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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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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政委?!”李怀闻声,霍地站起,手中的杂志掉落在地。

    “老李!我给你们拜年来啦!”赵锡平的声音十分爽朗。

    “赵政委!”李怀这才反应过来,这才依稀想起了明天就是元旦。他一步跨上
前,两手紧紧地握住了赵锡平的手:“老赵……”他又叫了一声,两行昏花的老泪,
滚滚落下。

    其实,赵锡平到A城的第三天,李怀就知道了,他是上厕所时远远看见的、以后,
他每次出门总是小心翼翼。他怕碰见赵锡平,他没脸见他,连做梦也想不到赵锡平
会来拜年!

    屋子里又静下来,四个人全站着,谁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还是李怀的妻子连声说:“坐吧,将就坐吧!”将赵锡平和秘书让到藤椅上,
自己从饭桌下拖出两张小方凳,给了李怀一张。

    “老赵,你身体还好?”李怀终于也说话了。

    “很好,很好。”赵锡平非常随和地坐在藤椅上,他眼望别处,实在不想看李
怀的脸。这张衰老而憔悴的脸,会使他生出许多对于人生和宦海的感触来。

    “顾琳她好吗?”李怀又问。

    “好,挺好。”

    “孩子们也都好?”

    “全结婚了,现在我们家第三代就有五个。”

    “进进她,还在部队上吗?”

    “在。”赵锡平的心“格登”一下,李怀还能问起进进?“她今天刚下火车,
过两天我叫她来看看你们。”

    “啊,啊,”李怀又泪眼模糊了,他掏出手帕轻轻揩着,“好,好,欢迎进进
来,欢迎她来。应当请你们吃顿饭,可这地方,你们……”

    “不用客气啦,老李。”赵锡平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你振作精神吧,你的
房子问题我知道了。党委下一步搞整顿,就要给你解决。有什么困难,你就找司令
政委。”他安慰起李怀来。

    “老赵,你……”李怀实在说不出话了。

    大约又沉默五分钟,赵锡平看看表,终于站起来:“我走啦,你们有空去我那
里玩吧。”

    “哦,好,好!”李怀如梦初醒,他也不挽留,夫妻俩将赵锡平送出去很远很
远……

    离开了李怀的住处,赵锡平决定去看他时那种模糊而强烈的愿望变成了一种理
智的寂寞。他早就知道李怀在这里,但他一直不去看他,现在,他意识到他决定去
看李怀是为了减轻内心自责的分量。但他感到并没有用。他现在能清晰地回忆起李
怀的脸了,这脸使他心里泛起一阵苦涩。“唉,凤凰落地不如鸡。”他重重地叹息
了一句,想起回到招待所又要见到女儿,女儿又要没完没了地追问,“她要再问,
我就全告诉她!”他下着决心,可心里陡然空落落的了。

    女儿果然在卧室里等他,却是面带微笑。女儿拉他看电视,仿佛从来没有产生
过任何令人难堪的疑问。

    他的心平和了,啊,女儿,真是个体贴爸爸的好女儿!

                                   六

    元旦到了。旧日历在全世界每个角落都掀去了最后一页。可是,在这同样被阳
光照耀着的地球上,在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刻,世界却比一年中的任何时候更显得千
姿百态。

    富国的人们围着枞树,守着电视,互相祝愿,互相祈祷;可撒哈拉以南的非洲,
却有数以百万计的人因饥饿而面临死亡。

    在尼泊尔境内,来自世界各地的十八支登山队,正向喜马拉雅山诸峰进军;然
而在巴西,“寻金热”正驱使千千万万的淘金者,抛弃了舒适的家庭,辞去了安定
的职位,只身来到亚马逊河流域的丛林,着了魔似地相信脚下就有黄金。

    在北京,市民们涌往大钟寺,向那口古钟投掷硬币以试运气;然而在波恩,西
德总理却忧心忡忡于即将到来的纳粹投降四十周年的日子……

    千姿百态的这一刻!许基鑫将军的这一刻,则是在深沉的回忆与思考中度过的。

    一九八四年春天,将军离开了大军区司令员的位置,离开了他工作了近十年的
办公室。仿佛这片天地少了根顶梁柱,有很长时间,机关里觉得不习惯。“过去许
司令在是这样的……过去许司令在不是这样的……”他的建树已经无处不在,他的
精力和智慧已在这里化成了经验和传统。大家照旧称他为“司令”,他那天生的让
人追随,将人心拢在一起的统率才能,给众多的人造成依赖心理,留下了难以磨灭
的记忆。

    ——这实在是一个人真实的威望所在。在习惯于以衣冠取人的中国,这实在是
难能可贵。可将军并未由此生出稍许豪情,当他正式离开军队的日常工作,再也不
用处理那些头绪繁多的日常事务之后,他的心被一种无穷的寂寞包围了,他相信这
寂寞总有一天会冲毁他那严峻的外表,将他整个地吞噬掉。

    离职的第二天,他曾经穿上一套崭新的军装,站在穿衣镜前照了又照。他望着
自己花白的头发,眯起的两眼,望着那仿佛是刀刻出来的皱纹。“唉,你不中用啦!”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叫道。

    在他的心中第一次生出了悲哀的念头,从此,这念头就总纠缠着他了;这是怎
么一回事呢?我身经百战,我见过多少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的场面;文革中我倍受迫
害,我顶住了常人很难设想的摧残。我已经七十一岁,已经过了从心所欲的年龄,
我以为人类惧怕死亡的软弱心理在我并不存在。可现在,我为什么感到悲伤呢?

    廉颇老矣——老喽!”他终于找到了最根本的意识,心中不觉引起一阵痛苦。
人类的原始性格原来这样顽强,征战的沙场磨不灭它,文明的教养也洗不尽它。那
种对于生老病死的许多感触,原来同样存在于一个将军的思想之中。只是,对于一
个将军来说,最痛苦的不是死亡而是衰老。死亡有时是壮烈的,会延长青春的光华;
可衰老却无论如何是悲哀的……

    自从退离一线之后,他依旧常读军事书籍,但似乎已经不是为了研究而是为了
消遣。他更频繁地同苏立下围棋,可也已经不是为了休息而几乎成了一种工作。附
近有位离休的将军,每天在家里开牌局——打麻将,起初他们请他去玩,但他去过
一次后就不愿再去了。那几个人只打“小和”,不打“大和”,说是“自由市场,
有钱便捞”,几分钟就和一局,摆牌的时间比打牌的时间还多。他觉得不过瘾。最
主要的是他们打起麻将来有一种醉生梦死的情绪,使他极不舒服……

    可是,人的思想有时会在几小时之内发生突变。今天,在离职七个月后,当他
第一次同两位晚辈人长谈之后,他觉得年轻人身上那种巨大的热情把他唤醒了。他
觉得有一股奇妙的、不可抗拒的活力正在心头复苏:个人尽管渺小,可历史的长河
无穷无尽。下一代难道不是比上一代更聪明、更能干、甚至外貌上也更漂亮吗?儿
子的机智,姑娘的聪明,难道不是对老一辈人最大的安慰吗?人老了就应当离去。
让更加新鲜更加有生机的血肉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体——他的心境豁亮了。

    下午,他颇有兴致地去参加了湖北省驻A城办事处召开的湖北籍老红军座谈会。
参加会议的竟有五十四人!大家都操起浓浓的湖北腔,谈起家乡大大小小的事情。
啊,那熟悉的语调,引起了老人们多少联想,多少回忆,激起了他们多少游子的思
乡之情。

    喝着家乡的茶,抽着家乡的烟,手里拿着办事处赠送的家乡的工艺品,将军不
由得又想起了上午给那姑娘讲述的往事。最后一次回老家是一九五九年春节。二十
多年又过去了,现在,家乡该是什么样?父亲和母亲的坟头该长出多少青草了呢?
父亲和母亲是受苦的一代,他自己是奋斗的一代,儿子则是建设和保卫的一代,那
么孙子呢?啊,儿孙们,我们当年出来打天下就是为了你们的幸福,但愿你们不要
辜负了我们!

    他的耳边又萦绕起儿子和那姑娘的话语,他们要他写回忆录,要他提供资料,
也许,他这一代人真的还有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把历史和智慧尽可能多地留给后
人。

    怀着一片真情,晚上,将军开始翻抽屉,翻书橱了,他决定为那姑娘找点资料。
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他写过不少军事论文,他要把现在还幸存的全找出来。他记
得他还有一本自传手稿,不知放在哪个抽屉里了,他要找给那姑娘看看。

    翻着旧物,将军不禁有些激动。打了半辈子的仗,带了一辈子的兵,回想起那
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场景,历历宛如就在昨天。翻着翻着,他注意到一本铅印
的册子——想起来了。是洪定国的文章。洪定国——他的老部下,也是他的亲家—
—许潜的老丈人,如今正潜心于回忆录的写作之中。他写成的这篇关于G战役的回忆
文章,打印出来后,送请他批评指正的。可他只随手将它扔进抽屉里,一个多月了,
动也没动过——他几乎把它忘了。

    而现在,他不由自主地将它翻开来,不由自主地想看几眼,谁知,刚看了个开
头,这篇回忆录就将他吸引了。

    G战役!G战役无疑是他许基鑫的得意之作!哦,那个卓越的年代,那个难忘的
岁月!……

    “许基鑫是一个精明强干的指挥员,”洪定国这样写道,“是一位常胜将军。
兵法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
许基鑫正是一位善于制定新奇策略的人。”

    “噢,这样地吹捧我!”将军自言自语,用红笔在旁边画了个问号。

    “G战役,”他又读下去,“是一次大规模攻坚战。我们东集团军担任佯攻。但
是,我们是直到战役结束了才知道这一真实情况的。在战前动员大会上,许司令说:
‘同志们,在这次战役中,我们东集团担任主攻。我已经向上级首长夸下海口了。
我说我们一定能首先攻进G城。同志们,你们看呢?你们有没有这个信心?’

    “‘有!’撼山动地一声巨吼。

    “‘好,’许司令说,‘那么,从现在起,我们的一切准备,一切目标都是为
了胜利地担负起主攻任务!’”

    “上兵伐谋嘛!”将军笑了,不由得想起了儿子许潜,“唔,我们是有共同之
处。”

    他继续往下读。洪定国详细记叙了G战役的全过程——如何清扫外围据点,如何
进行攻城近迫作业,如何决定向城内发起总攻’

    “九月十六日晚十八点,最后的时刻到来了!攻城的炮声响了!火光冲天,爆
炸声轰鸣。在炮火掩护下,我们东集团X纵队一部分由东门突破。连长陈志焕率一个
班首先登上城头。紧接着,战士们一个一个向上冲。可是,当约一个连的人冲上城
头之后,一发炮弹落地,桥炸断了。后续梯队被阻于桥下,城头连队立即陷于孤立。

    “敌人见此情景,更是集中火力向城头射击。城头连队处境极为艰难,我从望
远镜里看见战士们一个个倒在血泊中。这时,陈连长用步话机对我喊:“首长,请
你转告许司令,人在阵地在,只要有一个人,这城头就是我们的!”然后,他脱去
军装,袒胸露臂,端起一挺机枪,一边骂声不绝,一边向敌人扫射。我熟悉陈连长,
他是只猛虎,同我脾气相似。战士们见连长上了蛮劲,也跟着一个个脱去军装,举
枪扫射……机枪管打红了,打炸了,手榴弹甩空了,可是,后续梯队还是上不来。
真急人啊!这时,敌人相继爬上了城头,连长带领仅剩下的七八个战士同敌人展开
肉搏,但因寡不敌众,最后,只剩下连长一个人了。他满地血污,似乎是从刚刚掐
死的一个敌人身上搜出了三颗手榴弹。在一刹那间,他拉响了弦,冲进了敌群。

    “一声巨响,这个连最后一名同志壮烈牺牲!

    “此时,我军伤亡已达八千,但东西两面均未能突破。总部首长见此情景,有
所犹豫,对东、西集团首长说:如果实在不行,就撤出战斗,重新休整,以图再战。
这时,许司令沉思片刻,向上级建议道:‘我们攻到城下,付出了八千人的代价,
如果此时撤出,少说也要再伤亡三四千,有这三四千人,我们一定可以突破第二道
城墙了。我们困难,敌人更困难,我们一撤,敌人劲头就来了,还是咬紧牙关,再
打吧!’

    “上级采纳了许司令的建议。于是,许司令来到我们这里。那一刻,正是战斗
的间隙,气氛异常寂静,只有断垣残壁上的余烬还在燃烧,只有偶尔可以听见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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