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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啦死啦:“罐头!美国肉罐头!豆子罐头!玉米罐头!还有活猪活羊,不够吃你们把我煮吃了!还要什么?!还要什么?!”
泥蛋:“衣服啊!还要衣服!”
死啦死啦:“有了饱就要暖,狗肉都比你们有想法啊!往下你们是不是会跟我要婆娘?”
但是他在几辆并列的卡车后厢里像猴子一样爬行。他所过之处成捆的,散了的军装向我们纷落,像旗帜,像散开的人形。
死啦死啦:“身上烂得有伤风化的先换!第一批,往下还有得是!”
于是那些衣服烂得露了屁股的,掉了半截袖子或者裤腿的,游魂一样移动上去,捡起那些替换身上破布的军装。我斜着我身边某个补丁重重的家伙。他一直没动,因为他还有办法给他的破布打上补丁——上前去拿那些衣服的真都是些褴褛到已经成丝成缕的人们。
死啦死啦:“还要什么?还要什么?今晚上天门开啦,天眼也开啦。要什么都会有的!小偷乞丐,饿死鬼投胎,今晚上你们就是我老人家的师座军座!我是你们众人的孙子!灰孙子!要什么我都会孝敬你们!”
迷龙:“酒啊!有肉没酒啊?孙子!”
死啦死啦:“偷来抢来也断不了孝敬你的!爷爷!”
那家伙像在林中攀行的猿猱,出没桅杆之上的海盗,他出没于几辆并行的卡车之间,单个的酒瓶从他手上传递到一只只脏污的手中。箱子装着的酒瓶从他手上到一只只脏手上传递。
满汉:“枪啊!子弹!”
死啦死啦:“我听见句人话啦!有的!都有!只是我没蠢到把火烛勿近的主拉到这来给你们惹事!”
我捏着嗓子鬼叫:“烟哪!他妈的烟!要好烟!”
我那是存心起哄,因为我想不起我二十五年来哪怕抽过一根完整的烟,而那家伙轻易就用耳朵把我从一片乱哄中择了出来,像从一堆黄豆中找出一个黑豆。
死啦死啦:“抬扛归抬杠,可孟烦了你要记得保护身板。你抽烟吗?捏嗓子我就听不出你啦?你想到的我啥时候又想不到啦?”
于是我只好悻悻地大骂灰孙子。骂的时候我已经看着成盒的烟卷在我们头顶上横飞斜舞,抽烟不抽烟的家伙们都开始哄抢。我看着一片拥动的脊背和屁股。然后从那片脊背和屁股中挤出一个大胖子。
——克虏伯冤苦地向着我们今晚的救世主叫唤:“没炮弹啊!”
死啦死啦:“那一天来的时候,炮弹能多到打得你的炮管子都溶掉!”
克虏伯:“……哪一天?”
死啦死啦:“还有哪一天?我们沤在这等的哪一天?那一天!”
蛇屁股:“那一天会不会有药?”
死啦死啦:“笨蛋。现在就有药!连青霉素和奎宁都有!”
不辣:“我们没医生!”
死啦死啦:“现在有啦!好几个!”
不辣:“我们要兽医!”
死啦死啦:“死啦!”
那像是给一群火热的醉鬼倒过去一桶夹冰的凉水,我们忽然开始沉默,有几个人低着头,有几个人咬唇皮。死啦死啦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悲伤,变本加厉地在几辆车连接的平台上走动和张牙舞爪,变本加厉地做他的巫师和神汉。
死啦死啦:“人死为大,入土为安!他还有什么没给你们做过的?现在别烦着他啦!”
我们因为他说的那个事实而继续沉默。
然后那家伙开始继续他做的事情,把成堆吃的用的往车下掀,让我们蠢蠢欲动,像他一样,迷茫又癫狂。
死啦死啦:“来吧!吃!还可以拿!我欠你们的,欠很久啦!都拿去!你们很好,都没死,还活着!吃得下,睡得着,睡着了……还能醒来!这就是很好!我的团很好,好死歹活,长命百岁!很好!永远这样!我的团!”
我觉得他也许在哭,可看上去他高兴得不得了,高兴到能把我们也带入他的癫狂。那是他的诅咒也是他的祝福,是告诉我们开始狂欢的号令,我们蜂涌而上,期待已久也饥渴已久,身体上的饥渴在我们这样的狼吞虎咽之下很好满足,但长期匮乏造成的恐慌与欠缺却永远无法填上。
车声开始轰鸣,坦克车上的灯光如有形之物一样射进……
第三十一章
虞啸卿冷着脸,张立宪开着车,也是冷着脸,唐基的表情也不怎么活跃。他们冷着是因为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他们不习惯热着脸——我们全伙子,几乎是全伙子,都跟在他那辆吉普车之后的卡车上:
我、迷龙、不辣、蛇屁股、丧门星、豆饼、阿译、克虏伯,炮灰团最能打的几个,全在。
死啦死啦不在,死啦死啦坐在虞啸卿的屁股后边。麦师傅和全民协助也不在,他们的吉普在我们的卡车后边。
虞师座们冷着脸,因为不知如何应对这帮已经转换了身份的渣子们。而我们恹恹的,不仅是在为昨晚的宿醉付出代价,我们也非常清楚,我们将去的地方和我们将做的事情,不知要让我们付出何种代价。
阿译:“……要不唱支歌吧。”
我把他的脑袋推向了迷龙那边,而迷龙把那颗永无方向感的脑袋又转了回来。
远远的我们就已经看见了那些军人和帐篷,因为来自师部,也就加倍的厉兵秣马,这地方称之为训练基地是十足的有些过份,因为它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建筑的东西,只有一些看我们很冷眼的师部精锐、一些军车、堆积的货箱或者有帐篷覆盖的物资,同时还兼为人的住处。一些拿汽油桶和木板改的人体和车辆靶子,那倒是明白无误地画着仁丹胡和膏药旗。
一个穿着一身橡胶衣服,戴着防毒面具的家伙在我们注目处喷射出一道火焰,他瞄准的汽油桶尽管没油,却也被积压的炽热空气烧爆了,噼啪地炸出很远。那家伙放下了他手上的四一型喷火器,看着我们,我们也瞧着他,可鬼看得出那身行头下边是个什么东西。
豆饼直往迷龙身上缩,迷龙一下子把他推开。
迷龙:“折腾啥?”
豆饼:“那个人好像要烧我们似的。”
迷龙嘎嘎乐:“开什么玩笑?”
但是那个喷火手摘下了面具——何书光仇恨地看着我们——连豆饼都看得出来的仇恨当然是很强烈的。强烈到我们都觉得没有来由的仇恨。
迷龙便把他说的话做一个小小的修正:“开什么玩笑?他敢?!”
死啦死啦已经下了车,在车下边叫唤:“看什么看?有你们看的!”
我们下车。我们到了——虞啸卿用几天时间在山里边建的一个训练基地,它唯一的用途是教会我们在死之前多杀掉几个杀我们的日本人。
我们站在伴山之下,站着一个丢人现眼的横队。我屡屡在打量伴山之下的一个古怪玩意,它是整串打通相连的汽油桶,头冲着我们,尾埋进了山里。黑黝黝的我不知道它延伸进土里多深。
队尾的不辣和我小声地嘀咕。
不辣:“我们做么子要跟这帮卵蛋搞在一起?”
我心不在焉,我现在最关心的是那串活见鬼的汽油桶。
一份花名册翻飞着飞了过来,砸上了不辣的脑袋。我笑吟吟地捡起来送回死啦死啦的手里,不是马屁,是我算定一定还有某些卵蛋会要挨砸的,得有砸人的弹药。
虞啸卿绷着脸儿,对死啦死啦这样没品的行为只好当没看见。我想象我们不愿意跟他的精锐跟我们混在一起一样,他也不愿意看见他一手教出来的人跟我们站在一起。张立宪、余治,和他们的死党——好些都是上回干过架的主,我们站在一起。神头鬼脸地那么一个方队。张立宪们绷着脸,像我们一样尽可能当没看见另一票人的存在。
精锐们也许要嘲笑我们包着抹布,我们就要嘲笑他们是被毛料和皮包裹的宝宝,无论包装还是姿态,我们是对比分明而非参差不齐地站在一起。虞啸卿只好这样来表示他的不满,“给他们换上一样的衣服!”
唐基:“这里可没有预备。师座如果想下午开始……”
虞啸卿:“现在开始!”他蹙了蹙眉,因为这就表示他得继续忍受这样神头鬼脸的军人了,但还好,虞啸卿瞪了我们一会以克服自己的情绪:“废话少说——这是我师的开场白。我……”
有个队列外的家伙大叫起来:“师座!”
我们真高兴有个家伙这样不知趣,并且那个家伙乃是何书光。从我们列队时他就是远远和维护此地秩序的李冰站在一处。现在他斜刺里跑到队列之前在向虞啸卿敬礼,李冰一脸大祸的表情瞪着。
虞啸卿就忍了忍气:“……说点你还没罗嗦过的事。”
何书光:“我请求和我的弟兄们一起!”
张立宪和余治几个越发绷紧了脸。因为何书光所说的弟兄就是他们。
虞啸卿:“不准!我的赵括,我早说过,放你这样的的雏儿去打这样的仗,那是祸害你的同袍!”
何书光的脸上青青红红,但看起来他已经不要脸了:“我没有妄想领兵!只是要做革命军中马前卒……”
虞啸卿:“不准!”
何书光:“你说过我该上战场历练!”
虞啸卿默然了一小忽儿,我发誓,我们在他脸上看到的是不忍心。
虞啸卿:“不是这样的战场。”
何书光:“张立宪他都能去!”
虞啸卿:“他比你懂事。”
何书光:“他只是装!昨晚上他还为个女人哭,因为那个女人让他想家……”
虞啸卿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我们不用管张立宪脸上什么表情了,我只看到虞啸卿身边的死啦死啦感同身受地咧了咧嘴。
何书光:“是!”
虞啸卿:“我没发命令。”
何书光:“是!”
然后他就跑走了,这么个前不沾村后不着店的家伙一队列里发出窃笑,就那份幸灾乐祸当然只能来自我们,直到虞啸卿把我们瞪灭了。何书光回头看了看我们——现在我们知道他那份仇恨的溯源了。
虞啸卿:“两分钟的时间就这么跑走了。都是你们拿来学习保命的时间——还笑?”
那就不笑吧——好像有这两分钟我们就刀枪不入似的。我们沉默,扮演着严肃。
虞啸卿:“南瓜藤红薯秧子跟大米煮一锅,这叫杂粮饭,你们不爱吃,我也不爱,可只有这锅饭,川军团的豪杰们打拢了也凑不起这场战,我的人凑不凑都不习惯这种战。二下并一,望你们取长补短,互为守望。尤其我的人,我想最近发生的事多少叫你们知道。你们和我一样,傲得没什么来由……”
“师座!”
我们瞧着那个不识趣的家伙。又是何书光,我们瞧着他便哄笑了,因为那家伙一脸决绝,却又脱作了个光膀子,最绝的是,他胸前挎着他的手风琴。这架势真是……你把雷宝儿拉出来都要比他老成。
虞啸卿转身便一个大耳刮子飞了过去。死啦死啦又咧了咧嘴。
虞啸卿:“说吧。你要为我们唱歌吗?”
何书光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嘴,想来也是,他那嘴巴大概已经被打得没知觉了,他动了动他的手风琴,拉出了一个音符,说真的,比虞啸卿照旧目高于顶的训话好听多了。
何书光:“唱了会让我打仗吗?”
虞啸卿:“不会。”
何书光:“这是我的琴,我最要紧的东西。”
虞啸卿:“对这场战无关紧要。”
于是何书光摘下了他的琴,他总背着刀的,他把刀拔了出来。一刀接一刀,把他的琴劈得琴键飞舞,成了木头、塑料和金属的碎片。
虞啸卿冷冰冰地看着,我不知道他们之前曾争吵过什么,发生过什么。
然后何书光留下那堆碎片。飞跑着离开,这回没跑远,李冰站在圈外,一脸难堪,而背后放着什么。何书光跑过去,背上李冰拿身子遮掩的东西。那是他很想拿来烧我们的喷火器。他像背手风琴一样背着,然后飞跑了回来。
虞啸卿冷冰冰瞧着他。他炽热地瞧着虞啸卿,虞啸卿什么都没说,于是何书光壮烈兼死皮涎脸地挤进了我们的队列,站在张立宪旁边。张立宪让了一下,轻轻踹了他一脚,何书光绽开一个又肿又开心的笑容。
虞啸卿:“……要说什么来的?……让王八蛋打断了。那就不用说了——我看确实也不用说了。让他来说吧。”他瞧了眼一直没吭气的死啦死啦,绝对不管忿忿的意思:“他是此地的最高指挥官,我都得听他的。我给他的是生杀的权力。”
死啦死啦抬了抬手,清了清嗓子,我们以为他要放多少厥词。
死啦死啦:“开工。”
那就这样子开始吧。
我们现在离我一直在打量的汽油桶更近了,实际上我们就站在它旁边大眼小眼地瞪着它,它很短,延伸在外边的部分也就十数米,可是它是埋进了山里的,所以它恐怕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