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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哈尔滨 作者:陈与-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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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方才!”卢秋影一瞪眼睛,又用手一指王一民说,“现在王老师回来了,我要请他品尝一下我在汤岗子特制的矿泉水。”

  冬梅无可奈何地点着头说:“好,我就去拿。”

  冬梅托起茶盘要走。王一民却一边笑着一边摆着手说:“别走,别走,咱们今天就喝咖啡。”

  冬梅站下了,看看卢秋影又看看王一民,不知听谁的好。

  王一民仍然笑着对卢秋影说:“世兄既然要喝咖啡,怎能因为我回来改变呢。我住在这里不走,特制矿泉水随时可以品尝,何必非今天不可呢。”说完又转对冬梅招着手说,“来,咖啡香味已经飘过来了,快端来吧。”;

  卢秋影一听也笑着对冬梅招手说:“好,好,恭敬不如从命,端来吧。”

  冬梅忙又把漆盘端回来。漆盘里摆着细高挑儿的描金咖啡壶,两个耳朵的精制砂糖罐,还有两盏喝咖啡的杯子。冬梅放下漆盘,刚要往桌上摆,卢秋影又一摆手说:“好了,我们自己拿。你到我写字台上,把那包雪茄拿来。”

  冬梅忙应声往外走去。

  王一民一听忙问道:“拿雪茄谁抽?”

  “我呀。”

  “我记得世兄是不抽烟的。”

  卢秋影淡淡一笑说:“在您记忆中的那个我确实是不抽烟的,可是现在这个我拍上了,而且抽得很厉害,可以和老烟客相比了。您看看我的手!”卢秋影把右手向王一民伸过去。

  王一民记得他的手是很有特点的,纤长的手指,细腻的肉皮,再加上那白洁如玉的肤色,如果不看全身,真会以为是妙龄女郎的纤纤素手呢。可是现在却完全变样了,由于他全身的消瘦,手也显得瘦骨麟峋,连青筋都显露出来了。从前那纤长白嫩的手指尖,如今竟像才从泥地里拔出来的公鸡爪子一样,又黑又黄,如果这时不看他的全身,真会以为是久吸鸦片的“大烟鬼”的手指头呢。

  手是人的第二面孔,王一民不由得又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这张脸,虽然白得发青,却没那鸡爪一样的黑黄色……且慢,他呲开牙笑了!这回王一民才看清,他露出来的牙齿竟也和手指尖的颜色差不多,变黄了,从前那也是和玉石一样的洁白呀,牙齿变色了,再往里去的五脏六腑呢……王一民想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这时呲开牙微笑着的卢秋影说话了:“怎么样?您看着是不是很有感触?这我从您的脸上能看出来。您一定觉得我的手变化很大。”

  王一民深深地点点头。

  卢秋影脑袋靠在沙发背上长吁了一口气,无言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冬梅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写着外国字的漂亮烟盒,还有一个很精致的打火机。她看卢秋影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便停下脚步站在他身旁等着。她见王一民在看她,就将身子稍稍向后移了移,然后向王一民打起手势来。她先指了指卢秋影,又举了举烟盒,然后又用手在嘴唇上边分左右抹了两下,又指了指烟盒,筋着鼻子摆了摆手。最后手指着卢秋影做了一个鬼脸。

  冬梅这一套手势,王一民完全看明白了,翻译过来就是:卢秋影抽烟卷,嘴上长两撇胡子的老爷不让,可是卢秋影偏抽。最后那个鬼脸是看不起卢秋影的意思。

  王一民对冬梅这套简单明了的手势很感兴趣,尤其是最后那个天真调皮的鬼脸,几乎把王一民逗乐了。冬梅一看王一民要乐,忙对他摆手,王一民也忙收住了笑容。

  卢秋影睁开了眼睛,向冬梅伸出手去。冬梅忙把雪茄和打火机递给他,然后走到茶几前去倒咖啡。

  卢秋影点着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喷出长长的白烟,接着对冬梅挥了挥手,冬梅忙悄悄地退出去了。

  卢秋影又吸了一口烟,随着喷出的白烟说话了。他的声音是低沉的,乍听起来还有些忧伤凄楚的感觉:“您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吸烟?而且吸得那么重?手熏得像成天摆弄大烟泡的烟鬼一样难看?是呀,我自己看着这手都觉得心酸。难怪今天我一回来,老父亲竟对着我失声地痛哭了一场,接着就命令我振作精神,理发,刮胡子,戒烟!我当时就回禀他老人家,别的事情都遵从严命,—一照办,惟独这烟我戒不掉,我,我……”卢秋影激动地站起来了,他发自肺腑地喊道:“我需要刺激!我离不开刺激!当我那热烈的希望一下被粉碎的时候;当我那罗曼蒂克式的美梦被惊醒的时候;当我那理想的密斯被人独占的时候;当我这被击伤的生命快要窒息的时候,我靠什么生活下去呢?我靠的就是刺激,一切能刺激我神经的东西我都需要。假若现在在我面前摆着一剂毒药,有人指给我说:瞧,那是一剂会致人死命的毒药,但是它却可以给你剧烈的刺激,会帮你拿起复仇的利剑,斩断那独占者的咽喉,夺回那天使般的密斯。我听见以后,就会毫不迟疑地吞下那毒药,斩杀那情敌,然后拥抱着我的情人,在微笑中死去……”

  一阵剧烈的咳嗽,使卢秋影不得不停下话头。他退坐在沙发上,蜷缩着身于,咳嗽着,喘息着,一颗颗汗珠,从他鼻尖上,额头上渗出来。

  王一民痛心而惊讶地望着卢秋影。等他咳嗽停息以后,才对他说道:“对世兄这番话有的我能理解,有的我不能理解。请世兄允许我大胆而直率地讲讲我的看法。”

  卢秋影抬起头来,直望着王一民说:“我喜欢直率,更欢迎听王老师的高论。”

  “那就恕我直言了。我不知道世兄指的‘独占者’和‘情敌’是谁?据我所知,这是不存在的,是世兄一个人在酒醒之后,假想出来的。操练军队可以有假想敌,正常生活中却不能随意给自己设想出一个敌人来,那会坏事的,弄不好甚至会制造出一场悲剧!”

  “您所说的悲剧不是已经发生了吗?起码是正在演着啊!”卢秋影指着自己的胸口,又激动地说起来,“我就是这悲剧当中的主角。我的灵魂,我的躯壳,都在向这悲剧的深渊当中沉没!您是我的老师,老师对学生说话应该是真诚的。但是您却说我是给自己随意设想出一个敌人来。您这话是真诚的吗?请您想一想:我——一个出身名门的青年,亿万家财的惟一继承人,而且自谓颇有才华,相貌虽然不比潘安宋玉,却也能差强人意。就是这样一个我,去向一个以卖艺为生的女演员求爱,按理她就应该立即投入我的怀抱,就像珍妃投向光绪的脚下一样。可是想不到她却断然地拒绝了我的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奇怪的现象?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中间隔着一个他吗!这个他挂着作家的招牌,摇着善于诱惑女人的笔杆,既写小说又写话剧,他写她演,造成一个天作之合的假象,使她——一个天真的美女,一下坠入了郎才女貌的幻想深渊中而不能自拔!大概她还不知道,这个作家正是一个薄情寡义的陈世美!他家中早已娶了妻子。今天他看见女演员漂亮就丢掉前妻,明天他爱上哪个布尔乔亚的密斯又会抛弃这个天真的柳絮影……这幅图景我已经看得真真切切,但是您——聪明的王老师,本来您也会看清这幅图景的,可是您却避而不谈。甚至说我是硬造出了一个‘假想敌’,您,您可要主持公道啊!亲爱的王老师,我把满腔的肺腑之言都向您倾倒出来,目的是盼望能换得您一片真诚的同情。如果您真能同情我,为我的未来和幸福设想一番,我想您就会自动去向那个作家——您的朋友和同乡去讲明我的痛苦,我的悲哀,请他答应我的请求,让开柳絮影,终止这场悲剧。您还可以告诉他,如果他不听您的忠告,那么在这场悲剧里扮演主角的就不只是我,还有他和她!我是读过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的,他那每出悲剧的结尾,都是满台死尸,这样的悲剧结尾,我希望能用王老师的手把它制止!”

  卢秋影最后一挥手,做了一个有力的动作。然后他点着一支雪茄,猛烈地吸起来,一边吸一边咳嗽……

  王一民皱着双眉喝了一大口咖啡,等卢秋影咳嗽平息下来,他才诚恳地说道:“世兄,我非常希望我的手能有这么大的力量。但是我不准备伸向你说的那位作家,而要伸向你。”

  卢秋影猛然睁大了细长的眼睛,对着王一民喊道:“您还在坚持您的看法?”

  王一民平静地说:“我想尽我的全力,说明我的看法,把这场你自己编织的悲剧彻底加以解剖。”

  “不,不,我不需要!”卢秋影猛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没有血色的白脸涨得发红,连薄薄的嘴唇都激动得抖动起来。他叉开双腿,站在地中央,举着手喊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们谁也不会同情我。我一踏进家门,就成了被践踏的对象,父亲教训我,姐姐责备我,连您,您……”

  正这时,有人在外边敲门,卢秋影急止住话头,回身看。王一民忙喊了一声:“哪位,请进。”

  门开了,进来的是卢淑娟。她穿着一身白纱旗袍,上面罩着一件墨绿色的小马甲,淡雅中带着深沉。她先对王一民点点头,然后看着卢秋影说:“弟弟,你不是正在讲话吗,我仿佛还听见你提到了我,你接着说呀。”

  “不,不,我不说了。”卢秋影一边摆着手一边退坐在沙发上说,“我知道你们俩的看法是一样的,都会起来反对我。”

  “为什么反对你呢?你是我的什么人?是仇人?还是素不相识的过路人?”卢淑娟走到卢秋影面前,充满感情地说,“你是我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弟弟呀!你看你把自己糟践成什么样子了!爸爸为你难过得晚饭都吃不下了,他说你内伤很重,明天要亲自去请德国的弗兰茨博士给你彻底诊断一下。弟弟,爸爸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年纪,我们当儿女的,为了他老人家的健康着想,也要约束自己,振作起精神来呀!”

  卢秋影抬起头看了姐姐一眼,又垂下眼帘,自言自语地嘟哝道:“我没念过《孝经》,也不想当孝子。我为爸爸着想,爸爸为我着想没有?”

  “你说什么?”卢淑娟震惊地往前走了一步,双颊鲜红,二目圆睁地指着卢秋影说,“你,你怎么能讲这种话?这要让爸爸听见,会气坏他老人家的!你……唉!”眼泪在卢淑娟眼边上转,她猛一转身,背过脸去,掏出手绢,悄悄擦着眼睛。

  卢秋影低着头,撅着嘴不吱声了。

  门开了,冬梅走进来。她似乎觉出屋里气氛不对,犹疑了一下,才走到卢淑娟身边,轻轻问道:“小姐,您告诉少爷没有?”

  卢淑娟摇摇头。

  冬梅看着卢秋影,卢秋影仍然低着头。又看看卢淑娟,卢淑娟仍然倒背脸站着。她把脸转向王一民,王一民用手悄悄指指卢淑娟,又在两只眼睛下边各画一下。冬梅会意地点点头,转对卢淑娟提高嗓音说:“小姐,他说少爷要是没空,他就要过来看望少爷啦。”

  “你跟少爷说吧。”卢淑娟仍然不回头地说。

  这时卢秋影抬起头来,问冬梅:“谁要看我?”

  “葛明礼舅爷。”

  “是他!”卢秋影一皱眉说,“他来干什么?”

  “是来看三太太的。听说少爷回来了,就要过来看望。”

  “我不见!”卢秋影一挥手说,“你告诉他,我不舒服,睡着了。”

  “是。”冬梅答应完了,转身向外走。

  冬梅的一只脚已经迈出门外去了,卢秋影忽然又喊了一声:“回来!”

  冬梅一激灵,伸出门外的脚立刻撤回来,转回身,直望着卢秋影。

  卢秋影站起身来问道:“他在哪?”

  “在东楼楼下小客厅里。”

  “好,我去看他。”卢秋影说完举步向外就走。

  卢淑娟回过身来喊了一声“弟弟”!卢秋影却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去。

  冬梅忙对卢淑娟说:“小姐,您有什么话要和少爷说,我撵上去告诉他。”

  “我就想嘱咐他一句:和这个舅舅说话要多加小心,别什么都说。”

  王一民心里正在着急,他想拦住卢秋影,不让他去见这个特务头子,又怕太露痕迹,没好出口。这时趁着这个机会,忙在卢淑娟话音后边加了一句:“对,你快撵上去告诉他,完了就在那侍候着,听听他们讲什么?”

  冬梅一边答应着一边向外走,等王一民话音一住,她已经像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王一民跟过去关严了门,回过身来对卢淑娟说:“我这样嘱咐冬梅,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卢淑娟摇摇头说:“正相反,我觉得您这是出于对我们家的关心。我这个舅舅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如果不是因为早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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