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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摩在回忆里
新诗传宇宙,竟尔乘风归去,同学同庚,老友如君先宿草。
华表托精灵,何当化鹤重来,一生一死,深闺有妇赋招魂。
这是我托杭州陈紫荷先生代作代写的一副挽志摩的挽联。陈先生当时问我和志
摩的关系,我只说他是我自小的同学,又是同年,此外便是他这一回的很适合他身
分的死。
做挽联我是不会做的,尤其是文言的对句。而陈先生也想了许多成句,如“高
处不胜寒”,“犹是深闺梦里人”之类,但似乎都寻不出适当的上下对,所以只成
了上举的一联。这挽联的好坏如何,我也不晓得,不过我觉得文句做得太好,对仗
对得太工,是不大适合于哀挽的本意的。悲哀的最大表示,是自然的目瞪口呆,僵
若木鸡的那一种样子,这我在小曼夫人当初次接到志摩的凶耗的时候曾经亲眼见到
过。其次是抚棺的一哭,这我在万国殡仪馆中,当日来吊的许多志摩的亲友之间曾
经看到过。至于哀挽诗词的工与不工,那却是次而又次的问题了;我不想说志摩是
如何如何的伟大,我不想说他是如何如何的可爱,我也不想说我因他之死而感到怎
么怎么的悲哀,我只想把在记忆里的志摩来重描一遍,因而再可以想见一次他那副
凡见过他一面的人谁都不容易忘去的面貌与音容。
大约是在宣统二年(一九一○)的春季,我离开故乡的小市,去转入当时的杭
府中学读书,─—上一期似乎是在嘉兴府中读的,终因路远之故而转入了杭府─—
那时候府中的监督,记得是邵伯炯先生,寄宿舍是大方伯的图书馆对面。
当时的我,是初出茅庐的一个十四岁未满的乡下少年,突然间闯入了省府的中
心,周围万事看起来都觉得新异怕人。所以在宿舍里,在课堂上,我只是诚惶诚恐,
战战兢兢,同蜗牛似地蜷伏着,连头都不敢伸一伸出壳来。但是同我的这一种畏缩
态度正相反的,在同一级同一宿舍里,却有两位奇人在跳跃活动。
一个是身体生得很小,而脸面却是很长,头也生得特别大的小孩子。我当时自
己当然总也还是一个小孩子,然而看见了他,心里却老是在想:“这顽皮小孩,样
子真生得奇怪”,仿佛我自己已经是一个大孩似的。还有一个日夜和他在一块,最
爱做种种淘气的把戏,为同学中间的爱戴集中点的,是一个身材长得相当的高大,
面上也已经满示着成年的男子的表情,由我那时候的心里猜来,仿佛是年纪总该在
三十岁以上的大人,─—其实呢,他也不过和我们上下年纪而已。
他们俩,无论在课堂上或在宿舍里,总在交头接耳的密谈着,高笑着,跳来跳
去,和这个那个闹闹,结果却终于会出其不意地做出一件很轻快很可笑很奇特的事
情来吸收大家的注意的。
而尤其使我惊异的,是那个头大尾巴小,戴着金边近视眼镜的顽皮小孩,平时
那样的不用功,那样的爱看小说─—他平时拿在手里的总是一卷有光纸上印着石印
细字的小本子─—而考起来或作起文来却总是分数得得最多的一个。
象这样的和他们同住了半年宿舍,除了有一次两次也上了他们一点小当之外,
我和他们终究没有发生什么密切一点的关系;后来似乎我的宿舍也换了,除了在课
堂上相聚在一块之外,见面的机会更加少了。年假之后第二年的春天,我不晓为了
什么,突然离去了府中,改入了一个现在似乎也还没有关门的教会学校。从此之后,
一别十余年,我和这两位奇人─一一个小孩,一个大人─—终于没有遇到的机会。
虽则在异乡飘泊的途中,也时常想起当日的旧事,但是终因为周围环境的迁移激变,
对这微风似的少年时候的回忆,也没有多大的留恋。
民国十三四年─—一九二三、四年─—之交,我混迹在北京的软红尘里;有一
天风定日斜的午后,我忽而在石虎胡同的松坡图书馆里遇见了志摩。仔细一看,他
的头,他的脸,还是同中学时候一样发育得分外的大,而那矮小的身材却不同了,
非常之长大了,和他并立起来,简直要比我高一二寸的样子。
他的那种轻快磊落的态度,还是和孩时一样,不过因为历尽了欧美的游程之故,
无形中已经锻练成了一个长于社交的人了。笑起来的时候,可还是同十几年前的那
个顽皮小孩一色无二。
从这年后,和他就时时往来,差不多每礼拜要见好几次面。他的善于座谈,敏
于交际,长于吟诗的种种美德,自然而然地使他成了一个社交的中心。当时的文人
学者,达官丽妹,以及中学时候的倒霉同学,不论长幼,不分贵贱,都在他的客座
上可以看得到。不管你是如何心神不快的时候,只教经他用了他那种浊中带清的洪
亮的声音,“喂,老×,今天怎么样?什么什么怎么样了?”的一问,你就自然会
把一切的心事丢开,被他的那种快乐的光耀同化了过去。
正在这前后,和他一次谈起了中学时候的事情,他却突然的呆了一呆,张大了
眼睛惊问我说:
“老李你还记得起记不起?他是死了哩!”
这所谓老李者,就是我在头上写过的那位顽皮大人,和他一道进中学的他的表
哥哥。
其后他又去欧洲,去印度,交游之广,从中国的社交中心扩大而成为国际的。
于是美丽宏博的诗句和清新绝俗的散文,也一年年的积多了起来。一九二七年的革
命之后,北京变了北平,当时的许多中间阶级者就四散成了秋后的落叶。有些飞上
了天去,成了要人,再也没有见到的机会了,有些也竟安然地在牖下到了黄泉;更
有些,不死不生,仍复在歧路上徘徊着,苦闷着,而终于寻不到出路。是在这一种
状态之下,有一天在上海的街头,我又忽而遇见志摩,“喂,这几年来你躲在什么
地方?”
兜头的一喝,听起来仍旧是他那一种洪亮快活的声气。在路上略谈了片刻,一
同到了他的寓里坐了一会,他就拉我一道到了大赉公司的轮船码头。因为午前他刚
接到了无线电报,诗人太果尔回印度的船系定在午后五时左右靠岸,他是要上船去
看看这老诗人的病状的。
当船还没有靠岸,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还不能够交谈的时候,他在码头上的寒
风里立着─—这时候似乎已经是秋季了─—静静地呆呆地对我说:
“诗人老去,又遭了新时代的摈斥,他老人家的悲哀,正是孔子的悲哀。”
因为太果尔这一回是新从美国日本去讲演回来,在日本在美国都受了一部分新
人的排斥,所以心里是不十分快活的;并且又因年老之故,在路上更染了一场重病。
志摩对我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双眼呆看着远处,脸色变得青灰,声音也特别的低。
我和志摩来往了这许多年,在他脸上看出悲哀的表情来的事情,这实在是最初也便
是最后的一次。
从这一回之后,两人又同在北京的时候一样,时时来往了。可是一则因为我的
疏懒无聊,二则因为他跑来跑去的教书忙,这一两年间,和他聚谈时候也并不多。
今年的暑假后,他于去北平之先曾大宴了三日客。头一天喝酒的时候,我和董任坚
先生都在那里。董先生也是当时杭府中学的旧同学之一,席间我们也曾谈到了当时
的杭州。在他遇难之前,从北平飞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我也偶然的,真真是偶然的,
闯到了他的寓里。
那一天晚上,因为有许多朋友会聚在那里的缘故,谈谈说说,竟说到了十二点
过。临走的时候,还约好了第二天晚上的后会才兹分散。但第二天我没有去,于是
就永久失去了见他的机会了,因为他的灵柩到上海的时候是已经验好了来的。
男人之中,有两种人最可以羡慕。一种是象高尔基一样,活到了六七十岁,而
能写许多有声有色的回忆文的老寿星,其他的一种是如叶赛宁一样的光芒还没有吐
尽的天才夭折者。前者可以写许多文学史上所不载的文坛起伏的经历,他个人就是
一部纵的文学史。后者则可以要求每个同时代的文人都写一篇吊他哀他或评他骂他
的文字,而成一部横的放大的文苑传。
现在志摩是死了,但是他的诗文是不死的,他的音容状貌可也是不死的,除非
要等到认识他的人老老少少一个个都死完的时候为止。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一日
[附记]上面的一篇回忆写完之后,我想想,想想,又在陈先生代做的挽联里
加入了一点事实,缀成了下面的四十二字:
三卷新诗,廿年旧友,与君同是天涯,只为佳人难再得。
一声河满,九点齐烟,化鹤重归华表,应愁高处不胜寒。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