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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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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资本论》,好得很哪,我一口气就读了二百页……涨价只能说明货币贬值,对
不对?”

    “对,对!”女儿连忙附和,“妈妈。你真是活学活用。你算得上是个马列主
义老太太。”

    “这两天我们这里又搞起舞会了,”只听顾琳又讲道,“美其名曰丰富文化生
活,其实还不是互相揩揩油呗,什么东西!你们那里呢?”

    “我们这里没有舞会,有我们也不去。”进进忙向父亲使眼色。

    “这就好,这就好。”顾琳说,“我早就对人家讲,我的孩子个个好,打击经
济领域犯罪活动,我们没有一个沾边的。改革,改革也不见得样样都改得对,搞改
革的人也有左中右,我才不相信那些大把大把捞钱的人就那么好。我告诉你,我都
调查过了,万元户不是壮劳力多,就是有后台,再不就是些搞投机倒把的家伙。不
管怎么样还是少数吧,低收人的还是大多数。不要去赶浪头,东边浪头西边跑,西
边浪头东边跑,跑到最后还是糊里糊涂。”

    “对,对,”进进从来不同母亲争辩——没有用。与其伤了感情,倒不如随声
附和,“妈妈,北京有些干部子女到特区去挣大钱啦,还有的老干部要搞什么开发
公司。”

    “热昏颠倒!”顾琳说,“我才看不上!我们参加革命就是要打倒资本家的,
我们的水平不知比资本家要高出多少倍,怎么能向资本家看齐?我们去挣那个大钱
做什么?腐蚀你们?”

    “说得好!妈妈,你的无产阶级立场确实坚定!确实值得我好好学习!”进进
笑起来。他们家的人。对顾琳的言论,都是这样对待的,反驳只会多费唇舌。

    “怎么样,很坚定吧?”不料这话竟使顾琳更来劲了。赵锡平又皱皱眉。

    可惜顾琳看不见,看见了她也不会理睬,她在家里闷得慌,她愿意同女儿聊聊:
“进进,我告诉你一个笑话:那天我没事去火车站走走,看到几个年轻人,头发跟
女人一样长,再留下去,就该梳辫子了。”

    进进又笑起来。

    顾琳还在说:“反满嘛,剪辫子;搞改革嘛,留长发,中国人的头发永远是一
面旗帜……”

    赵锡平终于站起来了,他拿过女儿手里的话机:“老顾,以后再讲吧,讲多了
总机有意见。”

    “哦,”顾琳大概也意识到了,这才放下电话。

    “唉——”赵锡平叹一口气,“你那个妈妈,她最好把嘴缝上。”

    “嗨,”女儿说,“她愿讲什么你就让她讲讲吧,最极端的观点里也可能包含
着某种有价值的东西。再说,她憋着也难受。”

    “哪一天人家搞大批判,她就成了活靶子!”

    进进耸耸肩,不说话了。

    赵锡平知道这两年来,顾琳牢骚满腹。

    顾琳是解放后作为调干生就读于军医大学的,毕业后在军队医院当了二十余年
医务副院长。她酷爱医学,尤其喜欢研究冠心病和免疫学,在医学杂志上发表过不
少很有见地的论文。她爱病人胜亲人,每次大抢救她必到,为了观察危重病人,她
不知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病人抢救无效死了,她亲自为死者擦身换衣。她收到
的表扬信极多,附近不少老百姓慕名而来求医。

    那几年,报上一再强调重用知识分子,顾琳颇为得意:“就是,我们这样的人,
干到六、七十也有用。医生就靠临床经验的积累,越老越值钱。再说,我的脑力一
点也不见退化。老赵,等你离休了,你就管家,我就住在医院里,多看点病人。”
谁知,没有几个月,她就被宣布离休了——没有人拿她当知识分子,而是拿她当老
干部,换班子,割韭菜、一刀切。顾琳真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宣布离休命令的
那天,她回到家里,抱起她的听诊器,象个孩子般呜呜地哭了。

    “唉,不要哭啦,”赵锡平被她哭得心也酸起来,“又不是你一个人下来,开
朗点嘛。”

    “对,不哭,哭个屁!”顾琳真的抽泣着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不再哭了。

    几天之后,她开始看书写文章了,自题为《顾琳杂文集》,她写得一手好字,
还会画画,将她的杂文集装潢得极为别致。

    她天天写,写完就锁在柜子里,不准任何人看。这举动使赵锡平产生了好奇心。
有一天,乘她不在,赵锡平打开了她的柜子:《天有不测风云》、《一个女人的谈
话》、《寓言二则》、《必然》、《墙头一棵草》……

    赵锡平越看越吃惊,顾琳回来了,他多年来第一次对她大发雷霆:“你赶快给
我烧掉!全是些右派言论!”

    “噢哟!”顾琳说,“你连批判发言也不会。现在‘右派’都是些英雄,‘左
派’才是些坏东西。”

    “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怕什么?”顾琳说,“不工作就等于死了,我还管他那些!马上连军装也
不发了。说我是老百姓吧,没有户口;说我是军人吧,没有军装。青蛙还是两栖,
我倒是两不栖。”

    赵锡平说不出活来,妻子的嘴比他厉害十倍。想当初她刚到部队的时候,才十
五岁,平日默不作声,可一开会就有慷慨激昂的发言。而赵锡平恰恰喜欢她这一点。
那时,部队号召“知识分子工农化,工农分子知识化”,顾琳(她原名顾素玲)这
个初中生,在这种口号的感召下,竟真的放弃了一个她自认为是“心心相印”的高
中生营长(那营长还不够结婚资格),心甘情愿地嫁给了他赵锡平。她为他生了六
个孩子。尤其生老大老二时,部队天天行军打仗,年轻的她,却无论如何不肯将孩
子寄出去,再苦再累也一定要自己哺养。她吃了多少苦!顾琳一生都在改造“小资
产阶级知识分子意识”,她自称没有任何要求,她的嗜好就是看书、上班。她甚至
一辈子没有穿过一双象样的皮鞋,没有烫过发(其实她长得很漂亮,可就是不打扮)。
这两年离休后,她常常腰里扎条破裤子,就腌咸蛋啦,晒干菜啦,有一次一位客人
来,正撞上顾琳搞得满手泥污,他还以为顾琳是赵锡平家的保姆!

    顾琳把自己改造成了“苦行僧”,过去,她一直认为这就是“革命化”,是
“工农本色”。谁知道这几年,社会上的许多事情,正在将她头脑里的一切固有观
念打得粉碎。

    报上宣扬“能挣会花”,宣扬那些发了大财的万元户们,据说他们有的入党,
有的当了政协委员。她勃然了:“什么名堂?革命就是这样搞法吗?”

    赵锡平答不上来。他也看不惯诸如牛仔裤、蝙蝠蝠衫,男人留长发、穿高跟鞋
之类,但他不象妻子那么偏激,他相信“上面”的改革,不轻易表露自己的倾向。
停了一刻,总算找到了一句话反驳妻子:“总不见得社会主义就是越穷越好吧?”

    顾琳很少象这样竟半晌答不上来。

    赵锡平趁势又说:“既是改革,就允许探索和试验嘛,也难免走点弯路嘛!你
要看不惯,可以上书中央,提提你的方案,你看该怎么搞?”

    顾琳更是语塞。真是,你骂了半天,你有什么高招?但她还是看不惯,并且注
定了还要写杂文,发言论。

    “怎么搞的呢?”赵锡平放下电话以后问女儿,”我们年轻的时候,是走在时
代前列的;现在好象是……是不是我们真的老了,该被淘汰了?”

    女儿的表情严肃了。她没有回答——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十一

    军人俱乐部里,这座改作他用二十年之久的舞厅也象一个重操旧业的幸存者一
样,此刻充满了喜庆。柔曼的灯火,绚丽的鲜花,摇曳闪烁的金丝绒窗帘,还有那
光可鉴人的水磨名舞池,今天都显出了华丽与幽雅的本色。

    赵锡平携同女儿进来了。这位五十年代的舞迷显得那么兴奋。变得那么年轻。
仿佛音乐和旋律已经在他耳边回荡。他惊叹生活的潮流是这样迅猛而变幻莫测,他
愿意抓紧这难得的机会,好好乐一乐。

    进进也非常兴奋,不过,因为有重任在身,她更多的是感觉紧张,她正在实施
一个计划,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对长辈施展伎俩,总觉得与她一贯信仰的真诚、坦荡
之类不太合拍,要不是为了爸爸,要不是同许潜合伙,她是万万不会这么干的。只
是,这事真能干成鸣?

    她一进门就开始寻找许潜,她四处张望,四处徘徊,可渐渐地有些耐不住了,
因为她没有发现她的目标。

    “爸爸。我出去走走。对她终于向父亲告假了。

    “去吧!”父亲此时只关注即将开场的舞会。

    她到庭院里去了。那里热闹非凡,排满了小汽车,挂满了彩灯,人声和车声驱
散了冬夜的寒冷,甚至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也显得那么黯淡,那么寂寞而遥远。

    喜洋洋的人流在往里涌,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辆开进来的小汽车,生怕放过
了许潜父子。人流渐渐地平息了,只是偶尔才有人进来,但她没有找到她所寻找的
人。

    她只好又返回舞场。此时,舞会刚刚开始,军乐队正在奏《静静的湖泊》,打
击乐正舒缓而清脆地敲出布鲁斯“蓬察、蓬察”的节奏。人们在跳舞,羊毛衫、西
服和裙子被霓虹灯照耀得五彩缤纷。她眼花缭乱。她觉得很难找到许潜了。她在一
角的沙发上坐下来。

    啊,她看见了父亲!父亲正同一个年轻女郎在跳舞呢!她不觉长长吁了口气,
父亲是那么神气那么快乐啊,千万别扫他的兴!父亲满面红光,神采飞扬,挺着军
人宽阔的胸脯,迈着平稳纯熟的步子,他同那女郎配合得那么自然默契,这真叫进
进吃惊!“可惜二十年来他没能有机会大显身手!”进进此刻不由得替父亲惋惜起
来,然后,她的心思不知不觉地转向整个舞场了。

    她这才发现,同父亲相比,大多数舞伴都显得逊色。那些专门请来的演员们倒
是跳得非常得意,可她们的胭脂、口红、假睫毛和眼影膏,再加上那种过分的笑容
和做作的姿式,却让人生厌。那些和她一样随父母入场的年轻人呢,不是他对她板
面孔(好象他正在拒绝她的引诱呢),就是她低头只看他的脚步(俨然她是个初学
者听)。他们干吗那么拘谨?是不是他们的母亲也象她的母亲一样保守,此时正在
一边侧目而视?想来也奇怪,为什么父亲们大多在五十年代就迷上了跳舞——他们
全是些出身于穷乡僻壤的“土包子”。可都洋化得如此迅速;而夫人们——她们大
多数是学生兵,却都反对跳舞,都封建得很,国粹得很呢?

    “进进!”一声亲切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呀,是许潜!“许潜!我找了你好久!”她方才的怨意倏然消失,一种莫名的
兴奋攫住了她的心,“你爸爸也来了吗?”

    “在那边——”顺着许潜手势的方向,进进看见了许基鑫。他正坐在一张沙发
上,两个服务员正向他递烟和糖果。

    进进感到了满足。“我爸爸正在跳舞。”

    “你快把他拉过来,”许潜说,“我这就到爸爸那边去。他是来看热闹的,说
不上什么时候又要走。”

    “我就去。”一看到许潜那友好的目光,一听到他那沉稳的声音,进进就变得
非常勇敢。

    此时,“布鲁斯”刚刚跳完,乐队又奏起了《蓝天》。进进走到父亲面前:
“爸爸,你也带我跳一个。”

    “好,好。”就在这一刻间,赵锡平已经踏着探戈出的切分音符,轻松自如地
将女儿带进舞池了。

    “来,一——二——三、四,——二——三、四。”他轻轻地数着拍子,并用
手指给女儿信号,仅仅几下之后,进进便合上了他的舞步。他带着她,一会儿走侧
步,一会儿走骈步,一会儿让她在自己身边飞速旋转,一会儿又拉着她左右拧转……
进进沉浸在音乐和节奏中了,她几乎忘了她是来干什么的。啊,跳个痛快把,爸爸,
你真是个交谊舞冠军!

    突然,她发现了许潜的目光!又看见了正在微笑的许基鑫!许基鑫不知正在注
意什么人,也许那人跳得很滑稽——原来她和父亲已经不知不觉地跳到许基鑫父子
身边了!她蓦然间从旋律中挣脱,她意识到了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只要稍有迟疑,
父亲就又会将她带往别处。“爸爸,那边有人找我们!”她说着就飞快地把父亲拉
出舞池。

    “许伯伯!”刹那间,赵锡平和许基鑫同时被姑娘的呼唤怔住了!谁也躲不开
了!

    许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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