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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瘸子没错。他是不是还是个瞎子?”
“他干嘛挑这么条见鬼的道啊?”
我慢慢地往前晃悠。
山层层叠叠苍苍茫茫的,冒着金星,飞着小鸟,看在眼里真是种叫你求死不能的壮丽。
我:“你妈妈的……”
我(OS):“什么都没有啦,只有风……我被墩得只剩下星星。我疯狂地诅咒一个叫死啦死啦的家伙,他说我是他认识最晦气的人。”
然后……又是一道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断崖……
我呆滞地转头,看了看我的追逐者,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在人前哭泣了,但是我扭曲着脸,欲哭无泪,对着他们发出一阵干嚎。
王八蛋们惊喜地期待着:“哭啦,哭啦。”
“笑啦,笑啦。”
“跳啦,跳啦。”
我怪叫,我怪叫着扑下去。
如果从山巅下望,我现在这样一条道上被追逐和扑腾——不知道是人为的还是天然的,我选择的这条道每隔一段就是一个刀切般的绝壁,它这样一直没边地延伸到山脚。
我(OS):“后来我从这里下望,看见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充满决心和扑腾。”
一把镐头在刨着地,刨得很细心。一个从十八层地狱里摔出来的活鬼摔到了镐头边,那只鬼仰起了头,那只鬼是我。
我:“……救……救命……”
于是我看着一张木讷得像僵尸一样的脸,如果我是一只拔舌狱里逃出的活鬼,那就是修罗场跳出的死鬼。
他提起了镐头,就我的角度看去,他像是要拍我的脑袋。
王八蛋们悠悠闲闲晃了过来,那情形如同在搜捕一只四条腿打折三条的兔子,但他们面对的是一片接近荒芜的山田,荒得一览无余的,而看似在劳作的那个人,他的劳作看起来更像本能。
王八蛋们:“跳吧跳吧,跳莫咧。”
“刚刚这个坡绕得有点远。”
“早先那个坡就该把羔子绑了的。”
李冰这时候是最拿得出手的,挺了挺他的小官架子,彬彬有礼地上去,学着一口要通不通的云南话,还要先紧一紧腰上的枪。
李冰:“老乡,有莫有看到一个逃兵?”
然后他猛地往后蹦了一下,惊疑地又看了一下,惊疑之后便成了恶心。
李冰:“哪里来的?”
那个行尸一样的山民继续刨着地:“我家的。”
李冰同情有之,厌憎有之,又看了看镐下,退两步,看看他的兵。
李冰:“三个往路上撒,两个跟我,林子再找找。”
于是走了,于是寂静。
于是我从埋在地里的那口破水缸里钻出了头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那口大缸本来也许是拿来储水的,也许拿来储肥的,但早干涸了,现在积满的是青幽幽的带着落叶、寄生虫和水蛭的雨水。
人就有这么奇怪的时候,我快被水憋死了,但我现在快渴死了,我大口喝着快憋死了我的水。
然后我想起得感谢我的那位救命恩人,我连泥带水地爬出来,一边还要拔掉身上的几个水蛭,我忙乎着走向那家伙,那家伙一直在刨地。
他刨的是一个坑,很大的一个坑,因为大,所以很浅,越过他刨出的土堆,我看见林边的三具尸体,一个成年人,女的,加上两个小的,加上他,一个完整的四口之家,而他刨的坑看起来刚好可以埋四个人。
他的衣服破得像鱼网,我能清晰地看见每一根皮包的肋骨,他把坑刨得很浅,一定是他也衡量过自己的体力——这是个全家已死,奄奄待毙的人,但我从他眼里看到的不是哀怜,而是淡然,淡然到需要多大个坑才能让他与全家同穴都已经算计过了。
他向我表示这样的遗憾:“只能挖这么深了。再多,没力气埋人了。”
我:“……你家里人?”
我说了句废话,他也没有回答。我伸手去抢他的镐头,而他迅速地闪开,并且因为这个剧烈的动作轻咳了几声。
他:“我有病。”
我看着他那双病态的被传染病菌烧识的眼睛,于是我明白了他家人的死因。
我:“……你家在哪?”
他指了指林边一个用芭蕉叶和茅草搭的棚子,那东西几乎和莽林同化了。
于是我明白了:“你从江那边撤过来的。”
他没说话,没回答,有必要吗?左右是没家了。
我把所有的东西,包裹早跑丢了。我把小醉给的钱,小醉给的镯子全放在地上,然后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我这辈子还未有过这样真心的鞠躬。
我:“你的坑挖得太大了,三个人用不了这么大坑。”
他漠然地看着我。
我:“我没死。你也不要死。”
我看着他,退进了林子里。最后他也没去动我放在地上的财帛,我很希望他去动那些财帛,因为那表示他决心活着。
我晕乎乎地蹒跚在与路平行的山林边沿,我冷,我的魂大概摔丢在哪道该死的断崖上了。我全身的骨头大概都已经摔裂了。
我(OS):“滇边的山,山寒逼人。人好像走在云端。路其实就窄窄的一条,但云山雾罩地,让你以为很空阔。”
然后我听见一个奇怪的震动声,刚开始我是用自己的躯体感觉到的,但我无法确定,我从林子里蹦到路沿上。
我把耳朵贴在路面上,现在我确定了,那种让我心悸的震颤。
——我在南天门上疯狂地刨着散兵坑,我瞪着踩着脚踏车疯狂袭来的日军,赤裸着,叫喊着,口吐白沫,累得像死狗,狂得像疯狗。
我(OS):“我听见日军踩着他们永远没有轮圈的脚踏车,蝗虫汇成的毒龙。从后方突破了我们的防线。”
那种震颤已经不需要我费力去听了,那种震颤越来越近,撼动着树林,野鸟惊飞,山鼠逃逸。树木的颤抖连肉眼都看得见。
(OS):“在那里!王八羔子!”
我回头,看见李冰和他的帮凶们。
我:“找掩蔽!鬼子!日军!坦克!”
金属磨擦地面的声音已经如此清晰,我听见金属的履带将泥土和草丛连根翻起,所过之处土地尽成波澜。
我开始试图用手在我的脚下刨出一个散兵坑,我怪叫,百忙中回头。我的追捕者拿着枪。错愕地瞪着我。因为过于惊讶,他们没有说话。
于是我意识到我的愚蠢了。我不可能用手在这样的硬土上掘出掩体。我跳了起来,向着我的追捕者狂奔和大叫,“来不及啦!把坦克放过去,杀步兵!进林子啊!日本人!”
李冰用手枪柄一家伙把我锤翻在地上,“有毛病。我日你的本人。”
我头晕目眩地躺在他们脚下,我终于看见让我抓狂的东西,他们正转过山弯,向我们压近:
坦克、卡车、火炮,翻卷着地面,让所过之处尽成波澜。尽管连白五星都没及擦掉,但上边同时插着青天白日旗和星条旗,载着戴着M35德盔的中国兵和戴着M1美盔的美国兵,他们轰轰隆隆地从我们身边驶过,把枯枝烂叶和泥土卷起来扔在我们身上,我们几乎被油烟笼罩了,那可不是那些劣质替用品,那是真正的军用燃油。
李冰们也在同样的神驰目眩着,他们也许知道,但目睹又是另一回事,他们高举了手,“盟军万岁!中国万岁!美国万岁!”
车上也欢哄哄地:“万岁!万岁!Victory!”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污水和泥土抛撒到我的身上,甚至我的嘴里。
来自美国的物资,严重滞后,缺油少糖,现在终于到来。让虚弱的人以为凭此就可以变得坚强。面黄肌瘦的中国兵再一次偷偷摸着脑二头肌,幻想再一次的奋起。
我开始尖声怪叫,我的声音比谁都大,“Victory!Victory!Victory!”
李冰又一枪柄抡在我头上,“你喊什么喊?孬种。”
我舔了舔流进嘴里的血,又轻轻擦了一下。
是的,我挑来一个最不合的时宜做了逃兵。
于是我用了更加声嘶力竭的声音,“Victory!Victory!Victory!Victory!Victory!”
我扛着一根大木头,站在祭旗坡和横澜山之间的空地上,这地方是日军炮兵的射击死角,又两山看得见,照常是大规模集结所用的地方。我团的建立上次也在此处。
我的两个脚踝用一根绳子绑着,有点空间,好让我自己走道。两个师里的兵押着我,他们扛着枪,一个还懒懒散散拿着一个镐头,一个拿着绳子,镐头叫邢三栋,绳子叫程四八。
邢三栋:“挖?”
我:“我看行。”
程四八是个结巴:“谁、谁谁问你啊?——我看看看行。”
邢三栋:“挖。”
我终于可以把那根死木头放下啦。
我在刨着坑,一个能把那根木头埋进去的坑。邢三栋和程四八叼着烟,扯着蛋,监视。
虞师对逃兵绝无宽恕,我也理解。
两军相峙,对逃兵绝对不敢宽恕。
坑刨得啦,大木头桩子也埋好了,邢三栋让我靠了上去,然后绑上,程四八在木桩的我脑后位置敲了个大钉子。然后从那里系了个绳套,系在我脖子上——这并不是要吊死我,而是为了防止我躲懒把身子往下出溜。
然后他们开始在荫凉地给自己搭一个休息的草棚。
我以为我会像耶稣一样被钉死,但我的同胞并没那么强宗教意识,他们只打算让所有江防上的人都看得见我,以示效尤,然后在我还剩那么点意识时再给一发七九子弹。
我可能饿死,渴死,晒死,但虞师对我最后的要求是被枪毙。
我在我的桩子上拧答着。看着远处,远处像集市一样热闹,那是因为虞师正在派发新到达的美援,主力团在空地上列着队,就像炮灰团初建时在空地上建着队。不过他们的队可比我们好看多了,给到他们手上的东西像样得多了。
我看着卡宾枪和冲锋枪在他们手上被拉得枪栓卡砰真响。看着何书光们这样的骄子光了屁股大笑大闹着换穿着美军的服装,那装具看着就知道好使,无论如何也好使过不辣用来系手榴弹的绳子和豆饼用来装机枪零碎的筐。我看着迫击炮和重机枪在被他们推来挪去,装枪的板条箱被他们一个一个打开,保养良好地枪械从箱里拿出来又被人围上。偶尔响起一个沉闷的连发。那是随行的美军人员在教他们使用。
虞师的节日来了,晚了一年多才到的美援就在我眼前交接。最好的给了主力团。最最好的,虞啸卿则留在自己手里。
我一直期待着祭旗坡的炮灰也来接领装备。等到天荒地老,也没看见他们。
于是我便闷闷地发表观点:“虞啸卿,偏心啊。”
和我一起望呆的程四八便一拳敲上了我的肚子,这样敲人真是太顺手了,你连吃了痛想弯腰都不成。
我:“是偏心啊。看你两位生龙活虎,枪拿得也久经沙场,老兵吧?逃兵的命贱过蟑螂,耗个三五天还瞪眼是客气的。两位就得陪着,这种苦差——不是偏心是什么?”
邢三栋便大有同感,不过他比克虏伯还木讷:“……是。”
我们便一起望呆,两个拉着老步枪的,一个绑在柱子上的,那些欢欣、鼓舞、笑语全都与我们无关。
我:“哈哈,瞧那些美国佬,每个人火力顶我们半个班,可是绝不打仗的,人家不是像我们一样的可消耗物资。”
邢三栋:“可不是。”
程四八:“谁、谁谁跟你个孬种逃兵是我我们?”
邢三栋:“不是。”
他便又揍我,揍完了我们仨一起望呆。
我曾经比这里的任何一人更强烈地盼望这些精良的机械,真正现代的武器,当它终于来临时,我所有的盼望却已消磨殆尽,和两个表达都成问题的家伙耗过我的余生。
我被勒在那,远远地看着祭旗坡,实际上我一直在看着祭旗坡,我终于看见我想看见的人,死啦死啦,因为远,而连他开着的威利斯都小得像只虫子——丫正胁迫司机教他学车,我眼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在一片空地上把车扎进了树丛里,然后跳出来拔着扎身上的刺棵子。
他没有看见我。我用了整天,使劲在想没有我的炮灰团会怎么样了?答案很沮丧——掉落了一根头发的脑袋后来怎么样了?
我想他是装作没看见我。
于是我哈哈大笑,没吃没喝,嗓子哑得很。就成了无声的大笑。邢三栋、程四八窝在凉棚里,出于无聊而非惩戒拿石头扔我,有时候也会有路过的同僚关心我,对我吐上口唾沫啥地。
我像是假的。何书光调理着一枝卡宾枪从我几米开外过去,张立宪帮他背着手风琴,而那枝小巧的卡宾小得让何书光惊喜。
何书光:“小得跟没碰过男人的小娘们似的——这也打得死人?”
张立宪:“你觉得呢?要像你每天招来的那些大娘们?大胳膊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