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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边说一边在刷刷地写着字条,写完了就递给阿译:“林副团长,拿这条子去横澜山,叫师里送一车吃的过来,还有,军装褥具,库里又不是没有。”
阿译:“是!”
唐基:“赶快地回来。还有话和你说。”
阿译又兴奋得脸发红:“是!”
他掉头就跑,没跑两步堂堂一副团长就绊在锄头上摔了个狗吃屎,头也不敢回,爬起来就在战壕里拐了弯。
虞啸卿都没心情看他,我们也没心情看他,我们看着虞啸卿继续在我们的战壕里挑剔,伴之以小声的骂骂咧咧,幸好这回针对的不是我们,而是让我们成了这样的人。
阎王好躲,小鬼难缠。阎王觉得太不成话,小鬼不知道什么叫不成话。阎王有了态度,小鬼便忙做小鞋。虞啸卿翻了脸子,我们便成了渣滓。
后来连虞啸卿也不好意思了,总也是他的部队,如此的寒碜也就是寒碜了他自己,便对了唐基附耳:“你看看他们最急缺什么,该给就给……他娘的这也叫个团?”
唐基苦笑:“说你不要来这,来这就要交税。”但他没再说什么便去了。
死啦死啦也在我身后捅着我附耳,他又恢复了精神:“快想。咱们最缺什么,过了时候就要不到。”
虞啸卿终于来到我们这里最好的地方了,也就是死啦死啦和我住的防炮洞。整个祭旗坡上最宽敞,应该也是最危险的一个地方,危险不是因为日军,而是因为住在这里边的人。
虞啸卿进来扫了眼便又开始发呆,看看洞顶上的那个天窗,又看看天窗下的那个坑——他从洞里看着天上的星星,又伸了手,似乎想够到星空。
死啦死啦拥在虞啸卿旁边,现在说他小人都不够,像个小偷。
死啦死啦:“吃和穿不是最急的。最要命的是是武器。我团全部重火就两挺重机枪,轻机枪和掷弹筒加一块刚过十个数。中正式在我这老兵才给,算好枪,其它都是些汉阳造、快利、辽十三这种老爷爷货,我想师座的特务营里随便挑个连,火力都强过我整团。”
虞啸卿心不在焉,倒是像我一样从洞里看看星星出神。大概人都喜欢换个角度看熟悉不过的东西。
虞啸卿:“你还有门炮,战防炮。拿一门小炮就跟整个炮群对轰的家伙。”
死啦死啦便装作很抱歉的样子,“卑职一心想的是抗击日寇。隔岸相安无事,我军极易松懈。”
虞啸卿:“卑什么鬼职,你不卑得很。禅达是先成了怒江最坚固的防区,才有源源不断的物资进来。能如此,我、唐副师、你,功劳各居三分之一,只是你那份最见不得人,否则我让你活到今天?”
死啦死啦打蛇随棍上。“既然不卑得很,整团才一门小炮也不够得很吧?”
虞啸卿压根没理他,跳了跳,想够天窗外地土层——他在我们这倒是放松得很。
我忙捅着死啦死啦和他附耳。
死啦死啦:对啦,最要紧的。主力团营一级、特务营连一级都有派美军人员去教授指导,美国武器好用,可不是搂火就完。我们总也得有个人教吧?”
虞啸卿瞪了他一会儿,“你讨债的?”
死啦死啦:“我要饭的。”
虞啸卿今天心情真是不错,仍是铁面皮下冰冻一个笑意——但他把话题转到那个天窗上。
虞啸卿:“这是重炮榴弹砸的吧?没炸?没死人?”
死啦死啦:“吓疯一个。”
虞啸卿:“这么大个玩意落下来,吓疯了不奇怪。”
死啦死啦:“疯了又好啦。此人——师座请回尊首——即斯人。”
我只好很冷酷地向虞啸卿敬礼。
虞啸卿瞄了瞄我:“这家伙……好像还做过逃兵?”
死啦死啦:“疯啦。逃兵也不奇怪。”
虞啸卿对我的兴趣还不如对那个洞。“怎么不填上?”
死啦死啦:“不碍事。日本人现在也越耗越穷,他们没钱把两发炮弹打进一个洞啦。咱们倒是越来越阔啦。听说师座现在都有坦克和一零五炮啦,六零炮有得多,二零小炮都闲置啦。川军团就一门炮,一个手指头拦不住脸啊。”
虞啸卿看起来就像又要给死啦死啦一个大嘴巴,“我说你的傲气呢?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贱人?嗡嗡的好像……”
死啦死啦:“苍蝇。”
虞啸卿:“中饱私囊的军需。”
死啦死啦:“饿的。师座。”
虞啸卿:“我给过你吃饱的机会,不是,是吃好的机会。”
死啦死啦:“傲气。师座。”
虞啸卿瞪了他一会,对着他的脸虚击了一拳,但他还是绷紧的面皮实在让我忍不住想替他笑笑。
虞啸卿:“做人就是这样。有人做得左右是人,你就做得左右不是人。”
死啦死啦:“师座是哪种呢?”
虞啸卿倒有些自嘲起来:“我是取必有舍,得必有失。左是人,右就不是人。右是人,左就不是人。”
死啦死啦:“师座好看得开。”
我想虞啸卿心情真是好得要死,连这样的缺德口气也只是让他瞪了瞪眼,然后老实不客气地找张最舒服的床坐下。
虞啸卿:“要不要教你个升官妙诀呢?等我战死了,下回换个师座问你,怎么不填上。你就说,开个天窗,心里亮堂。抬头就看见鬼子造的孽,好记得卧薪尝胆,马革裹尸。”
我还真不知道这家伙也是懂幽默的,他两条长腿一支,在我们的破洞子呆得好不悠闲。
虞啸卿:“屁话自有屁人听。我被重用,因为听唐副师的,拒掉个屁用没有的虚衔,说什么不克南天门不受将衔。会打仗就是会打,不会,有没这个衔照旧不会。”他有些忿忿起来:“人这东西。常得做些功夫给人看,搞得自己连真假都不知道。真他妈的。”
死啦死啦:“师座节哀。”
虞啸卿:“再损,我命令你自己割了舌头。你跟我作对,我跟上峰某些不思进取的庸人作对,各念一本经——可自己心里要亮堂。”
死啦死啦:“可是我不亮堂。”
虞啸卿:“我知道的。是啊,我在整你,还是存心的。人生一世。不是裁缝铺里订下的衣服,还能照你的形长?我这屋子矮了,你站直,捅个窟窿才好。这才是你,才是逆潮而动,独拒日军于南天门之上的那个妖孽。妖者,诡变之妖,孽者,你的骨头,逆潮的勇气。”
死啦死啦:“不是的。师座为人的分明。是乱世中我心里难得的亮堂。”
看起来虞啸卿心里便舒畅得多了:“那我更管不着了,我不是来开导你的,我是来我师最不堪的阵地上逛逛。”他让自己呆得更放松了:“你说怎么回事呢?我那帮手下,从来连个玩笑也不会开。是的,师座,誓死追随。师座,他们不是屁精,我身边不容屁精——可天天说死说活的干什么?”
我不由笑了笑,虞啸卿眼尖得很,立刻便喝斥:“他总在这里做什么?到哪里你都要带着这只大草包吗?”
我只好又冷酷地敬一个礼,打算就此出去。
死啦死啦:“待着。师座,您有一万二千个必须听命于您的部下。他是其中一个——可你现在占着是他的床。”
虞啸卿:“那又怎么样?”
死啦死啦:“总不能占着人家的床。还让人滚蛋。师座是讲理的。”
虞啸卿又瞪我,这回我就当没看见了。
虞啸卿:“他让你留就留?他惹祸太多。我随时可以毙了他。”
死啦死啦只好耸耸肩,而虞啸卿还瞪着我:“好吧,也许你不那么草包。呆着吧。”他又不再管我了,但是向死啦死啦抱怨:“不草包,可还是厌物。有个厌物在,就没了说话的兴致。”
死啦死啦:“我来猜师座想说的吧,这样就有兴致了。”
虞啸卿可没什么兴致:“猜吧。不过我不爱猜谜,小时候家里私塾出字谜让猜,被我拿砚台打了。你要猜错我也照打。”
死啦死啦:“师座从不歇息,今天却悠哉游哉跑来闲话……”
虞啸卿:“是你骗来的。好个狗胆,见了我不怕追究官司,还一心要饭。”
死啦死啦就涎笑:“逆潮而动,当如是也。师座今天怔怔忡忡,忧喜参半,言里话外,又是感慨人生冷暖,世间苍凉……”
虞啸卿:“我有那么无聊吗?”
死啦死啦:“人不总是那么有聊的。其实师座自己也知道您的手下为什么开不得玩笑。‘国’、‘民’、‘军’,除了这三字,师座从无他顾,挤得那帮年青人也快把不是这三字的全当禁忌了。您瞪着我,那意思就是有屁快放,我赶紧。师座又不是个喜欢搞得神神秘秘的人,这事情明摆着,就是师座一直努力的事情总算有个结果,好结果,可又有些隐患,变数不定。”
虞啸卿:“哦嗬?我有什么事情?”
死啦死啦:“难道师座也成了心口不一的人吗?除了以虞师之力拿下南天门,用您的刀砍下竹内连山的脑袋,师座来禅达还想过第二件事情?”
虞啸卿:“错啦。”
死啦死啦:“那我心里要更不亮堂了。”
虞啸卿:“不光一个竹内,所有的。所有欲斩我民族之头颅的,我砍他们的脑袋。”他忽然笑了,我发现这家伙笑起来很调皮:“可我真要那样做了,不出几天。就要沦落到比你更惨,我的民族先会治我个野蛮愚昧的罪名。”
死啦死啦:“我好像还没有挨揍。”
虞啸卿站了起来,在屋里踱了两圈。他拿起我的中正式。在手上掂了掂,架在枪眼上,又询问地看了眼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可以的。美国人的机器长城,中国人的血肉长城,都把日本人耗得差不多啦。现在一发三七炮弹过去,最多换几发七五炮弹。”
于是虞啸卿拉栓,上弹,射击。我知道他是个杀人如麻的老手,可没想到他能这么快打光五发子弹。
南天门一片死寂,并不因他是一师之尊就开了特例。
虞啸卿:“头五枪是你开的。虞啸卿,这一战你终于可以攻击。不用退让,无分敌我,早已经别无选择,这是殊死之战。虞啸卿,你在这里以枪弹为誓,此仗你必殚精竭虑。哪怕粉身碎骨。百年国耻,就算用尽最后一兵一卒,一枪一弹,乃至你自己的最后一滴血,你也可以笑着去死了,你这一生终有值偿。”
我和死啦死啦只好直愣愣看着他发神经,好吧,我知道那是很严肃的,是一个人心中的神圣,那不是发神经。
但是往下虞啸卿就开始对着死啦死啦发神经:“他妈的。头五枪不是我开的!你这家伙一天一炮,就没停过!搞得老子发誓都理不直气不壮!”
死啦死啦只好不出声地干笑。
虞啸卿:“算啦,猜对了。你也知道,驻印远征军的弟兄们早开始反攻,只咱们滇西这边是谈了撕,撕了改,改了再谈,我做孙子,扮英雄,装乖乖,也就差派敢死队去把他们谈判桌炸了——现在好啦。滇西攻势已定。我师与竹内交道也打了有些日子啦,当仁不让。攻打南天门,首战前锋。”
他是如此兴奋,在这屋里走来走去地都呆不住,索性出去。
虞啸卿:“你这地方憋气。走,陪我出去看看南天门。”
然后他走了,死啦死啦一时没跟上去,我也站在那里发呆——装呆,确定虞啸卿走远了就开始耻笑。
我:“虞大少爷有够骄横,不过是上头的政客让他干等了会,就当受了天大委屈。”
死啦死啦没说话,他在发呆。我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死啦死啦:“都拼光了,以后怎么办?”
我:“……什么?”
死啦死啦:“别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然后他追着虞啸卿出去。我愣了一会儿,卸掉打西岸回来就没卸下来过的负担,但我知道我很快就会追在他身边出去,因为放心不下。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虞师比我团好也有限,直到昨天还在为生存奔命,一天一天,我们看着南天门成为今天的怪物,我们知道虞师根本没有做好进攻的准备。
但是那关我们什么事呢?在虞啸卿的眼里虞师只有两个团,就像刚才在这里他眼里只看见两个人,我团绝不会被他送上战场。他魔障了,但是那又关我们什么事呢?
第二十三章
这样并不愉快,拿着一位师座和一位团座大人的零碎,望远镜、外套、地图、文具、长枪之类的,跟屁虫似地跟在后边一而且那两位还都是哪里难走往哪走的货,我们战壕里的人渣讶然地看着我,因为我那一脸晦气。
我只好对自己嘀咕:“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说的吗?”
但是死啦死啦还在追着虞啸卿说:“……竹内那家伙和您一样,从上了南天门就没歇过。虞师没歇过的人,说得不恭维点,就您一个,那边所有的人都不要休息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