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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
“是个女将军。我封的。”
她笑了,他们之间应该如此,谢谢你,许潜。
早已过了开饭时间。她回到住处时,父亲和秘书都不在了,只是饭桌上放着一
份饭菜。
“爸爸总是这样。”她的鼻子不知为什么有点发酸,“唉,爸爸,我和许潜商
量好了,要创造一个机会,你千万抓住这个机会啊!”
五
赵锡平又一次失去了内心的平衡,而且,他觉得很难靠自己的力量去恢复平衡
了。
晚饭后,他和秘书漫无目的地在大院里的一片杉树林中散步。冬天的杉树林散
发出一种温柔的清新,使赵锡平得到了些许感官上的愉快。
秘书早已发现他情绪不好,一口一个“政委”叫个不停。赵锡平当顾问一年多
了,但接近他的人都知道他不喜欢“顾问”这个称呼,因此都照样叫他“政委”。
他很感谢秘书的好心,但他无法向这位年轻人敞开心扉。他其实常常听不见秘
书在说什么,只是哼啊哈地随口应着。
不知不觉中,这散步的路线将两排平房投入了他的视野。这平房是大院里众所
周知的“贫民窟”。“啊,”他觉得心里一亮,“走,我们去看一个人。”
“谁?”
“李怀”
赵锡平边说边加快了步子,他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在前边的那排平房
里,住着一位昔日的将军,此时此刻,他怀着一种模糊而强烈的愿望,要去看他。
李怀,这个目前处境比他要坏上一万倍的昔日的同僚吸引了他,给他心上那不
平衡的天平准备了砝码。
但是,这个名叫李怀的人此时却一无准备,元旦对于他没有任何新奇感,他正
坐在他那间只有八平方米的“起居室”里,读一本文摘性杂志。八年被遗弃的生活
磨去了他原先的将军风采,六年贫民窟的环境渐渐地把他造就成了另一个人,仿佛
他已经忘了他的历史,他的过去,仿佛他与生俱来就是住在这里。只是偶尔,从他
那于瘦的脸上会流露出某种气质,使人推测他的过去,宛如从人类的尾骨上去推测
类人猿的尾巴一般。比如,他举手投足是文雅的;比如,他定要隔出八平方米作吃
饭、会客用。
赵锡平认识李怀已有三十多年。五0年赵锡平任师政委时,李怀调来任副政委,
一年后,赵锡平升调了,李怀接了他的班。六八年,赵锡平升调到K城任某军种政
委,七0年,李怀又调来任副政委。”
按理,老熟人再度合作,是应当融洽的。起初也确实如此,但很快就发生了变
化。
那是李怀上任后不久,在所属部队的干部名册中,他发现了一位不平常的年轻
人。他心中暗暗惊讶:这年轻人虽说不过是个基层的技术干部,却有着令人由敬生
畏、甚至顶礼膜拜的亲缘关系。赵锡平怎么连谈也没谈起过他呢?真是有宝不识宝
啊!在一次下部队检查工作时,李怀有心认识了他。年轻人相貌英俊,谈吐机智,
应当说是颇具才华的,李怀益发奇怪赵锡平为什么不早早地破格提拔他呢?李怀对
这年轻人表现出极大的尊重和关注,同他长谈了两个晚上。向他表达自己对领袖的
无限忠心,对军队的深谋远虑。
回到机关,回想起同这年轻人的相识,李怀变得热血沸腾了。他象无论哪个聪
明人一样。意识到这将是他人生道路上一个难能可贵的契机,他必须紧紧抓住不放。
从此,他经常投书于年轻人,象一个恭顺的下级对上级那样汇报交心。
李怀果然有他独特的政治眼光,不久,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形势发生了疾速
变化,这年轻人眨眼间扶摇直上九万里了!他成了李怀的上级。年轻人并没有忘记
这位忠心耿耿的长者,他召见李怀,同他谈大事,李怀则洗耳恭听,受宠若惊。
一九七三年夏秋之交,李怀大显身手的机会终于来了。军内要追查同林彪反党
集团有牵连的人和事,直接目标便是赵锡平。
在那次常委会上,本来是赵锡平主持会议,可会议刚开始,李怀突然拉下脸,
大声呵斥要赵锡平交代,一下子把赵锡平推到了被告席上。
赵锡平始而惊讶,继而大发脾气:“你知道你就揭发,我没什么好交代的。”
他认为李怀一直是他的副手,没有资格对他吹胡子瞪眼。
但李怀并不示弱,他提出了关键性问题:赵锡平在“九·一三”那天给某死党
打过多次电话。这问题把赵锡平镇住了。他忘不了那个令人魂飞魄散的夜晚,他突
然被急促的电话铃从床上叫起,火速赶往指挥所,进入了一级战备。可第二天又并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于是,他打电话给他的上级。他急于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他
有许多猜测但又无一点把握,他只觉得心慌意乱,预感到出了大事,但怎么也想不
到发生的是副统帅叛逃的骇人事件,怎么也想不到他的上级也是到统帅的死党。后
来,他为电话问题确实后怕过,可两年过去了,没人追问他。他渐渐也就安心了。
可为什么现在又旧话重提呢?
但他马上发现,原来李怀是有后台的,这后台就是那年轻人。
几天之后,趾高气扬的年轻人来作指示了。当赵锡平尊称他为XX政委时,他手
一挥:“不要来这一套!我姓X,我叫XXX!”他慷慨激昂,讲了一番新秩论,然后
说道:“赵锡平,你不要要驼鸟政策嘛,你藏了脑袋,却露了屁股。死党XXX是你的
上级,你从军级干部搞到正兵团,对他是感恩戴德的。你给他打电话,说明你对他
感情深,向他通风报信。要是林彪阴谋得逞,我是要掉脑袋的!可你们有些人是要
升官发财的!不要讳疾忌医嘛。我这一辈子能评价个三七开,就感到无上光荣之至,
你们呢?”
赵锡平被慑眼了。尽管他心里觉得一个长辈被一个晚辈训斥实在不是滋味,但
他不得不顺从。在这片天地里,谁敢不敬这年轻人三分?就连看球赛,那两位老首
长还不是一边一个坐在年轻人身旁,给他披大衣,给他倒茶水,竭尽低三下四之能
事。
他开始检讨,但一次次通不过,每次都是李怀跳出来,气势汹汹地说他“避重
就轻”,“蒙混过关”,“态度不老实”。
他不得不步步上纲,他先说自己犯了方向路线错误,又说自己被拉上了“贼船”,
但交代不出谁拉他的;最后一咬牙,干脆说是自己主动爬上了“贼船”……
赵锡平的这种检讨,自然已毫无实事求是之意,一个向来指挥别人的将军突然
要调过头来打自己的嘴巴,其内心的屈辱感是可想而知的。在一次常委会上,他检
讨完了,李怀正在慷慨陈词,他却有意无意在笔记本的上沿反复写着“煮豆,煮豆,
煮豆……”可一会儿,他又立即涂抹了。
李怀就坐在他身边,眼角余光也就看见了。他一楞,意识到赵锡平此时的心境,
他的讲话不觉中断了。但他很快就恢复了思路,他干脆这样说。“我们并不是同你
赵锡平个人过不去,这是继续革命的伟大战略部署,希望你去掉私心,跟上革命步
伐,不要被革命淘汰,成为可耻的同路人。”
话是这样讲,可不知为什么,散会后,李怀自己的头脑里竞老是响起曹植的
《七步诗》。而这时,年轻人又召见他了,对他的工作表示满意,要他加倍努力,
又讲了许多继续革命的新理论。
李怀的心坦然了,亮堂了,个人欲望和革命要求是这样一致,这革命就不再是
一种痛苦而完全是一种满足。是啊,他李怀是个凡人,但他决心紧跟那些伟人。要
紧的并不是赵锡平同林彪死党有没有牵连,而是必须按年轻人的意图去行事。由此,
他对赵锡平的态度越加强硬。
赵锡平一遍遍检讨,他的检讨被打印出来,发到部队。无穷尽的检讨使群众对
他议论纷纷,但也因此暂时没有被撤职。紧接着,李怀又发动新攻势,到处贴满了
大字报,非要赵锡平把七三年当兵的赵进进退回去,以表示他“三要三不要”的决
心。
赵锡平万般无奈,退回了女儿。一个多月后,“批林批孔”运动掀起来了——
原来年轻人先走了一步。
这就是赵锡平在十年动乱中遇到的唯一的政治风波。
李怀立了功,路线觉悟高,七五年年底,他被平调来A城,就在赵锡平今天整党
的单位任副政委,上面明确告诉他,准备接政委的班。可是,李怀并没有真正交上
好运,仅仅一年工夫,连江青都钅郎铛下狱了,更何况那年轻人呢?
顺理成章地,李怀也被停了职,紧接着,又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送农场劳动。
这一切来得如此迅猛,一直到他蹲在水田里。一束一束地插稻秧时,他才意识到他
永远完了,他自己才真正是他曾经痛斥赵锡平的那种“过得了民主革命的关,却过
不了社会主义关”的“背时鬼”。
一九七八年,根据政策又将他送回A城,他原先的小楼已经住进了新领导,他被
安排到如今的“贫民窟”。
于是,他在“贫民窟”里默默地度过了六年。于是,他静下心来,开始了穷根
究底的思考。
他十分吃惊地发现。从被停职起,他没有一点反抗,对一切他都是乖乖地认可。
是他一开始就全想通了吗?是他对自己投入政治漩涡的各种结局早有所料吗?不,
不是的。那么,他李怀的锋芒、好胜心,到哪里去了呢?他这才意识到“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的政策在他心里是这样根深蒂固。原来他本能地也要走从宽之路,他回
想起自己当时的气势汹汹,不觉无地自容、他有什么实在的力量?他不过是孤假虎
威借助了当时的潮流。只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很多人早就在私下里骂
“四人帮”,唯他李怀执迷不悟,那么死心塌地地相信那年轻人呢?直到有一天,
他在一部电影里看到有一位人物引用拿破仑的名言,说什么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
好土兵,他才恍然大悟:这观点太危险啦,他正是因为一直持有这种观点,才会投
靠那年轻人。可他万万也想不到那年轻人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反革命。都说要跟路线
不跟人,但路线不是空的,有人才有路线,他李怀正是自以为抓住了一条最红最红
的线才敢押上身家性命啊……
有一天,他的那排房子里有家又吵又闹,妻子说,是一个被迫害致死的干部的
家属找来了,要那男人偿命!李怀顿时冒一身冷汗,所幸他还没有欠下人命。不过,
曹植的《七步诗》又在他头脑里响了好几天……
恶有恶报!想到这里,他服气了。他住在“贫民窟”里,不再企求别的,自己
犯了错误,天经地义应当受罚。
一九八四年初,他的问题结论下来了:给个党内处分,按副兵团待遇离休。
没有降职!这结论无疑太宽大了!李怀那绝望麻木的心感到了一点活气。
妻子却说:“总算熬出头了,可以搬家了。八年抗战咱也抗了六年,这地方我
再也住不下去了。”
“你怎么一有结论就闹待遇?”
望着丈夫那呆滞的目光,妻子凄然泪下,六年的贫民窟生括,何以将这个争胜
好强的人磨得这般痴愚?
“这叫实事求是。”她向他解释,可一旦开了口,又止不往要发牢骚,“我跟
着你算倒霉,本来,按我的级别,在我们单位起码可以分一个单元,比这里不强得
多!你不知道,这六年每年有大半年我都为下雨房漏提心吊胆,生怕家里淹了,怕
你一个人在家里泡病了。现在总算有了结论,你赶快写个报告反映一下、说什么我
们也得搬出去。我就不相信,这么大个单位,就解决不了我们这一户。”
李怀无言以对。他那麻木的心被刺痛了。看看你的妻子吧,她头发花白,满脸
皱纹,她整整六年随着你受苦!这房子连厕所也没有,公共厕所又远又脏,她为了
你方便,天天下班去打扫公共厕所。这些年你给了她些什么啊?
后来妻子背着李怀去找管理处。人家告诉她实在没有房子。这不是存心欺侮人
吗?妻子忍不住同管理处吵起来,结果管理处叫人把李怀找来,李怀见状,拉起妻
子就走。
“你去吵什么?”他说,“我这副兵团跟人家那副兵团不一样嘛。”
听到有人轻轻敲门,李怀的妻子一开门不由得大吃一惊:“呀,赵政委!”
“赵政委?!”李怀闻声,霍地站起,手中的杂志掉落在地。
“老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