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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第1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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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呆地蹲在崖上,远眺石母峰,没完没了琢磨这垛不长一根草的石壁。看着他那种
超尘出世的风采,我忍受了一切屈辱。也只有这种时候,我觉得我的牺牲是值得的。
我默默地陪着他,望着一抹晚霞从山头逐渐降下。那石壁,由红变紫,由紫变蓝,
最后剩下一个黑色的影子。“人间容不得你我,还有造化收容……”我默默叨念,
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天暗了。”他晃晃悠悠站起来,经常是眼泪汪汪。有时,
那个叫周麻子的老石匠也凑热闹,那才是个江洋大盗的贼配军坯子!我看到这么一
个坯子也掺和在艺术里,什么情绪也没有了。偏偏许屏一见他就活多,还拉他到我
们的窝里来,叫我打酒炒花生,和他津津有味地讨论着开凿石壁的方案。那种时刻。
总惹得政治警惕特别高的邻居们,“没事找事地来串门子,象看怪物一样看我们三
个,这两个男人还不怪么?脱了“黄皮”还要挤进“黄皮”堆里干活,莫非怀着大
鬼胎:保不准哪天把这幢楼烧了,煽动劳改犯反了,把管教干部杀了……而他们讨
论的计划,猴年马月才会实现?鬼都不相信会有哪位大人物批准在一座山头凿一个
女人半裸的胸像。

    我不能劝他,也不该劝他。正是一个信念支持着他的全部精神。他并不寂寞;
劈石头劈上了瘾,对石头的坟理比对我的手纹还熟悉;看见人家打鱼,网收拢,鱼
蹦出水面,他乐得象孩子;听说最后一只獐子也给豹子叼走,他会赶到空落落的杉
木栅栏前默哀半小时,比清明上坟的小寡妇还悲恸。难得有个休息日,他就关上门,
要我做模特儿,我常常想起第一次厚着脸皮裸露一双奶子挑逗他的情景,横竖都摆
不出理想的姿态,由着他一遍一遍地调整,象调整照相机的光圈。可是我眼睛里焦
点,始终是迷惘的。在我们的床底下,泥塑的,木雕的,石刻的,无数个像,其实
都是一个人——我!我有时忍无可忍,喊道:“去你的吧!什么力就是爱!就是仁
慈呀!……我身上统统没有!我早就忘记了爱和仁慈……我求求你,死了这条心吧!……”
讲着讲着,我号吻大哭,精赤条条地滚到他的怀里,来吧!这会儿,人家都赶城去
了,我要……!我要不顾一切地叫唤,把他的灵魂儿叫回到人的正常的生活里来,
我需要!我爱……

    但他的灵魂始终没有和我在一起……

    即使他抱着我,眼神里也留着石头的纹理,即使他喘着气,也象石粉一样喷得
我呛嗓子。我也就象被一块石头压着。透不过气来。他不是人!或者是贾宝玉脖子
上那块通灵宝玉,但那也是石头。看来,我注定了要象南洋某个小岛上的那个女子,
陪着麻疯病的高更①,看着他一笔一笔完成伟大的壁画,也看着他一块一块肌肉剥
落、烂掉。——但现在不是印象派光辉四射的时期,我和他的牺牲能留下什么呢!

    一讲到高更和别的什么艺术殉道者时,嘿!他的眼光神采飞扬,……是的,他
娶的老婆这方面的知识不差。历史不就是证明。霍去病墓上的大石刻,敦煌莫高窟
的壁画,还有大同石窟,云岗石窟,发掘出来时,都叫后世人瞠目结舌,乖乖,人
能创造如此伟大的艺术。而在当时,这些无名氏有几个享受过人的尊严?不都是劳
改犯……?他认真地纠正我:“当时不叫劳改犯。叫奴隶。”天哪!这有什么差别!
劳改犯、奴隶和艺术家正是三位一体!他居然创造了一条定律,大凡大艺术品,非
要做到奴隶的程度才有可能完成。我反问他:“那么高更呢?”“他是甘愿做艺术
的奴隶!”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个下作坯子!

    他对一遍又一遍塑造的像,越来越不满意。当然,我这个模特儿已经没有合作
的冲动。我未尝不想唤起自己的欲望,没用!我也快变成石头了。……

    他之不满意,并非完全因为我的僵化。他常常自言自语:“……我想体现的,
不是高高在上的恩赐的仁慈……我要表现一种奴隶渴求的仁慈……”

    终于他又塑了一座女性像,和他的毕业创作完全不一样。那个女性像不是俯视
苍生而是微微昂首,表情端庄却又带着愁苦……最大的改动是他加了一双手,这一
双手,还埋在石头里,是一种想挣扎着伸出来的姿态……

    我愕然。他想表现什么呀……但这座像是真正震撼我了。我甚至觉得艺术家有
时是很残忍的,只要凿两斧子,那双手便脱颖而出了……可是他偏不!

    他难得有睡得如此香甜的时候。看来他自己觉得有了突破,而我却辗转难眠,
月光洒在那尊新的石像上,脸颊上似乎沾着颗泪珠。不!是我自己已泪眼模糊……

    是他的灵魂又升华了,还是或多或少回到人间烟火中了呢?!他大概在怀疑自
己过去那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那种悲天悯人的哲学了……啊!果若如此,他
也会怀疑自己过去对我作出的宽容和拯救并非天经地义。我忽然比任何时候都更怕
失掉他。叫我再和任何别的男人在一起生活,简直是无法想象的。

    但就在这时候,我和他大吵了一场,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这样争吵过……

    他疯了!竟会想抱着他的得意之作到水库管理委员会去请求拨款。他说:“该
动工了!……”轻松得很,好象他是大主任,财政部长,嘴皮一动,大笔一挥,几
百万人民币就会掉下来。于是:石母峰前就会搭起脚手架,他呀,周麻子呀,还有
一大队辅助工都立即开赴工地,轰轰烈烈,连晚上都灯火通明——就象当年建设大
坝时的光景——满山谷都听得到叮叮咚咚开山凿石的声响……。他哪里晓得,大坝
落成后,山前山后已是一片静寂,指挥部原来设想的美化工程,早就烟消云散了。……
我并不是气他与世隔绝的无知,而是怕他的新作引起一大堆灾难:“美化”?他可
晓得当今的美学观?铁青的石头,刻着一个苦歪歪的女人像,还挣扎着一双手……
能叫人批准?!即使管理委员会的钱多得没处化,人家也宁可在山前山后,山顶山
腰,造一百个红红绿绿的亭子,一千个光荣榜,一万个标语牌,也决不会给你许屏
一文钱。谁愿意惹一身修正主义的骚,落一个人性论的恶谥!再上一点纲,是典型
的右派艺术。处处莺歌燕舞的社会主义,哪来这么一个哭丧脸的女妖怪!再糊涂的
官僚主义,可以打着瞌睡让上千上万吨水泥在风里雨里变质,也不会让手指缝里漏
出一丁点儿来支持给你这个艺术家。这么多的运动转悠过来之后,政界、文化界……
甚至卖馄饨的那一界,都懂得一部电影、一出戏、一篇文章,当然也可以是一张画、
一件雕塑,都可能成为折腾亿万生灵的发端。反右倾之后,刚过了两年安生日子,
那些吃运动饭的家伙,手正痒痒呢!你许屏算老几!偏要伸着脖子让人家拧,还没
等你凿石母峰,你自己的脑袋瓜八


    ①高更,十九世纪法国印象派大画家。成会被人凿个大窟窿了……那时,有谁
来同情你!

    他听我喋喋不休的劝说,反而更来劲了。“管理委员会不管,我拿到省里去,
拿到中央去……”

    哇!亏得他脑子里还知道中国有省,有中央!

    我真急了,狠劲抓住他的手。他已经找了一条麻袋,要把那尊石像装进去。……

    我们吵架是没有声音的,他是天生没有嗓门,我是不敢大声嚷嚷,生怕惊动左
邻右舍,那苇子隔的墙啊!

    我们两人的脸都胀得通红,由通红又变得煞白……

    我们彼此抓着的手,都把指甲盖拖进了对方的皮肉。我的手臂上都淌血了……

    我们两人的眼睛都在燃烧,我觉得我的心都被烧得枯萎了,但即使烧成灰,我
也不愿意他和他的艺术一起套上绞架。我忽然间产生了那么大的力,居然和他开山
劈石的手劲抗衡半个多小时,这不正是因为我的爱!爱他,爱真正的艺术……

    他终究被女人的眼泪泡得酥软。他松了手……

    但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史无前例的日子开始了……

    “文化大革命”初期,我们的日子并不难过,还到城里去看热闹哩。其实在岛
子上也够看的。红卫兵和造反派押着一船又一船的大人物,送到这个圣赫伦岛来。
岛上临时搭起了许多芦席棚。别人指指戳戳地告诉我们,这是某书记,这是某某部
长,这是某某院长,这是某个权威。他们排着队,听名字,都是常见于报端的头面
人物,那时却由着造反派象赶鸭子似的一会儿赶到这儿,一会儿赶到那儿。连他们
排队买饭都惹得好事之徒围观不息,大惑不解,好象这种人物本应不食人间烟火,
居然也端着大菜缸子狼吞虎咽,象杂技队里受训练的狗熊……

    连管教所也成立了造反队,分成两派,哪一派都标榜自己是正宗左派。就象我
小时候在街上看到“真正王麻子”和“真真真正麻子”的两块招牌,只隔一条街,
遥相呼应而又彼此虎视眈眈、这个劳改分队里,有一些犯人原来的罪名是极右分子,
都因“翻天”获罪,而今都瞪大了莫名其妙的眼睛,被造反有理的大红旗撩得唉声
叹气,埋怨自己赶错了年头,河东河西,天大误会!但这些人别做梦,哪一派都要
在他们身上表现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无比,谁都可以在他们身上踩上两只脚。

    副市长同志以为建设水库时,这里繁荣昌盛?不!那阵子才是真正的盛世,馄
饨铺子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不衰。

    谁也没工夫理睬我们两个不伦不类的人。我们成了自由公民。

    但我惊奇起这位从来不沾政治边的艺术家居然逐条逐条读起“十六条”来。真
是触及每个人灵魂的大革命啊!连许屏都不例外。

    也好!关心关心政治,他能知道点厉害。我常常听他在一旁嘀嘀咕咕自言自语。
他摇头晃脑:“唔……文化么!是要革命……和文艺复兴一个道理……”“自己解
放自己……这……自己?……对!自己!……”他呵呵地笑出了声,多年的阴悒一
扫而光,又冒出了那种晃晃悠悠,但熠熠灼人的光亮。

    这时,岛子上来了一位年轻显赫的人物:伍玉华。

    别以为只有许屏看中石母峰的陡壁,伍玉华也有一番雄图大略。他当时刚刚从
省艺术学校毕业出来,是市委系统的造反派头头,亲自来岛上监督走资派和反动权
威的改造……他一眼就看中了这块鬼石头……

    伍玉华的宏伟计划是要在石母峰顶竖一座灯塔,还要在石壁上凿一条林副主席
的语录:“大海航行靠舵手……”能说他没有艺术想象么?!管教所的造反派,立
即向他推荐了许屏。

    听到这个消息,还得了!那不等于扒许屏的心,割许屏的肉?他急得团团转,
我给他出了个主意:“……这种时候,你不能硬挡,好歹装点病,能拖就拖,兴许
他们也是一阵热,反正朝令夕改的事多呢……你听我话,沉住气,先到医务室里去
弄张假条,就说你头晕……这种头晕的病敲开脑袋瓜子也查不出结果的……明白吗!
总不能叫一个头晕病的病人爬到几十米高的悬崖陡壁上去……”他晤了一声便走了,
我以为他听了我的话,也就到图书室去整理旧报纸了……

    唉!我太糊涂,我当然应该明白,这个憨大决不会到医务室去装病的,……傍
晚,我回家的路上,已经听到了消息……

    等我回家,满桌满地都摊着他的泥人,石人,木人……我马上意识到不妙。这
些玩意儿,“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就把它们装进木箱,塞在柴禾堆后面……他怎
么都搬出来了呢!

    他正兴高采烈,说是刚才把伍玉华请来过了。他眉飞色舞地说道:“人家客气
着呢!还叫我一声老师……我把我的计划对他讲了。我告诉他,十几年前我就下了
决心啦……怎么样!咱们也来个文艺复兴!……只要你能筹划到钱,就开工,甭造
什么灯塔……那都是图解!太俗!更不能在石壁上凿什么字……太可惜……。”他
指指满屋子的他的杰作。“……我都让他看了……我不是瞎吹牛,我是一次又一次
地修改,我日日夜夜想……想得都快疯了。我对他说:马上动手吧!这才对得起
‘文化大革命’……”这个憨大还从来没有这么喜形于色过。“那个伍玉华蛮痛快!
钱!他有的是!……他一件一件看,笑得乐呵呵的……”我那时正想拍他一记耳光,
让他清醒。我的可怜的憨大!亲人!你懂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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