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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第1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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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何处的录音磁带上。有朝一日;会端出来再放给我听,那真够我呛!就凭我现在
容忍一位素不相识的女人这样肆无忌惮地揭开虽属过去但至今尚未触及的阴暗。那
些戴过纸铐而如今又大权在握的头头脑脑能受得了吗?我一头冷汗,我呆呆地望着
那个女人冷冰的脸,听着她嘴里吐出来的阴森森的话。我相信那是真实。真实往往
是阴森地站在你面前的……

    “……但这副纸铐又确是象征。象征着两千多年的封建幽灵,在二十世纪八十
年代还大摇大摆地在你我面前晃荡。伍玉华不愧是大天才,他不学无术却无师自通。
深深懂得划地为牢的哲学奥秘。他不必用棍子,用刀子、他鞭挞了你的心灵还能叫
人家多少年后都不敢揭开自己耻辱的伤疤。你到这个市里工作也好几年了,不是还
没有听哪一位书记或者哪一位委员以及部长、局长,象揭露其他迫害那样讲过纸铐
吧!但是,我相信绝大多数人早已明白过来,唯其越来越明白,也就越隐藏得深。
立了贞节牌坊的节妇遭到了强奸,比大姑娘更羞于张口。伍玉华最懂得这个道理,
所以他敢毫不在乎地要挟市委常委里的几位老糊涂,提名让他进市政府的领导班子……
和您竞选。假使中国也有竞选总统,他肯定会发表电视演讲……怨我直言,您的政
治手腕比之这位伍公子,差远了!”

    我连连点头,这算是对我最高的奖赏了。我问道:“许屏也戴上过纸铐?”

    “轮不到他这样的小角色。对付小角色可以直接施以肉刑,罚做苦力。或者干
脆套一副纯钢的脚镣手铐。中世纪教皇发行赎罪券,穷苦老百姓哪里买得起!纸铐,
是用来对付头面人物的。头面人物最怕掉头面,懂吗!伍玉华是一个不错的心理学
家……副市长同志,有许多事物的逻辑,是很难用正常人的思维去解释的。不是伍
玉华怕人家揭了他的底,倒是那些被侮辱了的人怕把纸铐这段事重新端出来。犯罪
犯到这个份上,才算高手!……”她又冲了一遍茶,“我现在扼要地把许屏行凶的
原因讲一下,……啊!都快天亮了……您能耐着性子听我这么些不着边际的议论,
我很感激。”

    我还是第一次从这个女人嘴里听到感激二字。我苦笑了一下:“讲感激,未免
过早。”这是因为窗帘后面那小玩意儿,我在斟字酌句。

    她是聪明的,会意地一笑。

    “……就因看见了纸铐,许屏的信条摇晃起来。‘文化大革命’后期,造反派
巴偃旗息鼓,那些戴过纸铐的头面人物也重新有头有面。他——这个没有任何法律
根据的犯人,也不了了之地回到原来的破楼。又一次的人去楼空。可是,空楼里还
有许多张剜过两个洞的纸扔在地板上、楼道里。他时不时捡起一张,翻来覆去地看,
象是看一本天书,又象是看一张符咒、他会看得眼睛发直,肌肉抽搐。我害怕了,
以为他得了神经病。他确也已到了发疯的边缘。他没日没夜地象一只蹲在崖上的猴
子,没完没了地望着湖那边。……石母峰依!日是石母峰,山顶上的灯塔已经拆除,
刻在石壁上的字也用水泥填平,但山河和人一样,都留下劫后的伤痕。残阳如血,
石母象淋了一头一脸的血……我执意要离开这倒霉的岛子,他却无动于衷,身体和
灵魂,都焊在岛上了。”

    “他还摆弄雕塑么?”我问道。

    她摇摇头。“……我特意把斧子,凿子,塑刀,转台都给他准备好,他连看都
不看……本来。就这样拖下去,听任岁月的长流把一切都冲淡也就算了,偏偏那个
鬼又到岛上来了……”

    “伍玉华?”我脱口而出。

    “还会是谁!”

    “什么时候?”

    “七七年春天,‘四人帮’已经垮台后半年了”

    “那个时候了,他来干什么!能捞到什么?”

    “我的太守!难不成您也和许屏一样,都是外星球来的生物?……不过您不象!
伍玉华,他居然以一个艺术同行的身分来看望许屏了,又一口一声‘许老师’……
你吃惊么?……嗨!确确实实是这样。他拍拍许屏的肩膀:‘……许老师,我一贯
信奉您的格言。仁慈就是力!’我转眼一想就明白了,准是我的憨大那年鬼迷心窍
地向他讲了一次道。我冷笑道:‘你这位大司令真是仁慈呀!’他眉毛一挑:‘我
还不仁慈么!’他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挖了两个洞,还在我面前扬了扬:‘瞧!……
那些当权派不都是我伍玉华一手保护下来的?!’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朝我和许
屏谄笑道:‘许老师……还有朱竞芳同志,你们要给我做一个证明,证明我是冒着
风险,在“文化大革命”中保护了咱们市里一大批老干部。我父母也是老干部,我
都顾不上他们,披星戴月,守在这个岛上,日日夜夜为了这批最宝贵的财富……你
们无论如何应该给我作证。我决不会辜负二位……’听他这么说,我起初还只是浑
身起鸡皮疙瘩,但是当他的脸凑到我面前时,我忽然想,怎么人这个称号里,竟然
也会包括这么一种怪胎!一阵血冲到脑门子里,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应该用
双手扌卡在这个白面书生的脖子上,把他扌卡得眼睛翻白,脸皮发紫……我要亲眼
看到这个鬼在我的手里断气……我要听到他颈脖梗子折断的声音……只有这样才解
恨!在我思维急速跳跃的时候,我竟没有发觉许屏是怎么离开的。当我的血已经凝
聚到手指尖,立刻要朝那个鬼脸伸去……我自忖没有力量能掐死他,但我要把这张
枉披一张人皮的嘴脸撕下来!让伍玉华脸上留几道疤,看他怎么回答人家。这些疤
是怎么来的。但是,我的手还没有伸出去,许屏从屋里冲出来了,他大叫一声,一
个箭步跳到了伍玉华面前,手里举着一把凿子……我眼睛里金星直冒,只听得一声
尖厉的叫声,伍玉华双手蒙着脸,嚎叫着,拔腿就逃……许屏一凿子凿在伍玉华的
胳膊上……他还要追,我却一下子清醒了。我使劲抱住了他。他象一头发疯的野兽,
拼命的挣扎。我哪里抓得牢他!他猛地一推,我跌出去几步。他还要追,我跪在地
上,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脚。我看见滴在地上的魔鬼的血,尽管心里感到一阵痛快,
但毕竟明白过来了:杀人是要偿命的,我苦苦地哀求起来:‘屏……你不能动家伙……
把那把凿子给我……要杀的话,由我!你有用!你还要刻石母峰……我反正已经是
一块废料,我……我去……’我讲的是心里话,如果说那个时候,我还有用处的话。
就是和那个姓伍的小子拚了,同归于尽!许屏一下子怔住了。就在我们两个又扯又
拉,发懵发怔的片刻,伍玉华逃掉了。……”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就是
所谓行凶杀人的过程。……存心杀这个鬼的话,我还来得及追上去。但是我们毕竟
不是杀人的坯子。……许屏行凶,我是唯一的证人,我两页纸就把证词写完了……
但我总想写厚厚一本书,证明这个所谓的杀人犯有着一副多么难得的菩萨心肠。但
是,又有谁愿意看!……”

    “谢谢你,你的这本书的草稿我已先看到了。”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还该讲什么,
默默地望着她咕嘟嘟地一口气又喝完了一杯茶。

    “这后果你可想而知。逮捕,坐牢,审讯,判了十五年徒刑,又被发配到这座
冥冥之中和他结上不解缘的岛上来。这是唯一的一次有判决书的劳改,所以,我没
有资格陪伴他。我只好等待。等着公正二字,真正降临到许屏头上。”

    “在我之前,你对市里别的领导同志讲过么?”

    “从来没有那么详细,人家压根儿没有打算听详细的。我也明知是白费口舌。
政法大权握在伍玉华的娘老子手里!我的胳膊能拧动这条大腿?”

    “李燃同志挺关心许屏的事呀!……”

    “他是个忠厚长者。”她几乎用哭一样的声调迸出了几个字:“……但是他也
戴过……纸铐!”

    我的头脑里被什么轰了一下,不由地又想起窗帘后面。

    “你觉得老许的问题怎样解决才好?”

    她圆睁起眼,生起气来:“市长大人!是您应该问一问自己,这样一位天才,
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扔了?国家舍得吗?……”她站了起来,连手都没有伸给我,径
自拧开了房门。

    我追出去,她已走到楼梯口。我留住了她,说道:“我现在只好这样向你说:
我设法先把许屏借调出来,让他参加一项工程……同时进行甄别调查。”

    “什么工程。”

    “也许就是老许梦寐以求的……”

    朱竞芳的脸刹时亮了,象沾着露珠的花瓣,虽然已经是萎缩的花瓣,但添上点
湿润,还是透出一丝残红。

    她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噔噔地下了楼。

    话说出口,”我顿时又有点不安……我有没有这点能耐呀……副市长!

    我急忙赶回办公室,打开抽屉,找了一把小刀,我要把那个可爱的录音话筒割
下来,嘿!这份心理,真有点孩子恶作剧时的乐趣。

    等我撩开窗帘,大吃一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真是什么都没有了。干干净净;不露痕迹,一眨眼工夫,最多两分钟……

    我想追下楼去。偷声音的贼不会跑太远。我又想立即拿起电话,通知保卫科。
但磨蹭半晌什么也没有做。我后悔为什么不在一发现它时就断然措施。晚了!我自
以为挺老练,抓到了这种小家子气的窃听手段,足以使人振聋发聩,但却空空如也。

    我又气,又恼,就象嚼了一嘴苍蝇。

    还有两个小时,广播体操的音乐就该响了,副市长又将开始一天的案牍之劳形。
预制构件厂的扩建,水泥仓库的翻修,西城果子巷的拆迁,科技情报大楼等着电梯
运到,一座合资经营的饭店催着方案……我居然摒弃了三个晚上连同一个通宵,陪
着这位女士,听她象一条河一样,淌过二十多年的苦水……把我搅得思潮起伏,居
然差一点拍案而起:“得!许屏的事一笔勾销……!”

    冷静下来之后,我手脚又有点发麻,这一场盘根错节的官司我陪得起时间么?
一个刚上任的副市长!虽然我也已四十五岁,但是坐在市委会议室环顾四周,几乎
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事业和身分上,我都必须带着双重的谦恭,才敢悄悄跻身
一隅。新旧交替时的年轻化是那么好化的!眼下,上层的领导班子尚未彻底调整,
中层更加人心惶惶,事业上的人事更迭和庄稼季节的青黄不接都是性命交关的时候。
我本来就常常自省,怎么在市一级机构调整尚未全面铺开的情况下,偏偏挑了我这
么个平庸之才做试验品!幸好,我如履薄冰地干了半年,上下左右评价我这个副市
长,都称为随和,好听一点叫平易近人,任劳任怨,还挺尊重老一辈,可惜,还没
有到开我追悼会的时候。我的随和能随到骨灰盒子里去?!随和到别人在我窗口挂
着窃听话筒也一笑置之?!唉!

    这会儿,我脑子里堆起了一个超现代派的雕塑。发锈的钢筋。闪亮的铝合金电
梯指示灯以及一副纸做的手铐。我几乎被这一堆毫无联系又偏偏拧在一起的东西撑
得几乎炸裂。得从炸裂的头颅骨缝里把这副纸铐取出来,付之一炬,拉倒!但是这
副纸铐却夹在骨头里,变成了铁铐,镜在天灵盖下面了。

    倒霉的石母湖之游,游得我象失去双桨的小船,没主意在漩涡里打转转。

    我盲无目的。冲出房门,下了楼,走到市府大院的院子里,不知不觉来到车库。

    值班调度很礼貌地招呼我:“丁副市长,你好早!要车?”

    我居然点点头。

    “上哪儿?”

    “石母湖!”我脱口而出。

    汽车驶上郊区公路,司机转过脸问道:“您那么早就到水库去?”

    我漫不经心地嗯了一下,何必解释,连我都解释不清。完全是忽然间的心血来
潮。

    “你们都辛苦喔!”司机并非恭维。

    “辛苦你了!”我礼貌地回答着,猛一怔,想到他讲的是“你们”——换句话
说,在我之前还有别人也要过车。我问道:

    “刚才谁要车了?”

    “伍处长!要伍书记的车!……”

    “那么早!”

    “是喔!现在领导作风都变了。”

    意料之中!我差一点问这位伍处长手里拿什么。唉!我也那么傻!几合磁带,
装在口袋里不就完了,即使他带一架四喇叭的大录音机,我又如何?如果这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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