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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 (全本)作者:兰晓龙-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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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虚什么?小眼晶晶,不安好心。你看出来什么?”
  我说:“特务营连一兵一卒的增援都没有来过,他们是直属,我们就是帮来历不明,该死不死的野货,就更不会有增援。”
  死啦死啦只管抢了望远镜自己去看,“早晚会有的。屁股上着了火的人,当然就要嫌救火的来得慢。”
  “他们本来可以挟东岸天险,守住咽喉,可早提前收拾好了细软,就这份斗志,炮响时咱们稳可以瞻仰到隔江的尊臀。”
  死啦死啦一边往对岸看一边说:“我现在瞻仰的还是他们的尊容,只是有点提心吊胆怕掉脑袋。特务营这样的亲信也要怕掉脑袋,就是说怒江多半已经是上峰死令的最后防线。我猜指挥部现在比东西两岸更像一锅粥,这是淘金的筛子,淘尽苟且混世的家伙,这时候敢站出来的是不怕掉脑袋又会打仗的。好事,好事。”
  我瞪着他,我无法不这样瞠目结舌地瞪着他,“好事?这一千人要在这死光了。哦,八百,为抢这死秃山已经死两百多了。好事。”
  “是神山,南天门,神庙神树神石神江守神山,说秃山要遭天谴的,劈叉你。”他居然有心给我模仿一个被雷击的声音。
  “可我们抢到的是秃山头。硬胶土,火山石,没筑防工具,阿译就算吐血也啃不下去几寸,我们还是得在小屎坑里放枪,到时候——”我以炮弹的飞行和爆炸声回击,“借您的话,活的在泥里,死的在天上,圆满。”
  他瞄了瞄我,“你很想插了翅膀飞去东岸?”
  “我们能用的阵地只能是东岸啊!你那肚子坏水,从只想跑路的特务营手上抢阵地还不容易?在那边筑防。你看见的,这些死了的日军连筑防工具都没带,一味快攻轻取,败进林子里就一枪不发。是怕了我们吗?因为他们主力快来了,犯不上和秋蝉死拧啊!——照他们那疯人院的速度,子夜也就到了!”
  “我一个人守不住东岸。”
  我气结,“……我们啊!你有一千人!”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我靠什么把你们这堆沙子拢在一起?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回家的空头许诺。过了江,那一条道分成了几十上百条,大家有的是去处,一窝蜂,猢狲散,谁还理空头许诺?到了江那边,我怕要连个班也剩不下来。听说你败战没少吃,不知道怎么打赢,总知道为什么屡战屡败吧?”
  我知道但是不想接接茬儿,我看着江那边发呆。
  为什么总打败战,就我所感,打败我们是浑噩的生命。从来没有任何事值得做什么,做什么也都无用,于是当危险来临,我们便只好一再开动逃跑的本能。有时我也想逆着溃兵冲它个一了百了,算给自己个交代,但想只是想,有人为女人殉情,可我不认识谁为了想撒手掉小命。
  死啦死啦在一边叫我:“喂喂。魂呢?”
  我岔开话题:“你喜欢这死秃山头,尤其这块阵地,它生得象个戏台子。”
  “我烦死这山了。我没见过这么烂的阵地。”
  我说:“你喜欢。你骗到手了一支军队-你要座戏台子,现在你有了,一眼掸到底,孤立无援可万众瞩目,你要在这表演拼光最后一个人,这叫壮士断腕,我们是腕,你是壮士,大智大勇,连因此得以巩固东岸防御的大人物也要击节赞赏,当你是砂里淘出来的金子,当然,砂子就沉了底,砂子死球在南天门了。”
  那家伙居然轻飘飘地听着,轻飘飘是说他的精神状态,他轻飘飘地拍打我,“你又愤什么呀?我派你回东岸求援好不好?”
  “求不来的。我不去。”
  “别当真。我是说给你条生路。”
  我摇头,“不去。我看这么久,就当江那边跟我们没关系了……要去了那边,我会不合群的,比在这边还不合群了。”
  是的。我不去。这还是第一次,我想冲向一场输死的战争时,身边的家伙没有溃退。
  那家伙猛地拍了我一巴掌,开始大笑,“你这家伙就是那种!嘴上永远说不,心里永远说是!”
  “你他妈的嘴上说是,心里说不。”
  “我嘴上说是,心里也说是的人。不我已经说得太多了。-好吧,在这戏台子上咱们要演的只有一出……”他住嘴了。我们转过身。
  我们都听见山野里传来的一个巨大声音,在我所记忆的各种恐怖声音之中,那是最恐怖的一种。
  阵地上顿时乱了,我们的人纷乱地冲向阿译这帮临时苦力造就的单向壕沟,它实在是还草得很,加上把挖出的土垒成松散的胸墙,也只够我们在里边保持个跪姿,而且根本不够我们用。
  我们乱哄哄地炸着刺,冲上——更该说为自己抢到一个射击位置。
  那声音震动着山野,鸟雀惊飞,兽吠灭绝,我的耳膜里似乎只剩下这一种声音。迷龙扑在我身边别扭之极地试着能不能架起他一只脚的机枪——当然不可能。
  败到林子的日军远远的明目张胆地跑到了山路上来迎接那巨大的声音,尽管很难击中但那仍在有效射程内,可我们因那声音讶然到忘了开枪,死啦死啦也在我们身后大叫着“别开枪!省子弹!”
  我瞪着那声音,似乎我可见看见那无形的声音。我愤怒而沮丧地冲阿译大叫:“防不住的!”
  阿译在那拥挤的散兵坑里挤得根本没地去,他和三个人挤在一个最多能容两人的坑里,“防不住什么?”
  我越发地愤怒和沮丧,“根本没有用!”
  然后我企图把自己的坑挖深一点,找不到工兵用具,我用枪托在进行我的徒劳。
  迷龙大骂:“你瞎整啥?那是老子的脚!”
  我大叫:“机枪不管用!”
  迷龙声音更大,“什么呀?什么?”
  “TANKS!”
  迷龙瞪着我不知道我在说啥,我又刨了两下,然后因偶然的一下抬头再也没有低头,我愕然瞪着那巨大噪音的源头。
  那条土黄色的毒龙从山脉里滚滚而来,仅仅是它的头就完全覆盖了我们曾走过的南天门山路。当它再近了时,我们终于能看清那是根本无法计数的日军,他们疯狂地踩踏着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脚踏车,累得像死狗,狂像象疯狗,在自己制造出来的巨大灰尘和噪声中使劲地咳着嗽,咳嗽声几乎在我们这都能听见。他们很多人已经热得连上衣都脱掉了,赤裸的身上绑缚着武器,大多数人的车胎都已经爆裂,他们根本是在踩踏早已变形的钢圈——那也是被我听成金属履带辗压地面,引发坦克恐怖症的由来。
  毒龙的头已经与他们林子里迎出来的前锋会合,听不见他们说话,但那帮幸存的前锋使劲对我们这边挥着手势,说什么也可想而知。
  他们几乎立刻扔掉了他们的脚踏车,废弃的脚踏车在山路上堆成了路障,这个路障越来越庞大,因为不断的从山脉中而来的后来者也让已成废铁的脚踏车冲撞进去,以至可能真的只能用坦克才能把那障碍冲开。
  他们跳下仍在驶行的车,几乎不做停留就与他们的前锋冲进了山腰上的林子,最多有人从车座上拿下一些类似轻迫击炮、重机枪一类的东西,几个赶得奄奄一息,脱力又脱水的家伙瘫在路边,我相信他们会死去。
  我们呆呆地看着,鸦雀无声。
  山脉里仍在吐出那些古怪而疯狂的军队,没完没了,似乎要直到世界末日。
  死啦死啦的叫声在这片奇怪的喧嚣与死寂中听起来很是凄厉,“防-炮!”
  我们刚开始动作起来,掷弹筒、步兵迫击炮和九二步炮的出膛声就已经加入了这个已经足够混乱的世界,我们拱在那实在太浅的坑里,简直恨不得把垒的土墙堆在自己身上,郝兽医手足无措但是目标明确地去翼护他的伤员。
  然后第一批迫击炮弹、步炮弹和手炮弹就带着尖利的怪啸声而来,弹片在烟尘中也在我们中穿飞,林子里的九二重机开始划出致命的弹道,那都是我们没有,也不可能有的东西。
  日军主力征用了缅甸境内的所有脚踏车,比我们预想的至少早到了六个小时,像会飞翔的巨大毒蛇,象要把我们连骨头啃掉的蝗虫风暴。
  又一发手炮弹在我面前的垒土上炸开,说是威力最小的炮弹,可整个让我的天地成了一片土墙。我们在死伤狼藉中玩命地射击,让刚从林子里冲出来的日军又留下一片尸体。
  我忽然发现我和迷龙共同的散兵坑挤了许多,迷龙也发现了这回事,那是因为豆饼挤在我们中间射击。
  迷龙冲着豆饼叫:“王八羔子!该干啥你不明白吗?”
  豆饼边射击边说:“我不用养伤!”
  “谁跟你说养伤?来这块儿!趴下!”
  “哦。”豆饼应道。
  我看着他在迷龙的指使下出坑,横趴在地上,脑袋正对了我,然后迷龙把机枪架在一脸惑然的豆饼身上开始射击——他算是把他的机枪修理好了,他有了一个人肉枪架。
  迷龙冲我得意笑,“枪架有啦!能打啦。”
  豆饼大叫:“烫死啦!”
  “瞅你那边!”迷龙喝道。
  于是豆饼也没空抱怨,忙着和我射杀从侧面拎着手榴弹摸过来的日军。
  死啦死啦猛然从垒堆上收回了他的中正步枪,伏在坑里大叫:“七五山炮!”
  再一次的天崩地裂笼罩了我们,这回的呼啸和爆炸声要猛烈得多了,因为它已经是来自那些正规的炮兵,而非之前那些轻量级的步兵火炮了。


第八章
  已经是夜里了。炮弹仍在这片了无生气的荒芜阵地上爆炸,它并不单纯在地面爆炸,空爆的、延时的、钻入土层的,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它们的杀伤轨迹上运行。
  我们趴伏在地上的样子像是想钻入土层。
  整个晚上,日军炮兵像在展览,随着装备轻重和时间推移加入我们视野之外的射场。五十毫米掷弹筒、七十毫米步炮、九十毫米迫击炮、七十五毫米山炮和野炮、一百零五毫米野炮和山炮,爆破弹在土层里爆炸,杀伤榴弹在空中穿飞,烧夷弹让泥土黏在我们身上烧灼,照明弹让黎明提前到来,烟幕弹把黎明又拉扯回黑夜。
  现在迫击炮照明弹升空了,它久久悬停在空中,照耀着与土地同色的我们,看上去我们中间已经没有活人。
  死人中的一个开始爬行,那是我。死人中的一个也开始蠕动,那是郝兽医。我爬向山峰之沿去窥看东岸,而郝兽医去搜索死在阵地前沿的日军尸体,除了医药包,他还期待别的什么。
  我呆呆地察看着东岸我们的阵地,因为我们承担了几乎全部的日军炮火,东岸完好无损的阵地上仍亮着灯火,甚至连两岸的渡口上都亮着灯。
  我看见西岸的人终于稀疏,溃兵和难民们终于将要过完。当最后一筏人登上西岸后,守军砍断了渡索,也砍断了我们回东岸唯一的可能性——尽管我知道那种可能性在日军步兵的紧迫和炮兵的轰击下几乎是不存在了。
  我把脏污的脸拱在已经被翻松了的泥土里蹭着,因为连泪腺都早已经被震得麻木,我回头看着我们的死人,其实更该说介于死活之间的人们,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仍活着。
  现在我们终于有掩体了,每个人平均可以摊上八到十个日本炮弹制造的掩体-还活着的人。
  一个声音像从地底里传来,其实那来自在弹坑与弹坑之间爬行的阿译,他压低了声音说:“射击位置!射击位置!”
  于是死人中的活人开始在弹坑和弹坑之间爬行和跃进,尽量靠近前沿而夺回刚才失去的寸土。我神经麻木地看着一个同僚在跃进一个大弹坑后,那弹坑又被小口径炮弹命中了一次,我们所有人都停止前进了——没见过这么倒霉的。
  死啦死啦似乎在地底叫唤:“接着上!没见过这么倒霉的!”
  于是我们接着抵近最前沿的弹坑。
  我跟着我的同僚丧失了知觉一样地爬行,我像一条将头拱在土里的蚯蚓,当我抬头时,我发现他们忽然全部消失了,我茫然地看着这片像月球一样的土地,被陨石撞击过的月球。
  死啦死啦叫我:“读书人,你再往前爬我只好算你阵前投敌啦,最前边啦。”
  我看了眼我身边一个巨大的弹坑,死啦死啦完全淹在里边,斜躺在那个坡度上收拾着他的枪械,他脸上那种要好笑不好笑的表情忽然让我觉得感动,我侧身滚了进去。
  进去后我无法不注意这样大的一个弹坑,我抓了一把焦土在手上琢磨。
  “别琢磨啦。我也不知道啥炮炸出来的。”死啦死啦说。
  于是我开始去搜索倒扎进这坑里的一名日军,那家伙整颗脑袋几乎都钻进了土里,我在他的身子上搜索弹药。另一颗脑袋扎过来跟我一起搜索,我却发现那是刚进坑的郝兽医,我们似乎没有利益冲突——他要的是医药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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