……怕引起别人的怀疑。我家离医院本来挺近,可是我也怕引起邻居的注意。当时可把我急坏了。我想送他去住店,可是哪座客店没有特务的眼线?我也明知道一下子就回到这里不太好,可是……”
“可是总不能把我扔下不管哪。”刘勃苦笑了一下,紧接着话音对景秀莲说,“无论怎么说,我还是非常感激你的。你在我被折磨得人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