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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砖瓦舍了。接着他又看见,在离那片青砖瓦舍不远的地方有一片黑乎乎的松树林,
松树林旁有一条小白路,路上有一个人正在那里低着头转来转去。那人不是别人,
正是罗海清。马金怀慌忙走过去,边走边喊:“罗大叔,罗大叔……”那个人听见
喊声,停住了脚步,朝这边张望着。马金杯又喊:“罗大叔,是我呀,我是金怀呀……”
那人似乎又愣了一下,忽然一转身,贼似的钻进松树林里,不见了!马金怀懵了:
这是咋回事儿?这是咋回事儿?他咋钻进树林里去啦?他咋不理睬我呢?难道那不
是罗海清吗?是他,就是他!他不想理我,我偏要找他。“罗大叔!罗大叔……”
马金怀一边叫着一边快步追过去……在松树林深处,他追上了罗海清。马金怀说:
“罗大叔,你咋不理我呢?”罗海清靠在一棵松树上,气喘吁吁,满脸愧色,几乎
不敢正眼看马金怀,仿佛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手里固然还握着那只银链红钢
水烟袋,但腰板却弯曲了,脸色也显得苍老了许多,喘气的时候胸脯呼呼作响,像
在拉风箱……“哎,我没脸再见黑山阳的父老乡亲啦!我原以为日本人在黑山阳呆
不过二十天,可现在……想当年,马彪子与牛黑脸大战黑山阳,也不过十几天时间,
我估计这二十天时间,还留有余地呢。可二十天过去了,日本人还没走……后来我
又想,麦收前,日本人总该走了吧,他日本人又不是吃风喝沫长大的,他们能不回
去割麦种秋?可是……我以后咋还有脸再见黑山阳的父老乡亲……”说罢,摇头叹
气,几乎落下泪来。马金怀本来是想在罗海清面前发泄一通的,看见他那难受的样
子,油然而生出许多同情,便劝慰道:“这也不能怪你呀,又不是你留下日本人不
让走……再说,以前谁也没同日本人打过交道,谁知道他们是啥东西?你老宽宽心
吧……”罗海清却只是摇头叹气:“我以后咋还有脸见黑山阳的父老乡亲……”马
金怀也没词了,蹲到地上,陪着摇头叹气。
过了好一阵子,马金怀忽然瓮声瓮气地说:“管他呢,明天我是要回去啦!再
不回,麦都焦到地里啦!老天爷呀,一季子庄稼呀……”
罗海清说:“胡扯!你想走王跑子跟齐成娃他们那条路哇……想死呀!”
马金怀说:“他日本人总不能不讲理吧!我回我的家,割我的麦,又不招惹他
们……”
罗海清说:“王跑子和齐成娃也没惹他们,不是也……”
马金怀说:“吓!那可不一定。王跑子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一张臭老鸹嘴,见
树不说撞三脚!我估摸着,他肯定是说人家日本人啥话了。人家恼了,不打他才怪
呢。齐成娃也跟着他带灾……”
罗海清说:“反正要三思而行。就像你说的,咱以前又没跟日本人打过交道……”
马金怀说:“反正我要回去!要是见着日本人了,我就好言好语跟他们说说。
他日本人也是人嘛,也是吃粮食长大的,他们总不能让麦子焦到地里……我不跟他
们闹,不跟他们吵,他们总得按理来吧!哪怕……哪怕……”马金怀的声音忽然低
了下去,语气窝窝囊囊的,“哪怕等我将麦子收完了,秋庄稼种上了,我再回大黑
山都行……”
罗海清不吱声了,在铺着厚厚的松针的地上转了几圈,忽然站住了,用水烟袋
在空中很坚决地一点说:“回去也行!我看再不回去,麦子真要焦到地里啦!不过,
回,不能你一个人回,要回,咱们都回!常言道:人多势众,咱黑山阳男女老少一
两千人,还怕他个狗日的不成?我估摸,上次王跑子和齐成娃,就是因为人少,才
叫日本人打死的。势单受人欺呀!这样吧,你跑个腿,给大家伙儿传一下,今黑上
来我这里一下,咱们在一起合计合计,回,咋个回法。”
马金怀好像在黑夜看见了灯光,脸上放出光来。“中,我这就去!”“哧溜”
一下,就窜出了松树林子。
那天夜里,黑山阳的人都被传到了。一家来了一个当家的,二百多户人家就来
了二百多个。麦子焦没焦,大家的心早就焦了,一个个来时的步伐都急火火的。两
盏煞白的大汽灯挂在罗海清他表侄家院子里的核桃树上,把院子照了个通亮。一张
黑漆八仙桌放在正屋的前沿台阶上,桌子后面端坐着手持银链红铜水烟袋的罗海清。
这样的聚会,在黑山阳历史上恐伯也是少有的大事,更何况要讨论的是收麦的事…
…一季子的收成呀!所以罗海清的腰板居然又挺得笔直,双目炯炯有神。见人差不
多齐了,罗海清点燃了水烟袋,“咕嘟咕嘟”地吸了几口,然后用炯炯目光扫视了
一下黑压压的人群,很威严地咳了一声,说道:“今儿黑上请大伙儿来,是要商量
一下收麦的事,日本人来了。我们都躲到这山里头。我原以为,日本人在黑山阳,
也不过十天半月,现在看,我眼药吃肚了!我,罗海清,对不住大家,让老天爷短
我三年阳寿吧!”罗海清顿了一下,又扫视了一下人群,接着说:“我个人没了脸
面.不要紧!可黑山阳的麦子不能不要哇。谁不知道我黑上阳五十里粮仓,闻名天
下呀!原来我想,日本人十天不走,我们就等他二十天,二十天还不走,我们就等
他三十天!可两三月过去了,日本人还不走!我们再等也没啥,可黑山阳的麦子不
能等呀!麦子,麦子,麦子都快焦到地里啦!”罗海清说到这里,用双手捶着桌子,
一下子站了起来,眼含泪水,看着大家。人群中也传出了抽泣声,有人很响亮地抽
鼻涕。罗海清声带哭腔,几乎是在喊叫。“我们能等到啥时候?日本人要是明年不
走,我们就等到明年?!”
人群中忽然站起一个汉子来,大叫道:“我日他日本人的八辈子祖宗!”大家
扭头一看,见是黑山阳油坊的油匠马铁锤,愣了一刻后,都跟着高一声低一声地骂
起来。人群中一片嗡嗡声。
“我日他个黑姐……”
“他奶奶那个熊……”
“炮敲他个舅子……”
“……”
“别嚷嚷啦!”罗海清拍了一下桌子,“骂有啥用?骂能把日本人骂走,把麦
子骂到家里去?”人群静了下来。罗海清继续说:“今儿后晌金怀来找我,说他一
个人要回黑山阳割麦,我思忖着,他一个人回去咋能行?还不是像跑子和成娃那样
白白送命!”说到这里,人群中有一个女人嘤嘤地哭起来,大家看见,那是王跑子
的婆娘姚桂秋。于是有人又骂日本人,有几个女人则凑过去安慰姚桂秋,很温柔地
拍她的肩头,总算止住了她的哭声。罗海清鼓足劲儿喊道:“要回,咱们都回!”
黑压压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曹茄子”迟迟疑疑地站起来,瞅了瞅大伙,然后看着罗海清问:
“要是那鳖子们再开枪呢……”“曹茄子”是个外号,人们为什么叫他“曹茄子”,
又是谁送给他这个外号呢,谁也不知道,大概是他的样子长得像个茄子吧,反正人
们都这么叫他。他的话音还没落地,马金怀“霍”地一声站了起来,吹胡子瞪眼地
朝他吼起来:“我看你是不想回去!你这个懒虫货!要不是怕死气都不想出!年年
割麦都是叫老婆骂着撵到地里……”“曹茄子”一下子涨红了脸,说话也结巴起来:
“我……我啥时候说不想回去啦……”
“曹茄子!”罗海清瞪着“曹茄子”厉声喝道:“别嚷嚷啦!我看你就是有些
怯冷怕热、胆小怕事!你要不想回,你可以不回!”罗海清又朝大伙说:“不光是
曹茄子,对谁都一样,想回了回,不想回了不回,不勉强!”
袁拐子说:“好爷,不回?不回麦咋弄!麦子又不会自个儿跑到家里……”
马铁锤说:“就是。”
赵柱子说:“去年种麦时,光牛圈粪我就担了四百多挑,大粪……”
侯七斤忽然叫道:“谁不想回也行!麦子我替他割,谁割算谁的!”
众人哄笑。
没有人说不回黑山阳,没有人说麦子不割。不过现在罗海清考虑的是怎么个回
法。毕竟有日本人在那里,黑山阳1945年的夏天毕竟不同于往年的夏天。毕竟有王
跑子和齐成娃被打死的例子。罗海清是黑山阳的主心骨,在黑山阳只有罗海清可以
这样将人召集起来握着水烟袋讲话。所以他得把事情想周全,别人没想到的事他得
想到。是啊,回,是一定要回的,问题是怎么个回法,怎样回去才能将黑山阳五十
里平川的麦子顺顺当当地收回来?所以罗海清清清嗓子问大家:“都说说,这回该
咋个回法?”
人群中一时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袁拐子犹豫地站了起来,使劲挤了挤那双
烂桃似的眼睛,看着罗海清说:“我说,我说……要,要么咱备几色礼,给日本人
送去……”他的话还没说完,罗海清一拍桌子喝道:“贱!”他“咕咕噜噜”地吸
了几口水烟,脸红耳赤地瞪着袁拐子:“咱收咱的麦,给他们送个啥礼?……贱!”
袁拐子被骂得愣头愣脑,像只大猩猩似的弯腰曲背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有人拉了他一把,他才坐下送礼通融的想法被不由分说地否定了。
又过了一会儿,赵柱子站了起来。赵柱子一般不在大庭广众之中讲话,一旦在
众人面前正儿八经地讲话脸就红,红成了酱紫色,脖子上和脑门上的血管绷得像蚯
蚓一样。“我,我说,咱带上土枪、带上铡,日本人要是不让咱割麦,咱拼他个球
货!”罗海清摇了摇头:“不可!咱是回去割麦,又不是回去打架……”死打硬拼
的办法也行不通。
究竟怎么办,主意还得由罗海清拿。罗海清分析说,上次跑子和成娃被打死,
我看原因有三:其一,他们偷偷摸摸回去,很不光明正大,很容易叫日本人觉得他
们不是小偷就是奸细;其二,王跑子嘴害,大概又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惹恼了日本
人;其三,他们人太少,势单被人欺。鉴于这样的教训罗海清决定:
一、除了老弱病残,凡是能回的,都回,这样算来,不少于一千三百人,人多
势众,他日本人也不敢轻易怎么样。
二、罗海清自己拿出一条白被单,让黑山阳的私塾先生秦鹤鸣在旗上书写四个
大字:回家割麦。砍一根长竹杆,扎一面旗帜,由马金怀扛上,光明正大地回去。
三、一旦遇到日本人的阻拦,由罗海清出面交涉,晓之以理。
四、为预防万一,赵柱子等把村里仅有的六杆土枪全带上,其余的人有什么家
伙带什么家伙,一旦日本人动武,就以牙还牙,抢,也要把麦子抢回来。
罗海清宣布了这四条决定,没有人提出异议。罗海清说:“季节不等人呀!要
回,立马就回!现在回去大家伙儿就开始准备,镰刀磨得快快的,明天鸡叫头遍在
沟口的白果树下候齐回黑山阳,割麦!”
黑山阳的人回黑山阳去了。
说是鸡叫头遍在沟口的大白果树下集合,但鸡还没叫大白果树下就站满了人。
人们拿着磨得亮闪闪的镰刀,扛着挑麦捆用的扁担和打麦用的桑叉、扫帚、木锨,
提着饮水用的瓦罐,赶着拉石磙用的黄牛,当然还有几个人按照吩咐背着土枪和生
了锈的大刀,朝大白果树下汇集着、汇集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只要能割得了
麦的,都到了。人们见面时用兴奋的压抑的声音问候、交谈,仿佛要开始一次伟大
的惊心动魄的朝圣。不知哪一家的雄鸡拖着悠长的声音鸣叫起来了,接着是第二只
雄鸡、第三只雄鸡……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像是军营中接连不断的起床号。这时
候,身着一身白府绸、手持银链铜壶水烟袋的罗海清由两个轿夫用兜轿抬着来了。
“人齐了没有?”罗海清问。
“差不多齐了。”有人回答。
“到底齐不齐?”罗海清又问。
“该到的都到了。”有两个人同时回答。
罗海清沉吟了一下,叫道:“上路!”
于是,一支古怪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大约有一千四五百人之众吧。天色朦胧,人们看不清那支队伍是什么样子,却
可以看见一片旗帜白光翻动,在风中发出呼呼啦啦的响声。在旗帜的引导下,是一
长串人影排成的黑色长龙,杂沓的脚步声激起一路鸡鸣狗叫。他们翻过黄花墁,趟
过老灌河,穿过三里湾,绕过黑松崖,天大亮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大黑山口了。
人们终于看清了这支队伍的模样:走在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