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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奥德利瞧着他伯父的妻子,一脸迷惑不解的表情。
“这意味着什么呢?”他想。“四个钟头以前,在斯坦宁丘的小房间里,她是个暂时丢下假面具,露出自己可怜巴巴的真面目,眼巴巴地瞧着我的、神情沮丧而无依无靠的人儿,可现在她已经是个截然不同的人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引起了这种变化?”
他一面这样思索,一面给她打开车门,帮助她在座位上坐好,把皮大衣裹在她的膝盖上,把硕大的丝绒斗篷掖好;她娇小的身躯缩在斗篷里,几乎看都看不见了。
“十分感谢你,你对我真好!”他忙这忙那时她说道。“在这样寒冷的日子出门,而且连我亲爱的丈夫也不知道,你会认为我是十分愚蠢的吧;但我要到伦敦去解决一个昂贵得吓人的女帽商的帐单;而我又不愿让我那天下最好的丈夫知道这事,因为尽管他是纵容溺爱我的,也可能会觉得我过分奢侈浪费了;哪怕他只是心里这么想,我也无法忍受啊。”
“奥德利夫人,苍天不容,但愿你不会碰到这种事情,”罗伯特严肃地答道。
她面露微笑对他瞧了一会儿,高兴中透着点儿挑战的神情。
“不错,苍天不容,”她喃喃地说道。“我想我将来也不会碰到了。”
第二次铃响了,她说话时火车开动了。罗伯特最后看到的是她那高兴而带点儿挑战的微笑。
“不论是什么目的使她赶到伦敦来的,她可已经顺利地如愿以偿了,”他想。“她耍了几个女性的戏法把我搞迷糊了吗?难道我永远接近不了事实的真相,却终生要被那些会在我心上成长的、朦胧的疑问和不足道的猜疑所折磨,终于使我自己变成了一个偏执狂?她为什么到伦敦来呢?”
他两腋各挟着一头小狗,肩上扛着旅行毛毯,走上无花果树法院里的楼梯时,心里还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看到他的事务所还是习惯成自然的那个老样子。天竺葵照料得很好,金丝雀在一方绿呢的笼罩下过夜,凡此都证明了老实的马隆尼夫人是悉心照管的。罗伯特匆匆打量了一番起居室;接着把狗儿放在炉前地毯上,他便径直走进小小的内室,那是他作为梳妆室用的。
他在这个小房间里存放着废弃不用的旅行皮箱,磨损撞坏的日本漆盒,以及其他无用杂物,乔治。托尔博伊斯把他的行李也留在这个小房间里。罗伯特从一只大衣箱上面取下一只旅行皮箱,手中拿了一支点着的蜡烛,跪在这皮箱面前,仔仔细细地查看皮箱上的锁。
从种种外表看来,皮箱依旧是乔治留下时的老样子,当初他把他的丧服理在一起,连同他的亡妻的一切其他纪念品,一同放进了这只破破烂烂的皮箱里。罗伯特用他的外套袖子拂了一下破旧的皮箱盖,盖子上有大铜头钉子缀成的姓名缩写:G.T.;洗衣女佣马隆尼夫人必定是最尽责的管家婆了,因为大衣箱也好,旅行皮箱也好,都毫无灰尘。
奥德利先生派一个小厮去叫他的爱尔兰管家婆;他在起居室里走来走去,焦急地等待她的到来。
大约十分钟后,她来了;她表达了对主人归来的欣喜之情后,恭顺地等待着主人的吩咐。
“我叫你来,只是为了要问问你,可有什么人来过这儿,这就是说,今天可有什么人来要过我房间的钥匙──可有什么贵夫人来要过?”
“贵夫人吗?不,确实没有,老爷;没有贵夫人来要我钥匙;不过,有个你老爷雇来的铁匠。”
“铁匠!”
“是的,是铁匠,老爷吩咐他今天来的。”
“我雇一个铁匠!”罗伯特大声叫道。“我在柜子里留了一瓶法国白兰地,”他想,“马隆尼夫人显然享受了一番,喝醉了。”
“确实的,就是老爷叫他来查看锁的那个铁匠,”马隆尼夫人答道。“就是住在大桥旁的一条小街上的那个铁匠,”她补充道,对这人的住处作了十分明白清楚的说明。
罗伯特在默默无言的失望中掀起了眉毛。
“马夫人,你可否坐下来,使你自己镇静下来,”他说。──他按照原则缩短了她的姓,借以避免不必要的浪费精力──“说不定我们会慢慢地互相了解的。你说有个铁匠来过这儿?”
“我当然说过,先生。”
“今天吗?”
“一点不错,先生。”
奥德利先生一步又一步地了解清楚了下列情况:那天下午三点钟,有个铁匠来看马隆尼夫人,问她要奥德利先生事务所的钥匙,为的是他要查看房门上的锁,据他说,这些锁都年久失修了。他声称他是根据奥德利先生的嘱咐办事的,是从乡下寄来的一封信里这么嘱咐他的,而奥德利先生本人正在乡下度圣诞节。马隆尼夫人对这番话深信不疑,便允许铁匠到事务所来,他在那儿待了半个钟头光景。
“不过,我想,他查看各个锁的时候,你总是跟他在一起的吧?”奥德利先生问。
“我当然在的啊,先生,你不妨说,我进进出出,自始至终;因为这天下午我曾打扫楼梯来着,这个人干活的时候,我就利用这机会擦洗一番。”
“啊,你是自始至终进进出出的。如果你能方便地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答复,马夫人,我倒很想知道,你出去而铁匠留在我事务所里的时候,时间最长的那一次究竟有多久?”
但马隆尼夫人没法儿给一个明明白白的答复。也许是十分钟吧,但她并不认为有那么长久。也许是一刻钟吧,但她肯定决不会超过一刻钟的。在她看来,似乎不过是五分钟罢了;但,“老爷,那些楼梯──”说到这里她便信口转为泛论擦洗楼梯了,特别是擦洗罗伯特事务所外边儿的楼梯。
奥德利先生疲倦地叹息了,那是一种沮丧的无可奈何的叹息。
“不要紧,马夫人,”他说道,“铁匠有极充分的时间来干他想干的勾当,我想,你再聪明也不管用的。”
马隆尼夫人流露出惊讶而又交织着惊惶的神情,瞪大眼睛瞧着她的东家。
“老爷,他确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好偷的,那金丝雀和天竺葵,还有──”
“不,不用说了,我明白了。得啦,可以了,马夫人,告诉我,那铁匠住在哪儿,我要去找他。”
“可你先吃一点儿东西再去好吗,先生?”
“我要去找了那铁匠后再回来用餐。”
他这么表示了决心,一边就拿起帽子向门口走去。
“那人的地址呢,马夫人?”
爱尔兰妇人领他走到圣布赖德教堂背后的一条小街上,罗伯特。
奥德利先生从这儿安静地漫步走去,脚下踩着单纯的伦敦人称之为“雪”的融雪泥浆。
他找到了铁匠,而且在设法走进一家开着的小店的又低又狭的门口时,他把帽子都碰坏了。一盏煤气灯在未装玻璃的窗子里闪耀着,店铺背后的小房间里有一帮子十分欢乐的人,但没有人回答罗伯特的“哈啰!”理由是够明显的。这欢乐的一帮子是那么全神贯注于自己的欢宴,根本听不见外部世界普普通通的叫唤;直至罗伯特向这洞穴似的小店再深入一步,大着胆子推开了那隔开他和欢宴者的半玻璃门时,他才成功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罗伯特。奥德利先生打开这门时,一幅泰聂派Ⅰ的欢乐图呈现在他的眼前。 Ⅰ泰聂(1610-1690),以描绘佛兰芒人的乡村生活和宴饮作乐著名的画家。
铁匠和他的妻子以及家里的人,两三个顺便来访的女人,都围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两瓶酒,生色不少:不是老百姓挺爱喝的、粗俗无色的杜松子酒,而是那bo na fide(真正的)葡萄酒和雪利酒──十分强烈的深棕色的雪利酒──会在嘴里留下火辣辣的味道──如果稍有区别的话,那棕色可不大自然──以及优质陈年葡萄酒;不是因年代过于久远而退色、稀薄的坏酒;而是又醇又浓的、芳香而厚实的、色彩艳丽的好酒。Ⅰ Ⅰ原编者在注解里说,这位女作家对劣酒之为劣酒搞不大清楚,对好酒呢,他没有说。这里照字面译出。
罗伯特。奥德利推开门时,铁匠正在说话:
“拿了那件东西,”他说,“她就走掉了,风度真是优美极了。”
奥德利先生的出现,把整个儿一帮子人都搞得手忙脚乱了;但可以看得出来,铁匠比他的同伴们更窘。他匆匆忙忙放下酒杯,把酒都泼出来了,还神经质地用他肮脏的手背去擦他的嘴巴。
“今天你上我的事务所来了,”罗伯特平静地说道。“夫人们,请仍旧喝酒,别让我打扰了你们。”这话是对顺便来访的女人们说的。“怀特先生,今天你上我的事务所来了,而且──”
对方打断了他的话。
“先生,我希望你宽宏大量,原谅我的错误,”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先生,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确实是十分抱歉。花园法院的另一位绅士,奥尔温先生,叫我去一趟;我把姓名忘掉了;我以前给你打过杂,我以为今天必定是你要我去干活;于是我相应地去找马隆尼夫人要钥匙;然而,我立刻去查看了你事务所里所有的锁,我对我自己说:‘这位绅士的锁都没有什么毛病,这位绅士不需要修理他所有的锁。’”
“可是你待了半个钟头。”
“是的,先生;因为有一把锁坏了──最靠近楼梯的那个门上的锁──我把锁拆了下来,擦干净,再把它装上去。我干这活儿不要你一分钱,我希望你也宽宏大量,原谅我那已经发生的错误;到今年七月里,我干这个行业就要满十三年了,而且──”
“我想,从前绝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吧,”罗伯特严肃地说道。“不,这完全是件独一无二的古怪生意,不可能天天遇到的。我看得出,怀特先生,今天晚上你正在享乐一番。我敢打赌,你今天做到了一笔好生意──你交上了好运,正如你们所说的,你是在‘作东请客’,是吗?”
罗伯特说话时,咄咄逼人地瞧着对方肮脏的脸。铁匠不是个长得丑陋的家伙,他脸上也没有让他引以为耻的东西,只是有些肮脏罢了,正如汉姆莱特的母亲所说的,“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Ⅰ。但,尽管如此,在年轻大律师镇静的审视之下,怀特先生还是垂下了眼帘,结结巴巴地说了些类似道歉的话,关于他的“夫人”、他的夫人的邻居,以及葡萄酒和雪利酒,话说得语无伦次,好象这个自由国家里的他这个正直的机械工人,非得向罗伯特。奥德利先生道歉不可,因为他在自己的客厅里享乐一番时被撞见了。 Ⅰ见《汉姆莱特》第一幕第二场。引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全集版朱生豪的译文。
罗伯特漫不经意地点点头,打断了他的话。
“请不要道歉,”他说,“我喜欢看到人们自己寻欢作乐。夜安,怀特先生──夜安,夫人们。”
他向夫人以及夫人的邻居们脱帽致意──她们被他大方的举止和漂亮的脸蛋大大地吸引住了──随即离开小店。
“于是,”他回到事务所时,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拿了那件东西她就走了,风度真是优美极了。’那走了的是谁呢?我打断他这句话时,铁匠在讲什么事情呢?啊,乔治。托尔博伊斯,乔治。托尔博伊斯,我离你命运的秘密可近了一点儿吗?我现在正在慢慢地而又稳稳地走近这秘密吗?范围可在日益缩小,终于缩到了在我所热爱的人的家庭周围,画上一个黑圈?这一切将是个什么结局?”
他一边儿厌倦地叹息,一边儿慢慢地穿过圣殿的四角方方的铺着石板的院子,走回他自己的冷落寂寞的事务所去。
马隆尼夫人给他准备好了光棍汉的正餐,尽管这菜肴本身很讲究,富有营养,可说不上有什么新奇的特殊魅力。她给他做了个羊排,半生半熟地焖着,用两只盆子对合着,放在靠近炉火的小桌子上。
罗伯特。奥德利对着他熟悉的菜肴坐下来时唏嘘叹息,怀着十分中意而又遗憾的懊恼之情,想起了他伯父家的厨子。
“她那曼因坦侬式羊肉片Ⅰ,把羊肉做得超过了羊肉,一种升华、美化了的肉,尘世间的哪一只羊身上也长不出这种肉来,”他多愁善感地喃喃自语道,“而马隆尼夫人做的羊排往往是老得咬不动的;不过,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菜肴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Ⅰ这是个很考究的菜肴,做法复杂,可又极为好吃。是上了维多利亚时期的食谱的名菜。
他稍为吃了几口,就不耐烦地把他的盆子推开了。
“自从我丢失了乔治。托尔博伊斯以来,我从来没有在这桌子上吃过一顿好饭,”他说。“这个地方阴惨惨的,仿佛这可怜人就死在隔壁房间里,而且从未抬出去埋葬似的。回顾起来,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