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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只是贫穷,其他啥也没见过。我的父亲是个有教养的人;聪明,多才多艺,宽宏大量,清秀漂亮──可是贫穷。我的母亲──可是别让我提到她吧。贫穷,穷之又穷,艰苦,气恼,屈辱,剥夺!
你说不上来;你属于处境顺利、生活舒适的人们之列,你永远猜不到象我们这样的人忍受的是什么苦难。因此,别对我要求太高。无私无欲,我做不到;对这样一桩婚姻的好处视而不见,我也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
在她那激动和热情爆发的背后,自有一种暧昧不明的东西体现在她的态度里,这使从男爵心中充满模模糊糊的惊惶之感。她仍旧留在他双脚旁边的地上,与其说是跪着,倒不如说是蹲着,她那薄薄的白衣衫笼罩在她的身体周围,她的淡黄秀发技散在肩膀上,她的蓝色大眼睛在黑暗中闪闪烁烁,她的双手揪住她颈子附近的黑丝带,仿佛它一直在卡住她的颈子似的。
“别对我要求太高,”她不断地重复说道:“我从婴儿时期起一直是自私自利的。”
“露西,露西,明白说吧。你不喜欢我吗?”
“不喜欢你!不,不是这个意思!”
“可有别的什么人是你心爱的吗?”
她对他的问题纵声大笑。“我并没爱上世界上哪一个人,”她答道。
他听到她的答复是高兴的;然而她那奇怪的大笑声却刺痛了他的感情。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好不容易地说道:
“好吧,露西,我决不会对你要求太高。我敢说,我是个罗曼蒂克的老傻瓜;但,如果你并不讨厌我,如果你并不爱别的什么人,那么,我就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我们不该结合成为非常幸福的一对儿。就这样说定了,露西?”
“说定了。”
从男爵伸出两臂搂着她,把她扶起来,吻了一下她的前额;接着,他轻声地跟她道过晚安,便笔直地踅出屋子去了。
他笔直地踅出屋子去了,这个傻里傻气的老人,因为有某种强烈的情绪在他的心里翻腾波动──既不是喜悦之感,又不是胜利之情。
而是某种接近于失望的情绪;某种被窒息了的、没有满足的渴望,沉重而沉闷地压在他的心上,仿佛他胸中背着一个尸体似的。他背的是希望的尸体:一听到露西的话,他的希望便死了。如今一切怀疑、恐惧和怯生生的憧憬全结束了。象其他跟他同年龄的老人一样,他必须满足于对方为了财产和地位而同他结婚。
露西。格雷厄姆慢慢地走上楼梯,走到屋子顶层她那小房间里。
她把光线暗淡的蜡烛放在五斗橱上,便坐到白色床铺的边上;静默而苍白,就象挂在她四周的帷帐一样。
“寄人篱下,辛劳苦役,委屈羞辱,都一去不复返了,”她说:
“一切过去的生活的痕迹都消失无遗了,关于身份的一切线索都被埋葬了,忘记了──除了这个,除了这个。”
她那揪住头颈附近的黑丝带的左手,一直没有放松过。她说这话时便把黑丝带从胸口拉了出来,瞧着那系在黑丝带上的东西。
它既不是金属小匣或人物小像,又不是个十字架,它是包在一张长方纸头里的一只戒指,──那张纸上一部分印着字、另一部分写着字,年久发黄,折叠得发皱了。
第二章 在“百眼巨神号”上
他把他那雪茄的烟蒂儿丢进水里,双肘靠在舷墙上,沉思地凝望着波涛。
“多么令人厌烦啊,”他说,“蓝色,绿色,蛋白色;蛋白色,蓝色,绿色;当然啦,就波涛的情况而言,一切都很好,可是,三个月来总是这样的波涛,那就叫人受不了啦,特别是──”
他并不想说完这句话;他的思想仿佛在中途开了小差,把他带到千里之外去了。
“可怜的小姑娘,她会多么高兴啊!”他喃喃地说道,一面打开烟匣,懒洋洋地看看匣子里的东西。“多么高兴而又多么惊奇!可怜的小姑娘!何况在三年又六个月之后;她会大吃一惊的。”
他是个大约二十五岁光景的年轻人,一张黑苍苍的脸,被太阳晒成了古铜色;他生着漂亮的棕色眼睛,其中有一种女性化的笑意,从眼睫毛底下闪闪烁烁地冒将出来;浓密的胡髭和络细胡子遮住了整整下半个脸庞。他身材高大,身体壮实;他穿一套宽松的灰色西装,戴一顶呢帽,漫不经心地盖在他的黑发上。他的名字叫乔治。托尔博伊斯。优等海船“百眼巨神号”满载澳大利亚羊毛,正从悉尼驶往利物浦,他是这艘船上的一个住在靠近船尾的头等舱的旅客。
“百眼巨神号”上头等舱里的旅客为数很少。一个垂老的羊毛商人,在殖民地发了财,带着妻子和女儿们回到祖国去;一个三十五岁的家庭女教师,回家去同一个订婚已达十五年之久的男人结婚;一个富有的澳大利亚酒商的多愁善感的女儿,要到英国去修完她的学业;这几个人和乔治。托尔博伊斯,部是船上的头等舱旅客。
这个乔治。托尔博伊斯是船上的生命和灵魂,谁也不知道他是谁、是干什么的、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然而,人人都喜欢他。他坐在餐桌的末座,船长尽主人之谊,友好地设宴招待时,他给他当助手。他打开一瓶瓶香槟酒,跟每一个出席宴会的客人共饮干杯;他讲笑话,自己带头发出洪钟般的欢笑声,谁要是连纯粹出于意气相投而大笑一番都办不到,那就必定是个迟钝的粗汉了。他在猜牌、打二十一点,以及一切热闹欢乐的游戏里都是个好手,游戏使这围着房舱灯火的一圈人埋头于天真的娱乐之中,飓风可能在他们的头上呼啸而过,他们却充耳不闻;但他痛快地承认自己对于玩惠斯特牌毫无天才,而在国际象棋的棋盘上,他连马和车也分不清楚。
事实上,托尔博伊斯先生决不是一个很有学问的绅士。脸色苍白的家庭女教师曾竭力跟他谈论现代文学,但乔治只是捋捋胡子,瞪眼瞧着她,偶然说一句,“啊,是的!”以及“哈,当然啰!”
回到家乡去修完她的学业的、多愁善感的年轻小姐,曾用雪莱和拜伦去考他,他便公然嘲笑她一番,仿佛诗歌是个笑话似的。羊毛商人跟他谈政治,但他似乎并不深通此道;所以他们就让他自行其是:
吸着雪茄同水手聊天,斜靠在舷墙上凝望水面,用他自己特定的方式使人人觉得他是容易相处的。然而,当“百眼巨神号”离英国只剩两星期的航程时,大家都注意到了乔治。托尔博伊斯身上的变化。他变得坐立不安、心神不定;有时兴高采烈,房舱里响彻着他的笑声;有时快快不乐,沉思默想。尽管他是水手们的宠儿,但他老是问起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抵达英国陆地的各种问题,终于使水手们感到厌烦,不想回答他了。还要走十天,十一天,十二天,十三天?顺风顺水吗?
这船一个小时能走多少海里呢?接着,他往往突然大发脾气,在甲板上跺着脚,大声嚷嚷,骂这海船是条东倒西歪的老船,骂船主是个骗子,在广告上吹牛,说它是航行迅速的“百眼巨神”。骂这船是不适宜载运旅客的,不适宜载运急不及待的、有心有灵魂的生物的;只配装些打成包的蹩脚羊毛,说不定羊毛在海上就腐朽了,那样也不见得更糟。
乔治。托尔博伊斯在八月的黄昏里点上他的雪茄时,夕阳正在沉落到波涛后面去哩。水手们在那天下午告诉他,只要再过十天就可以见到英国海岸了。“我要跳上第一只招呼我们的小船上岸去,”他大声说道,“我要乘小划艇上岸去,天哪,如果达到这个地步,我就游到岸上去。”
他的头等舱里的朋友们,都嘲笑他的急不及待,只有脸色苍白的家庭女教师不在此列:她叹息着瞧那年轻人埋怨时间过得太慢,推开那没有喝过一口的醇酒,烦躁地把身体投在房舱沙发上,在升降口梯子上跑上跑下,凝视着滚滚波涛。
当夕阳殷红的边缘沉没到了水里时,家庭女教师走上升降口的梯子,到甲板上来散步,而其他旅客都坐在下面喝酒。她走近乔治时便停下来,站在他的身边,眺望西天正在消退的那一片猩红。
这位女士十分文静,腼腆,难得参加头等舱的文娱活动,从不哈哈大笑,讲话也极少;但她和乔治。托尔博伊斯在整个旅程中一直是很好的朋友。
“莫利小姐,我的雪茄熏得你难受吗?”他从口角边取下雪茄,说道。
“根本不碍事;请你继续抽烟好了。我只是上来看看日落。多么可爱的黄昏啊!”
“是,是可爱,大概是吧,”他不耐烦地答道,“可是时间太长了,太长了!还有十个冗长不堪的白天,还有十个令人厌倦的黑夜,才能登上陆地哩。”
“是啊,”莫利小姐叹息着说道。“你但愿时间缩短吗?”
“我吗?”乔治大声说道。“我当然但愿如此。你呢?”
“一点也不。”
“可是,难道你在英国没有心爱的人吗?难道没有你心爱的人在盼望你到来吗?”
“我希望如此,”她严肃地说道。他们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不耐烦地猛吸雪茄,倒象他的坐立不安能加快海船的航程似的;她用她那忧郁的蓝眼睛眺望着逐渐暗淡的落日光。那是仿佛由于过近地注视铅印书籍和精细刺绣而弱视的眼睛,那也许是由于在寂寞的深更半夜里偷偷地垂泪而悄悄失去神采的眼睛。
“瞧!”乔治突然指点着跟势利小姐的远眺正相反的方向,说道,“新月出来了。”
她仰望苍白的蛾眉月,她自己的脸几乎同样苍白。暗淡。
“这是我们在船上第一次见到新凡我们必须祝愿!”乔治说道,“我知道我要祝什么愿。”
“什么呢?”
“但愿我们早点儿回家。”
“我的愿望是我们到达英国时不会感到失望,”家庭女教师悲伤地说道。
“失望!”
他仿佛挨了打似的跳了起来,问她谈到失望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样的,”她说道,她讲得很快,瘦小的双手焦躁地摆动着:“我的意思是说,当这漫长的旅程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心里的希望沉没了:一种病态的恐惧袭上心头,我深恐到了最后,一切结果都很糟糕。我回去和他相会的人,也许对我变了心;或者,他也许保留着全部旧日的感情,直到看见我的那一刻,然后一看见我那憔悴苍白的脸,转瞬之间便丧失了那份感情,因为,托尔博伊斯先生,十五年以前,我坐船去悉尼时,我是被称为俊俏姑娘的;或者,他也许被世事大大地改变了,变得自私自利、唯利是图,或许他欢迎我就为了我那十五年的积蓄。再说,他可能死了。他可能一直身体很好,或许,一直到我们抵岸前的一星期之内,就在这最后一个星期内,他可能得了热病,在我们的船在默西抛锚停泊前一个钟头里死掉了。我臆想着这些个事情,托尔博伊斯先生,在我的心灵里演出这些个情节,我一天二十次感受到其中的痛苦,一天二十次!”她反复说道,“唉,我一天要反复想上一千次哩!”
乔治。托尔博伊斯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他的手里拿着雪茄,那么专心致志地听她说话,等她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的手指放松了,雪茄掉到水里去了。
“我纳罕,”她继续说道,与其说是说给他听,还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听──“我纳罕,回头看着,想到我在启航时是多么充满希望;那时我决没想到失望,我只是描绘着团聚的欢乐,想象着要说的话,说话的声调,说话的神情;可是,及至旅途的最后一个月,一天复一天的,一小时复一小时的,我的心沉下去,我的充满希望的幻想消失了,我害怕结局,仿佛我明明知道我是到英国去参加一个葬礼似的。”
年轻男子突然改变态度,转过脸来瞧他的同伴,满脸是惊惶的神色。她在苍白的光线里看到他脸颊上失去了血色。
“好一个傻瓜!”他嚷嚷道,捏紧拳头插着船舷,“我竟为此大吃一惊,我真是个傻瓜!你为什么来跟我说这些事情?我正直接回家乡去会见我心爱的女人,去会见一颗心忠实得象天空的光明一样的姑娘,我不希望在她身上发现什么变化,正如我不希望在明天的天空中发现另一个太阳一样,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来吓得我精神错乱呢?当我正要回家到我亲爱的妻子身边去时,你为什么来把这种想入非非设法塞到我的头脑里去呢?”
“你的妻子,”她说,“那是截然不同的。我的恐惧竟吓坏了你,那是没有理由的。我要到英国去,同一个我在十五年前订了婚的男人重新聚首。当时他穷得很,没法儿结婚;有人推荐我到澳大利亚一个富有家庭里去当家庭女教师,这时我就劝他让我接受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